朱朝敏的《虚构舅舅在高丽的若干切片》这篇散文,若仅看标题,极易让人以为真的是一个虚构文本,但稍一细读文本便知那是舅舅人生经历的实录,是篇不溢美、不隐恶的回忆性散文。那么,文中的舅舅该怎么描述呢?是好坏两字能形容的么?是美丑能定性的么?的确有些为难。不仅笔者为难,舅舅也为难。说舅舅倔强、率性也可;说舅舅从不委屈自己,是一条真汉子也不错……但是,所有用能描述人这一灵性动物的词汇叠加在舅舅身上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窃以为,单纯的舅舅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精神特质,他不世俗、不盲从;有头脑、有主见;他坚守着做人的良知和底线,捍卫人性与生命的光辉,堪称“这一个”。
在浮躁功利的当下,还有舅舅似的人物存在,真是国之大幸。文本开篇伊始,便说“舅舅走了”。接着使用倒叙的手法,还原舅舅若干切片,尤其是他在高丽的故事和场景,令人震撼。
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诚贬值、道德沦丧的今天,舅舅这个精神人物倒显得熠熠生辉。朱朝敏用散文的笔记讲述有关舅舅的故事,不正是希望舅舅的人格魅力得以传承么?
实际上,舅舅十分平凡,他没有惊天伟业之功,也没有学富五车之才,不一定能流芳百世。但是,从舅舅身上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无疑值得说道说道。我是从文本的几处隐喻管窥蠡测舅舅身上的闪光点的。如“舅舅的口头禅从上初中起就挂在嘴边上,但孤零零地,犹如一个遗留在荒野的大丝瓜,悄悄地开花长果成熟,再在秋风中干瘪汁液老去,而后留下一只枯瓤在风中摇曳,摇曳。冬天来了,枯瓤丝瓜终于凋落在地上。它贼心不死,居然尸身完全,皮是皮,丝瓤是丝瓤,弯成长镰刀一样在地面晃悠。”大丝瓜被比作“舅舅的口头禅”,丝瓜的一生是舅舅成长的隐喻。丝瓜的生命虽然完结了,可是,其内瓤中的韧丝却“烂不坏折不断”,这不正是舅舅的精神写照么?正如文中所言:“这仿佛注定,舅舅的逃逸,就是为了以后年月的告别。漫长的告别,成全逃逸的韧丝,直至韧物出现。”舅舅“这个绝情的男人,在新婚之夜逃逸,吵闹了四十年要求离婚,终于在六十岁那年,他的逃逸抵达了目的地。”
尼采曾经将文学定义为‘渴望与众不同的隐喻追求。诚然,文中几处独到的隐喻功不可没。不仅为后文埋下伏笔,起到“整一”的效果,而且将读者引进舅舅那富有且强大的内心世界。同时,也激发了我的灵感。譬如,当我再次读到舅舅被逼婚的场景时,就下意识地想起了鲁迅先生。“外公外婆以身体有恙骗回在西南联合大学读书的舅舅。回家的舅舅被捆绑了手脚,套上鲜红的礼服长袍,戴上黑色的大礼帽。”“一纸婚约算什么?进了洞房的舅舅被外公他们解掉绳索,深情黯然。红蜡烛快要滴干蜡油。舅舅支棱耳朵倾听。他是用耳朵在探路……是时候了。舅舅站起来,扯掉繁缛的礼服,推门而出。”当年的鲁迅先生不也是这样么?于是毫不犹豫地想到了舅舅似鲁迅或鲁迅式的舅舅。舅舅虽不能与鲁迅齐名比肩,但是舅舅的精神气质却与鲁迅先生何其相似乃耳!他们兼有战士品格和文人情怀。
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虚构舅舅在高丽的若干切片》中的舅舅的骨头也是非常硬的。在朝鲜战场上,“子弹,刺刀,严寒,饥饿,疾病。它们从舅舅身上穿过,带出舅舅的血液和皮肉,却带不走舅舅的生命。”就是这么九死一生的舅舅立下了三次战斗功一次工作功。可是,这个战功显赫赫的真汉子却不能顺利入党,倒是道出了生活的悖论与荒谬。
“入党必须保证政治清白,你那三爹被人举报私藏黄金已被抓进监狱即将枪决,只要你承认他是反革命并与他划清关系。”“舅舅的右手拍在桌子上。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恢复他自己……人不能忘本,如果连自己亲人都背叛的人,谈爱国爱党,是他妈的扯淡。”当然,上述动作与情景,只能是作者的想像。文学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虚构得真实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情感真实即可。从中我们可以想像出舅舅的正义凛然与血气方刚。后来,虽然领导给舅舅做思想工作,劝他妥协让步,舅舅还是执拗不改,依然不给赵干事面子,直至“舅舅站起来,推了赵干事一把,马上被旁边的一个士兵拦下并拉走。舅舅被关禁闭……”
回望文本,我认为鲁迅式的舅舅有善心、爱心和童心,是一个真人,是一个真男人,唯愿舅舅的精神永垂不朽,《虚构舅舅在高丽的若干切片》的价值得以体现。
张友文,评论家,现居湖北武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