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原
今年春天,确切地说是从五月开始,陈默跟着那帮习武的人漫山遍野地跑。有时,一连几天不在家吃顿饭。我再也无法忍受,决定离婚。我说,看人家季节和侯美丽,两人什么时候都在一起,多幸福!
我们去瓦庙子捡蘑菇,就是那次谈话之后的事。共七人:季节、侯美丽、管叔、郝丹丹、华叔、我和陈默。侯美丽带了一沓塑料袋。她说那里蘑菇太多了,不挪地方,一会儿就能捡一袋子。她去年是躺着捡的。可我只有两个塑料袋。我很快想到车座下面有一个纸箱,如果还不够用,到时候把座套也摘下来。
汽车一离开林溪城,侯美丽就唱起歌儿。我觉得,用“吼”更恰当。她一声接一声地吼,一支接一支地吼,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尽。
车往左拐上一个慢坡,之后,行驶在细长的土路上。两旁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庄稼地,秧苗无精打采,有的蔫巴巴地卷成圈儿,有的已经枯黄。远远地,一个戴草帽的农民直腰看着我们。
你消停一会儿吧,瞧把人家吓的,还以为我们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呢。季节说。
我们都被逗笑了。侯美丽脑袋后仰,浑身战栗,半天笑出一声。她扭头看我,再扭头看她的丈夫。就这样,左一下,右一下,嘴巴张得大大的,龇着两颗虎牙,在她每发出声音之前,我的座子都得剧烈地抖动一阵儿,好像坐在发动机上。真像中了邪,我无法控制自己,跟她一起笑。可其他人这时却紧紧绷着脸。我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才把笑控制了。在那之后,她又笑了一会儿,最后像耗干油的汽车筋疲力尽地歪在那儿——从针织的手机包里掏出一管口红,在嘴唇上来回涂几下,就一声不吭了。
汽车驶进一条大沟,两旁的山长着榆树和野杏树,偶尔夹杂着几棵矮松树。越往里,山越高,松树也越多,越繁茂。路也越来越颠簸。走到采石场的一排房子前,汽车熄了火。每个人拿着自己的东西,急不可待地跳下车。火辣辣的太阳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小路蜿蜒起伏,两旁尽是高高的蒿子,只有猫才能通过。我们边走边用手扒拉,还得提防一些刺球儿粘在衣服上。高一脚,低一脚,迤逦而行。
我的口红没了,谁看到了?侯美丽突然说,两只手拍拍衣服口袋,又翻挂在手腕上的小包。
季节你看到我的口红了吗?她抬起头问她的丈夫。
没有。你上山带着那个干什么?又不是去跳舞。季节说。
我们都停在那儿看着她。
这口红是昨天买的,挺贵呢,和原来丢的是同一个牌子,这个可不能再丢了。她跺着脚说,不行,我得回去找。说着,转过身去。
是不是落在我车上了?陈默说。
没有,下车时我还用了。她说。
怎么找啊?我说。看着他们。华叔已经没了影。管叔和郝丹丹已经到了松林的边缘。这时他俩停住,纳闷地看着我们。
我陪你去,嫂子。我说。
不用,你们先走吧。她在远处说。
走吧,你们先走,我等一会儿。季节说。
我和陈默进树林时,他俩赶上来。季节在前,侯美丽在后,她边走边拿口红在嘴上来回抹。她的嘴唇又红又大,如一枚草莓。
在包里,我先前没找到。她跟我说。
她丈夫白她一眼,朝前面快步走去。
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没闻到蘑菇味。我在树下、草丛、荆蒿里到处找。一个蘑菇影儿都没发现。我怀疑蘑菇都被他们捡去了,就离开他们,慌慌张张地往高处奔。快到山顶了,还是没有。我喊陈默,用很大的声音,问他捡到蘑菇没有。他说没有。他的声音离我很近,是从下面传来的。我找到他。他坐在树荫的一块石头上悠闲地吸着烟。这时,传来管叔的喊声,问我们在哪儿。陈默说在这儿。过一会儿,管叔又问一声,比刚才近了。又过一会儿,我们瞧见管叔和郝丹丹说着话儿一前一后走过来,塑料袋还是原来的样子。
庄稼旱得都快着火了,怎么会有蘑菇呢?管叔说。等着吧,下一场雨就有了。
