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露草
“蒹葭萋萋,白露为霜”,《诗经》真是人类的福音书,它吟唱着植物、少女以及自然世界的物物相谐之美。芦苇泛着油油的碧绿,苇叶上凝着的一颗颗白露,像一些晶莹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诗经时代,原始的风光产生人类精神的原质,这样一个植物胜利的时代,让人们的内心更加向善趋美。我喜欢《诗经》,它让我一次次重返我的故乡,百草凝露的清晨,大地上的珍珠白莹莹亮晶晶,照耀着我净洁美丽的乡村。
乡间的清晨,最早醒来的是露珠、鸟鸣,鸟鸣也是一种清澈的露珠。乡间的路旁,走两溜蓬蓬野草;两条路之间铺一片青青麦苗。洪沟河的水汽走夜路,往村庄赶,一路留下露珠的脚印。天亮了,出门碰了水汽,我们的脸上凉凉的痒痒的,到大田里一看,满坡的露珠蛋蛋,把田野连缀成一个波光潋滟的大湖。天上一个太阳,大地无数珠宝。可是,太阳当空照,那些透亮亮的露珠不见了。露珠并没有消失,它沁入植株或滚落泥土,生根发芽,长成叶,开成花,站成一坡好庄稼。
植物与露珠的组合是这般奇妙。在众多的植物名字中,我们尤其喜爱那些清纯、温润的芳名,那些让人心尖儿微微生疼的称呼。在我的乡村,有一种草,它以紫色为衣衫,视清露为灵魂,它清丽脱俗,犹如梨花带雨的女子,有着碰触不得的美丽之姿;又如美好的思想,纯洁的情操,一茎一叶都在努力打开一个干净的乡村。它的名字叫紫露草。在键盘上敲下这个由日精月华、朝露晚霜构成的词汇,我再一次确证着我的感受:紫露草的前世是一个仙女,而且像七仙女那般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它遇见人间的暖意,落地生根,用四季的绿来偿还大地的甘露之情。
紫露草很有林黛玉的清秀风骨。好的女子一出现,天明地净,空气因之洁清。她是一场暖的春雨,漫过冬日的旷野;她是一道美的亮光,照彻我们的视界。与好的女子相处,如饮甘露,如沐圣雨。太阳挂在柳梢头,春雾淡淡,草未花,叶含清露。此时,乡村的大野就是一块刚出锅的绿豆年糕,豆泥软软的,镶嵌着一颗颗亮亮的小蜜枣、小红豆。走在乡间,一吧嗒嘴唇,就有一股清甜的味道逗着我们的舌尖尖。满坡的青翠欲滴,遍野的绿草都叫清露草、甘露草、紫露草。我们就像勤快的仆人,布鞋湿漉漉地发沉,眼睛却滴溜溜发亮,探出一些长的杆,短的勺,采集着绿叶上这些晶莹剔透的珍宝,敬献给我们尊贵的公主润喉,敷面。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肺腑之内生清气,呼吸之间尽馨香,大地上的至味有赏心悦目回肠荡气之美。
紫露草,多年生草本植物,春天的紫露草有些像韭菜似小麦,它混迹于野草丛中,不细看,我们很难发现它的存在,犹如人群中的诗人。紫露草叶片修长,叶色深绿,像极了细叶韭菜,很有清丽、柔婉的女性气息,它基部的叶基部抱茎而生,温润细嫩,叶端渐尖,并且微微弯,如轻低蛾眉,把无限的俏丽与曼妙都集中于那性感的弧线。它的茎直立,有节,多分枝,这是经过驯化的紫露草。春韭鲜香,为时蔬中的极品;夏麦若金,乃粮仓里的大户。人们从驯化蔬菜谷物中得到启示,当紫露草迅速生长的时候,要掐掉它嫩嫩的茎稍,叫“打尖”,促其叶片青绿繁茂,娇媚丰满。据说,驯化小麦用了几代人的时间。遵循自然规律,秉承自然之美,驯化植物推动着物种的进化。如果像人类的某些行为,譬如硅胶隆胸手术,一个假体带来的是审美的狂欢,还是身体的灾难?违反自然的转基因植物提升着食物的品质,也让许多植物濒临灭绝,生态的灾难最终危及的是人类自身。
