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刺玫香
初春,朋友从太原寄赠我一株欧洲月季,我把它植在窗前的小园里。
出于谨慎,在此之前,我向这位慷慨的赠花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作为一位资深的花木杀手,几年前,我真的……把一盆仙人球养死了。
如此动用心机,我终于拥有了今生的第一棵月季。
但这棵月季生命强悍,它抵挡住了我有一搭没一搭的爱护,和塞北春旱的摧残。到了六月中旬,它竟然,开花了。
至于这花朵的模样,我已经提前在百度图片里见识过了。坦率地讲,它姿色平平。整朵花的直径,也不过六七厘米光景。花瓣紫红,花蕊金黄——这种色彩混搭早就被它的同类用滥了。但是出人意料,它拥有一个矫情的芳名:“蓝色幻想曲”。
一朵红花会幻想自己是蓝色的吗?
只有人类,才会对他者抱持毫无必要的艳羡和嫉妒。
我回房间取来手机,准备给它拍一张正装照。两下里距离缩短到二三十厘米,我的鼻腔里突然涌进了一股久违的香气。
——刺玫香。
刺玫并不一定是灌木,它可以长成一棵树。树冠硕大,挂满一树黄花。就是油菜花的那种黄,一枚枚缩小了的太阳。整个春天,刺玫扑哧扑哧的,鼓得满院子都是浓香。
这棵刺玫树长在我家窗前。从我有记忆开始,它就一直站在那儿。其实院子里还有两棵桃树、两棵梨树、一棵枣树和一丛樱桃。这唯一的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树,固执地站在距离我家的生活最近的地方。
在它投下的阴凉里,还住着三只鹅。
这三只鹅是在我家的炕头上出生的。然后它们从炕头移到炕梢,住在一只笸箩里。再然后,我祖母和我小心地赶着它们,去旁边的梨树林里吃草。
那时候是仲春,梨花刚刚谢落,变成满地茸茸的青草。三只小鹅也是毛茸茸的,软软糯糯的鹅黄色。油菜花远远地铺在田野里,而同样艳黄的刺玫花,一直举到了我家的屋檐上。
小鹅们很快长大了,不再需要我跟着。它们一个在前,两个殿后,排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队列,按时出门,按时归家。如果半路上有淘气的孩子胆敢招惹它们,它们就会把脖子向前梗得直直的,嘎嘎嘎一通狂追。追上了,两片坚硬的喙钳住离得最近的那一小块肉,狠狠一拧。
被鹅喙拧过的地方,会留显眼的一块青,比狗咬的还要痛。
祖母说,鹅是能看家护院的。我看一看身旁的黄狗,不作声。
然后三只鹅开始下蛋了。刺玫树下边靠墙根的地方,墩着两只老旧的陶罐,里面盛着盐渍鹅蛋。我祖母不在蛋上做记号,她从卤水里捞出蛋来看一看,就知道渍没渍到火候。咸鹅蛋煮熟,磕开扁圆的那一头,一筷子扎进去,金黄的油花就滋地冒出来。
不会有比咸鹅蛋更好吃的蛋了。
不会有比刺玫树更好看的树了。
但是后来的一天,一早起来,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黄鼠狼咬掉了一只鹅的小半边肚子,里面已经成型的蛋都露了出来。
祖母不忍心拾掇这只可怜的鹅。祖父就不声不响地,把它送到我外祖父家去了。回来后,祖父开始加固鹅窝的栅栏,祖母则反反复复把这只鹅念叨了一年。一直到二十年以后,有一次,她又对我说起了这只鹅。
我说我记得呢。
鹅,好像和别的家禽家畜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祖母在灶间忙碌,把捡鸡蛋和鹅蛋的任务交给我负责。我耐心地蹲在刺玫树下,等着鹅们下蛋。我对着鹅说几句话,又揭开陶罐的盖子看一看。头顶上的刺玫花香,细雨一样,一层一层筛落。
有一件事,我从未对人说起过——
直到今天,那仍然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活。
花与非花
种在园子里的那棵“蓝色幻想曲”,据说是“很能开”的。眼见得它一朵接着一朵,已经开了将近一个月,还没有罢休的意思。
但是据我观察,这些花的时间表大致是这样:第一天含苞,第二天怒放,第三天花瓣软塌呈现败相,第四天,花残枯槁。
进程未免太快,我因此不能喜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赞美昙花。他们真的见过昙花吗?这民间罕见的植物,偶然又偶然地绽放,宛如古人惊鸿一瞥的天外飞仙。
我看过昙花盛开的视频。层层叠叠的细长花瓣,每一瓣都有一个锐利的尖端,像千万只箭镞,从谁的深暗的心里刷刷地射出来,在空气中战栗,找不到往生的路径和地址。
如果昙花一现值得盛赞,蜉蝣的生命不也是一场短暂的狂欢?若说累积一生的激情怒放于一瞬,当此殊荣的,不是还有在黑暗中苦修经年的幼蝉?
