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战役下来,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战士们漫山遍野,杂乱无章,有的往下跑,有的往上尥,还有的沿河边钻进了柳毛丛,个个惊恐万状,山坡上到处是弹坑和尸体,空气中充满了硝烟刺鼻的味道。
开始部队打得还顽强,攻防有序,小鬼子的尸体像高粱捆子一样倒下不少。不知谁喊了一句,当官的跑啦!这话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战壕里传开,犹如一个气球被扎破,战斗意志瞬间就泄了。听了那句要命的话,有人掉头就跑,跟着就一群一群地跑。对方重炮轰了几下,接着一群群端着明晃晃刺刀的鬼子就冲了上来。
孙文秀是最后一个撤离阵地的。他正打得起劲,老乡宋艾河拉起他喊:“孙大哥快跑吧,当官的都跑了,阵地没人了,再不跑来不及啦!”他四下里一瞅,我的天哪,可不是嘛,阵地全是杀人的鬼子,蝗虫一样到处都是,哪还有救国军的影子呀!一个鬼子冲上来,刺刀已经快捅到他衣襟了,他一躲闪,开枪撂倒一个,跟宋艾河撒丫子跑起来。
他们沿河边跑,钻进一人多高柳毛丛中。柳毛丛都一人多高,密密匝匝,千军万马也藏得住,鬼子再灵巧也撵不上了。跑了几个时辰,枪炮声已经消沉,他们跑进一座山神庙。庙不大,房屋还算完整,祭台上有风干的馒头,旁边有未点燃的香烛。看来前几天还有人来这里上过香。
他们扔了枪,倒在坚硬的泥土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宋艾河问:“大哥,咱咋办嘛?”孙文秀抬头瞅了瞅山神庙,说先歇歇,一会儿再说。
他们都是安东市九连城桃李村人,共吃艾河水长大。一年前,张大帅的部队路过桃李村,道边设了个增兵台,村里保长打着锣鼓喊,青壮年参军救国,保卫家乡。当时日本人刚进来,县、乡政府都垮了,有人趁机拉起了杆子,绑票杀人,闹起了匪患。孙文秀二叔被“草上飞”绑票,索要五百大洋,家人不给,结果到日子“草上飞”从山里捎来了二叔的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家人惊恐万状,砸锅卖铁筹足五百大洋,二叔才捂着另一只耳朵回到桃李村。孙文秀认为,都是日本人破了国门,侵占了国土,才导致社会大乱,百姓没有安宁的日子过。他想为二叔报仇,想驱逐外辱,从国高课堂回来,书包还没送家里就报名参军了。而宋艾河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早就想出去闯闯,找个能吃饱饭的营生干干,正巧张大帅招兵买马,他扔了锄杠就走。
他们在泥土地上睡到半夜,醒来后感觉有点害怕。山神庙里半明半暗,月光透过房梁缝隙和窗棂射进来,给了他们一丝温暖。山神站在暗处,面目不清地看着他们。孙文秀说:“刚才俺梦见娘了,她问俺啥时能回家。”宋艾河也说:“俺娘在梦里拉着俺的手不说话,一个劲地哭……”说着,宋艾河声音哽咽着还真哭起来了。后来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起说:咱回家!
孙文秀扒拉宋艾河起来,说咱现在就走,不过走之前咱得给山神磕头。宋艾河点点头,跟孙文秀一起爬起来,冲着半明半暗的山神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头。磕完,孙文秀站起,给山神点了炷香,然后跪在地上说:“山神啊,老把头,俺哥俩要回家,您老看俺们能行不能行,能行您就亮亮,不行您就暗暗——”他的话刚说完,香头的火呼啦就明亮起来,照得山神庙里如同白昼,像放了个烟花。孙文秀拉起宋艾河就走,把宋艾河弄得直愣神。
他们扔了枪,走出山神庙,趁夜色沿小路往辽东方向甩开了腿。他们当过兵,孙文秀又有文化,知道白天瞅太阳辨别方向,晚上以启明星定方位,大致方向错不了。但他们也知道,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东北和满蒙,到处设卡堵截抗日人士,想要从长白山走回辽东老家,困难重重啊,不过他们已经没别的办法了。救国军原来就是杂牌军,有警察有强梁还有从沈阳北大营逃出来的东北军,凑到一起还没有三个月,打个保安团还可以,遇到强敌就鼠迷,大炮刚响当官的就溜了,仗还有个打?