一只蜜蜂不会去塑料花那里舞翩翩,它只会亲近自然的美,真实的美,以采撷芬芳的花蜜。紫露草开紫色的小花,三片近圆形的花瓣犹如风扇的扇叶,产地是乡间温润的泥土,一接通太阳的光源,它就转动出诱人的芬芳和怡人的清爽,空气干净得只有鸟鸣在滑翔。紫色花瓣有着雍容、大气之美,它的花丝和柱头又有纤瘦、俏丽之容。许多细长的花丝簇拥着头状的金黄柱头,仿佛深紫的真丝直身裙凸显着性感、妩媚的俏脸。紫色清纯、优雅,金黄天真、无邪,整朵花完美绽放,富丽华瞻。紫露草的花期只有一天,一朵一朵的紫色花接续起来却能从初夏绵延到晚秋。“我的芬芳只有一天,但爱永不凋零”,这花语读来让人动容,仿佛遇见了打动你的爱情,一句话,一辈子。紫露草对美有着独特的理解。牵牛花晨开午谢,芳菲一瞬,香消玉殒。紫露草绽放在露珠里,隐身在阳光下,和牵牛花的归宿迥然不同。在太阳最灿烂的时候,紫露草慢慢收拾着自己紫色的伤口,无限柔情地理顺那些细碎的心事,把它们一并裹在花苞里,依然是含苞欲放的模样,那花苞依然像高贵女子的琳琅环佩,流光溢彩。风月清朗,现世清净无碍,“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我们遇见过许多这样的紫色花,有一朵叫苏小小,有一朵叫林黛玉,还有一朵叫梅艳芳。
如乡间少女一般清秀的紫露草,喜阳光,耐严寒,在鲁中平原的乡村可露地越冬。它是一味中草药,治疗痈疽肿毒、瘰疬结核,当它出现在这一堆有“病”的汉字里,我的胸口一阵阵发闷,如同紫露草沦落在修真玄幻惊悚盗墓穿越之类的文字垃圾里,如果紫露草真的可以炼制仙丹,那么请欲望化叙事者先服用吧,以救治他们的叙事暴力。中医推崇药用,城市看重景观。以前在乡村并不多见的紫露草如今作为观赏花卉,被成片成行地栽种在园林、湿地、大道两边,就像乡间的少女甩着麻花辫来城市打工,那清纯的小模样就叫一个可爱,你看,那脸蛋蛋红成了一朵花,羞答答的小脸往青绿绿的衣衫里藏。紫露草可与夏天的鸢尾花前呼后应,可与寒日的冬青树俯仰生姿,就是娶它回家,你每天都会被它的天真清纯打败的,给它浇水施肥,做了植物的仆人。
在《诗经》《楚辞》里未曾遇见紫露草,就是唐诗、宋词也难寻它的云裳丽影。后来,我读路也的诗,“那有着淡淡反光的是生长紫露草的池塘/我要住下来,枕着江堤,斜倚衰败的果园/把脚伸进蒲葵丛林里,沉沉地睡去/我的梦会恍恍惚惚地/爬过矮矮的坡,涉过遥遥的水面/登上远洋轮船的舷梯”(路也《住下来》)。住在生长紫露草的地方,总是有美梦相伴,那芬芳透明的梦,简单纯真的梦,让你不在现实的泥淖里塌陷,你依然是纯真、透明的一滴。
蒲公英
一个小女孩屈膝坐在平展展的草地上,鼓凸着粉嘟嘟的小嘴,对着右手握着的蒲公英猛吹一口,圆嘟嘟的花球即刻变成许多轻盈盈的小白伞飘向深远的天空,欢喜像阳光一样潺潺流淌着,把小女孩的俏脸晕染成一个白嫩嫩的粉团儿。在这样一个天高地阔的秋天,可爱的小女孩让“蒲公英盛开深白色的海”,天、地、人,全都变得那么简单、明朗,昌盛、踊跃。
“到处名泉看欲尽,孰知此地泄天真”,明朝人洪汉是幸运的,他官至都御史,看尽天下美景之后,故乡依然是天真的故乡。这是人生的一个美好结局。当一个人经历了大风大浪、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他会返回童年的记忆中,总会有一些简单而清纯的形象占据他的暮年时光,譬如童年的小河、故乡的明月光、吹送蒲公英的小女孩。
蒲公英,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故乡的田野、路旁、河畔,甚至屋后房前,都有蒲公英伏地生长着。它圆锥形的根扎得很深,从根上长出披针形的叶铺散着,排成莲座状,叶缘有小小的锔齿,很有荠菜青嫩嫩的模样,不过,荠菜茎上生叶。蒲公英的叶断之有白汁略有一丝苦味,如一杯清爽的茶;掐断的苦菜叶也流乳白色的汁,苦味重,更像浓浓的苦咖啡。蒲公英春初发叶,然后莲座之上站起一根花茎,约莫有三四寸那么高,仿佛伏地而生的叶子的一声长啸,让人惊喜不已,顶端生头状花序,花黄色,有些像菊花,《救荒本草》赐它一个少年才俊的名号:黄花郎。