据说,昙花只在深夜里盛开。就好像,积聚起暗夜的光线,它用身体折射出透明的星辰。
而那些在漫长的一生中偶然种下昙花的人,是不是,怀着一颗孤绝的心?
曾经试着养过两盆紫薇。“谁言花无百日红,紫薇常放半年花”,俗言浅陋,却透出一股悖谬中的得意。而我当时也并没有想过,植物开花如同人类生殖,最是消耗精血和元气——如此有限的盆土,如何吐得出源源不绝的养分?
没想过施肥这件事。
两盆紫薇开了一个月就谢了。像那些耗尽精血的女人,它们的枝叶日渐黄瘦,然后,死掉了。
又过了几年,《还珠格格》开始热播,我忽然想起一位名叫“紫微”的友人,已是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一度好奇,他的父母为什么会想到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名字?被我追问得无可奈何,他说起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的都是姐姐,父母担心他养不大,便给他取名“小男”。成人后参加工作,他终于可以自作主张,第一件事,就是去改名字。
可是,“紫微”和“小男”,放在一个成年男人身上,岂非差不多?
后来,我开始只养些观叶植物。龟背竹、幸福树、散尾葵,诸如此类。无论冬夏,它们都是绿的。每一枚刚刚长出的叶子,从新绿、翠绿、碧绿到老绿,都像极了前一枚叶子的复制版本。
那时候我还在写诗,有一搭没一搭的。而绿植们则一片一片地打理着它们的叶子——它们的日记,就疏疏密密地写在这些叶子上吧。只是写着写着,不知是哪一天,一棵活得好端端的树突然就心生厌烦,于是嘁哩咔嚓地死掉了。
而所谓老成,大抵就是过着表面上一模一样的日子,却总能翻找到活下去的新意和理由吧。
在北方这座忽冷忽热的小城里,这些不开花的树,为我制造了四季如春的幻觉。而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这安稳,是多么重要啊。
它从来不开,因之成为我的最爱
在幽昧的光里垂下窸窣的裙摆
暗示清香,以及我成长的隐秘
一个女人,我想要她永不老去,一直一直,风情万种。
一份感情,我不要它浓烈似火,我只愿它葱茏如昨,细水长流。
我的小姑子徐畅说,她在花鸟鱼市场上观察那些养花和售花的人,气质和普通人颇不相同,眉宇间隐隐皆有温雅之气。
想了想我认识的几位养花人,似乎真的如此。
比如说,邻居家翟姨两口子。
但是翟姨家里养了太多的君子兰,在窗台上下排列得一片浩荡壮观。我不喜欢这种花卉。不知怎么,一看到“君子”这个词,我的大脑里首先映出的反倒是“伪君子”——在拉丁文中,“伪君子”的原意,指的是演员或者戴面具的人。
像词语在时光中缓慢流变,踏进成年,每一个字都生出了若干种岐意,每一个词都飘出了话外之音。
我还养过一棵铁树。据说这种植物六十年才开一次花,而一旦开花,就耗尽了全部的养分,很快就会枯死了。
竹子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我不希望铁树开花。不开花的铁树,不也是铁树吗?