对我而言,有没有蘑菇已经不重要了。这里是如此清净,又是如此凉爽,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的香味儿,和山下是不同的两个世界,真想这样待一整天。可他们总想把我拉进他们的谈话里,竭力证明他们去年的确捡了许多蘑菇,没有骗我。
侯美丽又唱起来。我们接着朝山下走,很快看见她了。她丈夫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旁向这边招手。华叔蹲在地上。我们以为他们找到了蘑菇,朝那边跑。原来是土,深褐色,细腻得如巧克力粉。
看,多好的花肥,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手回家。他说。
嗯,也成。管叔说,这个坡儿一直通山下,咱们一边走一边找,相互喊着点,别走散。他说。郝丹丹跟在后面。他俩形影不离。
侯美丽很快发现一堆好土。她站在沟沿的一棵树下,冲丈夫大喊。她丈夫和华叔下了坡,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王八犊子。她说。
他仍旧没回头。
她两只手一摊,坐在地上,朝沟下滑去,一溜烟,人没了影儿。
等我气喘吁吁赶到她跟前,侯美丽已经站起来。他们都在。他们帮她拍掉身上的尘土,摘掉树叶。她的一根手指被树枝划破,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我正好有创可贴,帮她贴上。
不好。不吉利。以后别预备这个。她说。
季节,你个王八犊子,回家给我洗衣服。她说。
她丈夫就像聋了一样。
两点多才吃午饭,在郝丹丹家吃的。都喝了酒。饭后,谁也没立刻走。陈默喝多了,在卧室呼呼大睡。管叔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季节和华叔在有麻将机那屋下象棋。我们几个女的收拾碗碟。当初是怎样把它们从厨房端到客厅,现在就怎样再把它们从客厅端回厨房。不同的是,好吃的都光了。我们又用拖布把地板擦干净。做完这些,侯美丽拍一下我的肩膀,我随她去了另一间卧室。她关上门,笑嘻嘻地瞧着我,扳过我的脑袋,在脸上啄一下。我以为她喝多了,掐了掐她的两只耳朵,想让她清醒清醒。她嘎嘎大笑,猛地抱起我摔在床上,整个身体压在上面,亲我的嘴,到处乱摸乱抓。这样开玩笑太过火了。
别闹,别闹,烦人,烦死了。我笑着说,试图挣脱她。她太重了。有八十公斤。
我喘不过气了。我说。我真喘不过气来了。你个流氓。变态狂。疯子。
救命啊,救命。我说。
我觉得自己真快不行了。喊不出声音,而且,一个劲地笑。
她终于从我身上滚下去,乐得几乎站不稳,浑身颤抖,露着那两颗虎牙。我跑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眼泪顿时流下来。
过一会儿,我回到那间屋子。她弯着腰,正给床头柜上的芭比娃娃涂口红。看到我,立刻举着口红奔过来。我跑进客厅。她撇开我,朝管叔奔去。他是她丈夫的大师兄。她朝他脸上吹口气,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她在他的嘴巴上画了一个大圆圈。管叔吧嗒吧嗒嘴,又一动不动了。她向我招手,让我走近些。她开始在圆圈周围画线,一下一下地画,一根根红色的线条,犹如一束束阳光。我笑得快不行了。我知道,是酒精在起作用。我管不了我自己。再之后,她在我脸上画。画完,把我拖拽到那两个玩象棋的人跟前,问他们我像不像一只大花猫儿。
流氓。疯子。我说。一边大笑着。说,季哥,你怎么娶个疯子啊?
她丈夫冷冷地看着我俩,一言不发。他的朋友嘿嘿地笑。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瓦庙子。这次,只有我、陈默、管叔、郝丹丹。
郝丹丹说,她在早市看到有人卖鲜蘑菇。说记错了,昨天去的不是去年那个地方,应该是里面那座山。我告诉他们昨天发生的事。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陈默也不帮我。我说。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陈默说,再说,你们两个女人开玩笑,我怎么说呀?