叶子像荠菜苦菜,开花有秋菊的韵致,蒲公英集聚着这三种植物的优势,可食用亦可观赏,又生长出特有的风采。蒲公英作菜肴,凉拌热炒,入口均腴嫩清爽。二三月间的嫩叶清秀可人,经水一焯,青碧如玉,加精盐、味精、香醋搅拌,搁一些拍碎的蒜瓣,再淋几滴香油,就是一道鲜嫩嫩咸滋滋酸溜溜辣丝丝的凉拌蒲公英了,翡翠盈盘,煞是养眼。油锅烧热,煸炒精肉丝至香气乱撞,哗的一声,投入鲜叶叶略炒,出锅即成,其味清雅无限,香鲜无边,不输春韭秋菘。早春,蒲公英贴地而生,与泥土最为亲近,犹如大地的绿衫,其上撒着一些鲜黄的小碎花,看上去温暖又美丽。蒲公英又名地丁、黄花地丁,郭沫若把“地丁”诠释为“大地之子”,只这四个字就道出所有生命和大地的根性关系。蒲公英如白绒球一般的瘦果随风漂泊,落地生根;它的根系深长,可越冬繁殖,不用公的授粉亦可长蓬松松的英。这就是蒲公英。
蒲公英飘絮的时候很有诗的意境,一把把洁白的小伞撑开节令和湛蓝的天空。版画《蒲公英》已是诗意的经典,画者吴凡,20世纪50年代,画中的小女孩吹送的蒲公英远飘波兰、德国,收获无数国际赞誉。小女孩随风飘远,故乡的蒲公英还在。在我的故乡,它有一个很苍瘦的名字:婆婆丁。这样的名字或许有着一个酸楚的故事:一个老婆婆,探出她干树枝一般枯瘦的手,摸索着稀稀拉拉的野菜,她站起的身子瘦骨伶仃的,她捋了捋干草样的头发,向野地深处挪移着,蹲着的老婆婆是一口旧了的提筐,她站着,就是那些青叶叶嫩稍稍细长的茎承受着冷的风,眺望着远的天。我的叙述有些凄凉,有点《救荒本草》的况味,还有一种杞人忧天一般的庸人自扰。前几日,我所在的小城,浓重的雾霾没收了天空的晴朗、清新、清明,酸味、灰尘味让人胸闷气短,据说长期吸入会导致人窒息而死。如此看来,“是书也有助于民生大矣”,无需野菜果腹,它们要担当更为艰巨的使命了:繁衍大地的葱绿,以净化我们所呼吸的空气,拯救我们所居住的地球。
说着说着,诗意就有些沉重了。和我一个地方的行吟诗人高文,他在博客时代用力建构着一个心灵的居所,命名为“风中的婆婆丁”,诗人这样书写着:“飞啊飞,停不下来,头发白了/也停不下来,婆婆丁飞行的日子/……/灰头土脸,是最好的行装/看不见朱颜瘦,不留恋风景旧曾谙。”诗人就是这样的一种植物,他的生命在于永无休止地漂泊,逃离沉闷的昨天,作别陈旧的意象,让诗歌形成一种向上的飞翔。热衷于内心的旅行、精神的冒险,我们都竭力追逐着蒲公英的种子,“灰头土脸”地在精神的旷野上,奔跑,向前奔跑。
诗人是寂寞的,诗意的蒲公英也暗合着诗人的宿命。在大野上飞行了亿万斯年,直到八面风吹的大唐,“凫公英”的种子才飞进药典《千金方》,其后,它在许多药书药房里等待着患者的求诊,药效有多神,患者的身体知道答案,我看见的是诗意的名字,金簪草、鹁鸪英、残飞坠,这些名字在眼前飞动,犹如太阳的运行,催生着大地的丰盛,四时的风景。
有一朵蒲公英的名字叫茅为蕙,她六岁那年,在一部老电影的片尾吹起蒲公英,蒲公英随风飘荡,飘成一些白的红的黄的粉的小伞,组合着美丽的天空。她在影片中饰演一个机灵的小女孩,她凭借一首歌曲《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四处寻找着她的父亲。被风吹散的父女俩在一艘漂泊的客船上奇迹般地相遇,他们的心灵密码就是“蒲公英”。秋石,一个被关押了六年的诗人,在蒲公英的山野上,他看着女儿欢快地奔跑,小伞自由地飞行,嘴角往上翘了两下,鼻子一抽动,眼睛就有些发潮了,深秋的巴山一片苍茫。这部电影有一种沉郁的诗意,它是一首意象华美的抒情诗,这首诗的名字叫《巴山夜雨》。
许多年之后,在陌生的小城重温《巴山夜雨》,我又一次泪流满面:我与我的母亲天人相隔已六年,童年的时光已无法返回,但我依旧在飞,在异乡飞,在梦里飞,在无枝可依的寒冬里飞,在有鸟鸣啾的阳春里飞。
责任编辑 宋晓杰
刘学刚,有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天涯》《山花》《天涯》等刊发表,散文作品入选年度权威选本。现居山东安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