走着走着,宋艾河拉住孙文秀衣襟,低声问:“孙大哥,刚才你有点神叨叨的,那香火怎么就旺……”孙文秀堵住他嘴说:“老弟,这是天机,不可泄露。”宋艾河就不敢再问,两人就着月光往前走。
天亮时,他们走到一个村口。村庄被大雾笼罩着,隐隐约约,看不太清楚。依照他们的经验,回家一路要夜行昼住,尽量走山路小路,村庄轻易不能进,万不得已进村也要格外小心。也是走得太累,他们在村外寻了草垛躺下,竟呼呼大睡起来。
傍中午,他们被一顿圆口胶鞋踹起来,睁眼一看,周围站满了拿枪的保安团。一个拿短枪的一脸横肉的保安团问:“干什么的?是不是抗联?”宋艾河吓得筛糠,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孙文秀站起身,四下里作揖说:“军爷呀,俺们不是抗联,是去长白山挖参采药的,进了干饭盆,什么都没采到,这不八月十五快到了,赶紧回家,别让老娘惦记。”拿短枪的保安团一歪脖子说:“那就对不起啦,皇军有话,抗联一律枪决,私自乱窜一律关押。你们犯了皇军的规矩,没法走了,关进监所再说。”孙文秀还想再说什么,几杆枪戳到了腰眼子,圆口胶鞋咣咣踹,把他们带进村,关进了监所。
所谓监所,就是一间房子,房门是一扇木门,有几根铁条横着,门外站着个拿枪的门岗。监所里已经有十多个人,都是被保安团抓来的,有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有串亲戚的,还有收山货的,哪个也不像抗联。听门岗说,明天日本人要来审查,看看有没有抗联分子。躺在监所地上,宋艾河埋怨起孙文秀来:“孙大哥呀,咱就不应该在村庄附近草垛里睡觉,你说明天日本人来审查,咱拉过枪栓的,闻味都能闻出来,还不让日本人的狼狗生吃喽!听了宋艾河的话,孙文秀也是心里害怕,浑身直发抖。但事到如今,该死该活天注定,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不搭理宋艾河,倒在地上想办法。枪扔在了山神庙外,军服从里到外到老乡家换了,两人跟当地山民没什么两样,日本鬼子真有了火眼金睛,能认出他俩是拉过枪栓的救国军?
到了晚上,月亮照进监所。里面的人个个饥肠辘辘。这时,一个人站起来小声说:“同胞们,日本人侵占了东三省,我们沦为亡国奴,这是阶级仇、民族恨。我们不能伸着脖子让人家砍,我们要抗争、要努力,绝不做亡国奴!”
孙文秀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感觉这个人说话很有力量,让人热血沸腾。他站起来,拉住这个人的手,说:“大哥你说得太好啦,咱们不能做亡国奴!”宋艾河也站起来,拍一下那个人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那个人又说:“我们都是老百姓,明天让日本人来审查,我们不死也得扒层皮。”孙文秀感觉他说得太对了,便问:“那怎么办?”那人再没说话,只把一双大手往下压了压,意思告诉大家别出声,一切听他的。
半夜,那个人从地上站起来,悄悄走到门口,看不清他有什么动作,门就无声地开了。他挥挥手,让大家往外跑。监所里的人都站起来,纷纷向门口跑去。孙文秀跑过门口才发现,门外躺着一个哨兵,才知道那个人在开门一瞬间就解决了岗哨。他想找那个人,但是夜色深沉,也不知道谁是那个人,大家出了门就各奔东西。他一直向村外跑,等跑到村外才发现,只有宋艾河跟在他身后,其他人都不知道跑向了哪里。
他们不敢停留,向西一直跑,先是在树林里跑,然后是草窠子里跑,后来一直沿一条山间小路跑,天亮了才停止脚步。宋艾河气喘吁吁地说:“哥,我怎么……看,那人……像……像抗联?”孙文秀说:“谁知道,抗联脑门又没贴贴。”两人把脚步放下来,慢慢向前走,肚子里感觉饿得不行。长白山里野果子、河里的鱼虾有的是,哪还有饿死人的道理?他们一路山坡采野果,下河摸鱼虾,饥一顿饱一顿,总算没饿死。
宋艾河走得太累了,浑身像散了架子,脚步沉得似绑了块砖。孙文秀也累,但他知道这是夜里,得拼命赶路,要不上千里的路程,凭双脚何时能回到家里呀。
“孙大哥,你说点什么吧,提提神。”
孙文秀越来越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同乡了。老爷岭那场战斗,若不是他提醒自己快跑,自己早就被日本鬼子消灭了。他停下脚步等了一下宋艾河,把他身上的褡裢挪到自己肩上,跟他并行一起走。月光仍然是那么明亮,照得路边的草茎光闪闪的。有猫头鹰在附近黑乎乎的树林里哀叫,给暗夜增添了一丝恐怖。