想一想,这大抵就是我始终没有什么成就的原因吧。
但是,就是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碎香
有一种奇怪的花木,生长在我的老家郑屯。确切地说,是长在王大爷家的北墙根下。
这个“爷”字,读第二声,表示他与我的祖父同辈——虽然实际上,他的年纪看上去比我祖父还要大上一轮。
我上学的那一条小路,自南往北,依次经过我家的西山墙、老阮家的西山墙和老于家的西山墙,到了王大爷和他老伴住的那两间小房子旁边,开始斜斜地倾向东北。而他们家的院子,似乎是,没有围墙的。
为什么也没有孩子与他们住在一起?或者他们属于郑屯人所说的“孤老棒子”,也未可知。但是一个小孩子哪里会在意这些?等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他和我的祖父,都已经去世多年了。
至于那丛开花的灌木,长着细长的、羽毛一样轻飘的叶子,叶丛间托出一团一团的雪白花球,松散,慵懒,无欲无求。那些花朵太小太小了,因而极多,星星一样随开随谢,在地下铺一层枯黄的花瓣。
关键是那香味儿。甜美中杂入了奇异的微腥,与所有的花香都迥然不同。那香气里有一只引诱的手,让我定在那里,久久不能移步。那手上同时亮着震慑和拒绝,让我从未萌生过掐一朵花带走的念头。
直到我走出很远,那香,还一直尾随在我的身后。
它就这样跟着我来到城市里。当我从书本上认识了“栀子”,我确信我找到了它的名字。但是又过了几年,在亲眼见到了大叶栀子和小叶栀子之后,我明白我错了——无论多娇小的栀子,也没有它的花瓣那样细碎。而无论多香的栀子,也不曾模拟出它的香味。
许多年后,我去另一座北方城市采风,竟然与它偶遇在登山途中。我怎么会认错呢?那整整小半个山坡都飘荡在它的香气里,让我当场变成了一只裹在过往时光中的蛹。我一口气紧跑了十几步,向当地的一位诗人请教它的名字。诗人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但是下山的路上,诗人让一个朋友转告我:那灌木的名字,俗称“马尿骚”。至于学名,他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
可是,那么好闻的香气,为什么会在别人的嗅觉里,呈现出另一番模样?
百度“马尿骚”,页面上跳出来的居然是——接骨木。
它果然是一种奇怪的灌木。在西方,人们认为走失的灵魂就栖息在接骨木上,女巫和厄运因而与它有关。每年的5月1日,苏格兰人将这灌木的枝叶挂在门上,就像我们在端午节悬挂艾蒿和桃枝。
问题是,它到底是不是接骨木呢?
又有什么名字,能代替我,用极少极少的几个字,一口气说出它全部的美好?
那一次是在六月,我们一行三人,前去参观某个遗址。沿石阶攀登而上,头顶阳光朗照,四周松香馥郁。在时远时近的一两声鸟鸣的间歇里,我突然嗅到一股久违的芬芳。我停住脚,四下里张望……香味消失了。但是登上几级石阶,它又出现在我的身旁。
就好像,一张曾经熟悉的故人的脸,在时光的剥蚀中眉目浅淡。
会是谁呢?
听我这样嘀咕,走在前边的两个人也停了下来,茫然四顾:“什么香味儿?没有呀!”
是山枣花!是我童年的鹤阳山上,那漫山遍野蜂蝶嗡嘤的山枣花!
沿着我手指的方向,两位同行者弯下腰,把鼻子凑到一丛枣花上。然后,他们满脸无辜地向我摇摇头。
我难以置信地瞪住他们。怎么会?
枣花是羞怯的物种。淡绿的,细巧而微,藏在枣叶的腋窝里,不愿示人。可是香气氤氲,暴露了秘密。
如此明确的香,就像……云朵和雾气,那无数真切而微小的水滴。
但他们是在城市中出生和长大的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在城市的花园里,我认识了丁香。
好像没有哪种花会重复丁香的香。那种清浅的甜。那种柔软的苦。
后来上了中专,教学楼前边的绿化带里,也有几棵丁香树。
课间休息,我和我的同桌樊星悄悄钻进树篱,在丁香树上找寻适宜的叶子。最好的丁香叶子两个一对,每一片都呈现完美的心形,并且质地柔韧。樊星用黑墨水的钢笔在这些叶片上作画,微型山水,简笔人物,有时也画两颗心,被一支箭串在一起。等正面的墨水干了,再在背面写上几行应景对心的繁体汉字。
这些叶子书签干燥后,会变得很脆。因此每年春天,我们的藏品需要大量更新。
关于五瓣丁香象征幸福的事,也是樊星告诉我的。于是,寻找叶子之外,我们还当真一朵花一朵花地找过几次。
好像,也真的找到过那么一朵两朵。
生命总是充满种种意外,花朵也是。
而幸福呢,对两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又是多么不着边际的事。
又过十年,樊星嫁到了日本。据她说,那是一个面孔老相的中年男人,被亲戚带到她的家里相亲。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再也找不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而在我这儿,一朵花可以绽放预言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真菊