就是。郝丹丹说。她历来向着他。
那季哥呢,该管管她吧?我说。
如果管得了,早管了。也不至于这样。管叔说。
反正以后,我不想跟她走得太近。我说。
她也欺负我了,吃饭时,一个劲儿掐我的胳膊,你没看着?郝丹丹对我说。
没有。我说。
她就那样,一旦发现别的女人被男人宠,就受不了。郝丹丹说,见你管叔给我夹菜,她就让你管叔也给她夹。你管叔给我买了一件衣服,她知道了,也逼着给她买一件。
什么人哪,更年期了吧?我说。
三十年前就那样,一个疯婆。管叔说,听着啊,以后,无论出去玩还是吃饭,都别叫她。不能因为她,把这个圈子整散了。
这之后,我们还去过一次瓦庙子。我路上发誓,如果再扑空,就永远也不来这鬼地方了。我们就是在那次捡到蘑菇的。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我大喊大叫,称呼它们是黄灿灿的金子。黄灿灿的金子。真形象。他们说山上的人都听到了。
九月的一天,郝丹丹请我们去她家吃饭。我去得很晚。一进门,就看见侯美丽探着半个身子向我笑。比划着,让我挨她坐。他们喝得正热闹。我看了看,也只有侯美丽右边的座空着,正好挨着陈默。我在那儿坐下,一杯白酒传过来。我不喝啤酒,也不喝红酒,更不喝饮料。他们知道。我又看了看,除了平时常聚的那几个人,还有管叔的儿子大维、儿媳、孙女和孙子,加起来十一个人,两张方桌并一起摆在客厅里
我瞅准机会,先跟管叔一家喝。之后,我跟侯美丽喝。她说她正想跟我喝。一大碗啤酒,她一口干了。让我看她的碗。我说,好,空了。我喝了一大口。她看着我喝。之后,她给自己倒满。到处是空啤酒瓶。太热了,男人们全裸着上身,脸上依然淌着汗。
我也想光膀子。她说。左边是她的丈夫。她扭头看着他。
允许男人,就得允许女人。她说。她麻利地脱掉那件真丝外套,露出里面黑色的吊带背心。
啊,真凉快。她说。露出两颗虎牙,朝周围的人快活地笑着。一边拽起背心的下摆像扇子一样扇着风,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她丈夫脸乌黑,比任何时候都难看。
季哥,咱两家喝一个。陈默说。
季节端起杯。侯美丽不端。她对丈夫说,季节啊,你可别和别人一起整我。
我们都端着酒杯。陈默说,嫂子,咱两家一起喝酒不对吗?
她这才端起杯,嘴唇在酒里湿一下,说,太凉了。
管叔的儿媳及两个孩子先走了。她们一走,侯美丽就坐到大维跟前。大维是她的干儿子。其实,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她跟他一杯一杯地干起来。时不时地扳过那个男人的大脑袋,胡乱亲一口,好像其余人压根不存在。或者,干脆就是给她助兴的几盘菜。后来,她的手机总响,她就去别的房间接。再后来,她走了。让大维骑摩托车送她。她没说去哪儿。她丈夫也没问。反正,在我们回家之前,她没回来。大维也没回来。她一走,大家松口气,她丈夫也渐渐有了笑模样。
天慢慢变凉,转眼临近取暖的季节了。管叔家的暖气要改成一户一阀。那几天,陈默一有时间就去帮忙,家成了他睡觉的地方。那几个人也是。他们最后那顿晚饭是在郝丹丹的砂锅店吃的,季节买的单。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买单。这种情况很少。陈默回家时,我特意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正好九点。他刚想脱外罩,手机响了。他喂喂了半天,里面一点响声都没有,就关了。刚脱下外罩,手机又响了。这次,从里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一下停了。他说,是季节,在骂人。我离开砂锅店的时候他们还没走呢。正说着,手机第三次响起来。他的脸瞬时变白了,说,好,嫂子,我们这就过去。
他对我说,侯美丽说季节喝醉了,要杀她,她都报警了。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来到环城路边的那幢黄楼下,从车里出来,一眼看到二楼橘黄色的窗子里,两个影子正纠缠在一起。黑暗处果真停着一辆警车。楼门敞着。屋门也敞着。我们俩直接闯进去,跟季节在一块儿的是个年轻人。