“艾河,你知道吗,山神就是山把头,他姓孙,叫孙良。”宋艾河瞪大眼睛:“真的假的?不是糊弄我吧?”孙文秀不回答,继续说:“他家在山东莱阳大王庄,他是第一个闯关东的人。他从胶东半岛坐船到山海关,上岸后一路向东,走了七七四十九天,走到蝲蛄河边,又累又饿,临死前他咬破中指,在一块大石头上写下一首诗: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江过海来挖参,三天吃了个蝲蝲蛄,你说我伤心不伤心。若是有人来找我,顺着蝲蛄河往上寻。”宋艾河问:“后来呢?”孙文秀神思有些飘逸了,说:“后来他成了山神,进山伐木的挖参采药的,开工前要焚香祭拜,恭请他保佑平安。”孙文秀一个不留神,在一条小沟里摔倒了。
宋艾河扶起他,说:“孙大哥你太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吧。”孙文秀说不能啊,趁夜晚好走路,再走两天就应该出通化省了,过了通化就是桓仁,过了桓仁就是抚顺城,过了抚顺城就是宽甸,那样咱们才能回家。”往前走着,宋艾河突然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孙大哥,你说咱们千山万水的,真能走回桃李庄吗?俺娘七十九了,一只眼睛瞎了,俺爸佝偻病,俺姐俺哥也不知咋样……”见宋艾河哭了,孙文秀也想哭,但他还是忍了,有些悲戚地说:“别怕,俺跟山神有亲戚,他会保佑咱们的。”
走着走着,天放亮了。在一个小村子外,他们看到一群野狗从村里跑出来,撒着欢跑向野地。他们合计,身上的干粮吃光了,得补充一些,看来不进村不行了。孙文秀对宋艾河说:“兄弟你在树林里等我,我先进村侦察一下,没什么情况我给你打口哨。”宋艾河点点头,两人在村头树林里分手。
一袋烟的工夫,孙文秀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快跑,宋艾河不问缘由,跟着孙文秀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儿,宋艾河发现后边没有追兵,便拉住孙文秀的衣袖问:“孙大哥,没什么情况呀,你跑啥?”孙文秀停下脚步,宋艾河看到他满脸是泪,脸几乎扭在一起了,平时很冷静的一个人,竟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宋艾河劝也不是,拉也不行,也陪着哭起来。好一会儿,孙文秀才平静下来,用衣袖擦干眼泪。宋艾河问:“孙大哥,到底咋回事嘛?”孙文秀瞅着他说:“那个村庄到处是死人,一个光腚小孩被三八大盖扎在树干上……墙壁上还有字,通共通联者死……”
“操他妈的小日本!”宋艾河咬牙切齿。
附近有流水声,他们循声找去,草丛里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清亮亮,成群的小鱼在游荡。他们蹲在河边,用手捧着水,洗了脸,喝个够,继续赶路。经过几天的夜行晓住,他们更像山民了。衣裳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脸也成了黑红色,指甲里灌满了污垢。走着走着,宋艾河问孙文秀:“大哥你在家是少爷,出来当兵可惜了了。”孙文秀叹口气说:“国破家亡,安有完卵。张大帅身亡,张学良易帜,宣统恢复帝制,伪满洲国成立,背后说了算的却是日本人,咱们以后就是亡国奴啊!”宋艾河不吱声,却把拳头握得嘎嘣响。
又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村庄前边是大片的稻田。水稻已经灌浆了,叶子长得像蒲草一样翠绿健壮,再有半个月水稻就会转黄,山也会姹紫嫣红,长白山人管这叫五花山,一年中最美的风景。但他们没时间等待,他们要赶回鸭绿江边那个叫桃李的小村子,那里有他们的爹娘兄弟姐妹,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感觉安全,心才能放下。
在村外稻田边,他们遇见一个放鸭子的朝族小孩,七八岁,跟他说汉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孙文秀就跟他说朝族话。从小孩嘴里得知,村里都是朝族人,日本鬼子住在七八里外的乡公所,是个几十人的讨伐队,十天八天过来挨家挨户检查,有吃大米的就抓起来,带到乡公所拷打;柴火垛底下没有铺黄沙的,一律打十个耳光。摸清情况,孙文秀感到可以进村了,便跟宋艾河说:“咱们进村吧,吃点人饭。”宋艾河笑了,说咱们走得太苦了,该改善改善啦。
进村半路上,宋艾河带着敬佩的口气说:“孙大哥你真行,还会朝语!”“俺在学堂学过。”孙文秀说:“日本人有要求,老师在课堂上必须教学生两种语言,日本语和朝语,不教老师会受到处罚。有个叫唐妍娇的女老师,语言课教学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被人告发了,日本鬼子把她拉到操场,当着学生面枪毙了她,脑浆子流一地……”