得知菊花竟然还分出真菊和假菊,是最近的事。
签了合同写一本关于苏轼的随笔,主要是因为实在喜欢大苏这个人。而手头呢,偏巧又刚刚完成了唐寅的传记。
生年隔了整整四个世纪,这两个人之间,却流淌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最早发现这一点的,是唐寅的同时代人黄鲁曾。在《吴中故实记》里,说到唐寅初入苏州府学读书,与好友张灵在泮池中戏水,黄氏心情复杂地评论了一句:“不可以苏狂赵邪比也。”
“赵邪”指的是赵孟頫。而“苏狂”,就是苏轼。
苏轼总共给后世留下了近一百万字的散文作品和一千七百首诗词,还有六百则著名的小杂记以及八百封私人书信——但是难得的并不是他创作勤奋,而是,这些由他笔下流淌出来的汉字,竟然可以如此鲜活,它们无拘无束地生长在一个人有限的生命里,让我们惊讶地看见:文字不仅可以蔑视模具,还可以越过任何篱笆和边界。
三十九岁的那一年,苏轼在密州太守任上,写了一篇《后杞菊赋并序》——因为唐代的陆龟蒙已经写过《杞菊赋并序》,苏轼就只能“后”了。但陆龟蒙是一位真正的隐士,苏轼却是地方军政一把手,怎能也学人家去吃杞菊充饥?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
赋原来是可以这样写的。
苏轼说,他和他的副手、密州通判刘廷式,每天下了班,就一起到城墙外面转悠,找枸杞和甘菊来吃。吃饱了,就心满意足地相对“扪腹而笑”。
这才知道,原来枸杞不仅果实能吃,而且可以供人类从头吃到脚。怪不得我家树篱旁边的那一丛枸杞,总是特别容易招来虫子。
物质丰富,我们忘记了那么多好吃和能吃的东西。
至于甘菊,按《本草纲目》上的说法,菊花分为两种:一种生着紫色的茎,气味香而味道甜,这是真正的菊花;而另一种则长着绿色的茎,闻起来有艾蒿的气味,名为“苦薏”,不是真菊。这二者间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味道的甘苦,“叶相似,惟以甘苦别之”。而甘菊的药性是“平肝火,熄内风,抑木气之横逆”。
按照这种划分,今天我们看到的菊花,大多都该纳入“假菊”的范畴吧?
而在这么多年里,我是否曾经见过甘菊而不自知?看照片,它长得很像儿童简笔画里的太阳:圆圆的、金黄的蕊盘,向四下里延展开光芒一般亮白的细长花瓣……蓦然间,我的大脑里浮现出故乡山间路旁星星点点的细碎野花——难道……?
反反复复查了好半天资料,我叹了口气:这种与甘菊长得很像的植物,其实名叫“狗娃花”。除了叶片不同,它的花瓣也比甘菊的略为纤长和稀疏。
——它是甘菊的山寨版本。
后来苏东坡被贬到了惠州,他在住处后边开辟了一个小园,种上菜蔬、人参、地黄和薏苡。当然,还有枸杞和甘菊。为此,他写了一组诗,总标题就叫《小圃五咏》。关于甘菊的那一首最末四句是:
扬扬弄芳蝶,生死何足道。
颇讶昌黎翁,恨尔生不早。
韩愈老先生为什么要嫌弃甘菊生得太晚,没有来得及赶在春天里开花呢?
有的花开在春天,有的花开在秋天。造物为每一种花都做了最好的安排。
以苏轼的意见,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经历了一世的颠沛流离,他从不曾怀疑过这一点。
这个人,因此把自己的生命过成了一场庄重盛大的喜剧。
至于他的粉丝唐寅,无论后世演绎的“三笑点秋香”有多么繁华和喜庆,历史上那个真实的落魄才子,从壮年开始,始终心怀悲戚。
仕途断绝,无论唐寅走到哪里,他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名叫“怀才不遇”的影子。
那是他自己的心。
而苏轼呢?
“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谪到黄州,境况其实比唐寅在科场案后的情形还要糟糕。他甚至不得不躬耕垄亩,以供衣食。窘迫至此,反倒诞生了名垂千古的“东坡居士”,诞生了著名的“黄州寒食帖”和前后《赤壁赋》……当然,还诞生了泽被后世的“东坡鱼”和“东坡肉”。
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生命的度量衡上面,会有一个清晰的刻度,精确区分开人间的悲喜。但是写完这两个人的故事,我发现,在这纷繁的人间,所谓悲剧和喜剧,无非是人心投下的影子。
比起真菊和假菊,生命的质地,从来判若云泥。
责任编辑 叶雪松
沙 爽,女,作品见于《诗刊》《散文》《钟山》《天涯》等。出版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散文集《手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辽宁文学奖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散文奖。辽宁文学院第五、六、七、八届签约作家,第一、三届新锐作家班学员,首届研讨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