侯美丽在另一个屋子,坐在床边,正用手背擦眼泪,一见到我们,就指着那屋说,那个王八犊子,喝多了,回家就冲我发火,问人家孩子这个那个,嫌我家亲戚在这儿住了。我也没说别的,他就要杀我,幸亏我还没睡觉,要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我不能再跟他一块儿过了,说什么都得离婚。
她刚一停下,她丈夫就奔过来,指着她。他真喝多了。那个平时绅士一样的男人,此刻怒火中烧,破口大骂。真让人吃惊。那个年轻人拖拽着,陈默在这边推,才把他弄回那屋。
你听你听,不行,我非得离婚。她说。
他喝醉了,他平时可不这样。我说。一边使劲拉着她的胳膊。她想到她丈夫那边去。已经到了门口。陈默赶紧出来,用高大的身体挡住她,随手关上门。她坐在地上。我跟陈默一起把她弄了回去。
两个警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陈默说,没事,喝酒喝多了。
这两口子平时是模范夫妻,我们都羡慕呢。我说。
我们都听一会儿了,知道没事,所以才上来。把头的那个警察说。他看上去四十左右。
侯美丽像见到了亲人,把刚才对我们说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对他们说一遍。警察两手插在裤兜里笑眯眯地听着。过一会儿,他说,这么大岁数了,离什么离,两口子哪有不打架的?转身走了。
侯美丽指着那屋,说,人家是外地的,平时都在学校住,好不容易赶上两天的月假,就两天,这个王八犊子就不愿意了。
我趴在她的耳边,告诉她不要这么说。她好像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还大。
她丈夫又跳出来,用手指着她:放屁,别埋汰我了,因为什么,当着外人面,我不好意思说出来,给你留着脸呢。我求求你,可别整事了。我这一辈子,被你整惨了。
她又哭叫起来。要去跟他拼。我们三个劝架的搁在中间,一会儿顾这个,一会儿顾那个。不知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真想一走了之。
陈默说,我都被你俩折腾出汗了,不行,你俩得暂时分开一小会儿。都冷静冷静,消消气。也好让人家孩子早点休息。
我表示同意。
陈默说,天这么晚了,季哥,你让嫂子留下,我陪你出去溜达一会儿,都消消气,好吧?
年轻人抽回自己的手。季节系好那颗被解开的皮夹克纽扣,抬脚往外走。
嫂子,你俩只是暂时分开一小会儿,季哥很快就回来。陈默说。
他俩刚出去,大维来了,敞着胸,没穿袜子。侯美丽把刚才对我们说的话,又对干儿子哭诉一遍。又想起从前,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楼上楼下地跑啊,只穿着胸罩和裤衩,王八犊子在后面追。说到这儿,她呕吐起来。干儿子把她扶进卫生间。关了门。我在外面等,脑子乱成一团麻。
后来,我们也拉着她出去散心,干儿子搀着她的左胳膊,我搀着她的右胳膊。我们在灯光朦胧的环城路上慢慢走着,两旁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四周是如此的静,南山此刻也像睡着了。大维让她看天空,看那些挤眉弄眼的星星。
她说,如果我离婚了,我就不再是你的干妈了,可干爸永远是干爸,是吧?
大维没吭声。
从这天起,季节和侯美丽就彻底成了仇人。
责任编辑 郝万民
离 原,本名李桂平。1968年生于辽宁凌源。诗歌、散文和小说作品见于《诗刊》《诗选刊》《鸭绿江》《诗潮》《诗歌月刊》《青海湖》《中西诗歌》《新大陆》等刊物。入选《诗选刊年代大展》《诗选刊女诗人专号》《新中国六十年辽宁文学精选书系诗歌卷》《中国年度诗歌》等。有自印诗集《诗歌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