进村后,他们遇见几个朝族老头在大树下乘凉,孙文秀跟他们说了一通汉话,他们竟能听懂。孙文秀告诉他们,俺们是安东人,进长白山来挖野山参,进了干饭盆,走麻达山了,参没采到,快到八月节了,想赶紧回家,省得家人惦念。现在又累又饿,给点救济,让俺们吃点饭,再歇一歇,好赶路程。几个老头很热情,把他们带进村东头一间空房子里,让他们先歇着,一会儿又给他们端来了打糕、干鱼、咸菜等一应朝族饭菜。看着他们吃得很香,像饿狼一样,几个老头都笑了。其中一个老头告诉他们,这间房子主人偷吃了白大米,被日本人带走好几天了,至今也没回来。他们太累了,吃完饭就呼呼地睡过去了。几十天来,他们总是赶路躲藏,太疲劳了,还没在炕上睡过,更没有在软乎乎香喷喷的榻榻米上睡过。他们睡得那叫一个香。
傍晚,宋艾河醒了,发现天已经擦黑。他一摸身边,空的,以为孙文秀撇下自己跑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刚要拉门出去,孙文秀低着头走进来。“孙大哥——”孙文秀一把堵住他的嘴,把他推到屋里。“咱们有危险了!”“啥?那还不快跑!”宋艾河拉着孙文秀就要往外走。孙文秀说:“艾河你先别慌,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
原来,孙文秀醒得比他早,看他还在呼呼大睡,不忍心招呼,就自己出去溜达。村里没什么人,那几个老头还在大树下坐着,一边瞅他一边小声说话。他走过去,觉得老头们眼神有些鬼魅,就放慢了脚步。他们以为他听不懂朝族话,也没背着他,叽里呱啦合计着事情。大意是他们俩不像好人,不是盗贼也是抗联,晚上去乡公所报告,把他们抓走。他大惊失色,却装着听不懂,在村里走一圈,返回来,还跟几个老头笑着打了招呼。
听了这话,宋艾河吓得跳起来,说:“赶快跑吧,还等着鬼子来抓咱们呀!”孙文秀没动,定定地瞅着他。“艾河,咱是军人不?咱是干啥的?”“咱是军人,打鬼子的。”宋艾河说。孙文秀笑了,眼里有着坚定的神情。“咱们现在是逃兵,但咱们依旧是军人,军人打仗情报最重要。你看呀,咱们有了情报,就有了主动,有了主动咱还能输吗?”“可咱们就两个人,还没枪。孙文秀拍了拍宋艾河肩膀,说:“咱人少,但咱占据主动,没有枪咱有刀,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刀,咱偷几把,有了刀就有枪了呗。”宋艾河还有些不坚定:“咱们干一把?”孙文秀说:“干一把,不弄死几个鬼子咱咋回去见爹娘啊!”
天黑透了。
他们每人拿一把尖刀,悄悄从后窗户翻出去,又绕到前门,在门两侧的草丛中潜伏下来。一只萤火虫从草丛中飞起,在草尖上起伏飞行,像个小精灵。小时候到了秋季,宋艾河最喜欢捉萤火虫了。小东西总是爱在地瓜地里飞翔,他和伙伴们捉萤火虫,跑着跑着就被地瓜秧绊倒了。有一次他捉萤火虫,黑灯瞎火地追逐,险些掉进艾河里。艾河很深,淹死不少人。他两个妹妹就是在艾河边洗衣裳,一件衣裳被河水冲走,一个去捞,跌进深水里,另一个去救,结果双双被河水冲走了,连尸首都没找到。孙文秀也喜欢萤火虫,但他不是到草地和大田里去捉,而是玩别人给的萤火虫。他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瓶子里,拎着瓶子在村里走,萤火虫就始终跟在他身边了。孙文秀想,如果不是战争,如果不是小日本侵占东北,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好静谧的夜晚啊!
午夜时分,一串黑影悄悄走来。走近了才看清,他们是四个人。他们不说话,每人端一把三八大盖,刺刀在夜色下闪着寒光。他们接近房门时停下来,在一起低声说了几句日本话。然后一个人一脚踹开房门,有三个人扑进屋,外面留一个人站岗。孙文秀向对面扔一块小石头,站岗的日本兵转向宋艾河那边,孙文秀突然从草丛中跃起,胳膊死死勒住了日本兵的脖子,还没等日本兵挣扎,宋艾河已经在夜色里豹子一样扑上来,一刀扎进日本兵心窝,并随手拾起向地面倒下的三八大盖。
三个鬼子在屋里噼里啪啦地搜查,外面发生的情况根本不知道,看屋里没搜到人,他们转身往外走,“啪!”一声枪响,最先出屋的鬼子扑到在门口,第二个还没明白咋回事,刚要去扶前一个,第二声枪响,又倒下一个。宋艾河去捡枪,屋里枪响了,子弹从宋艾河头发里钻出去,射向了夜空。宋艾河一个翻滚躲到一边,孙文秀刚要往屋里冲,又一颗子弹射出,险些射中他,他匍匐在地,让开门口,大喊:“出来!”里面的鬼子经验丰富,也不说话也不打枪,屋里漆黑一片,静默一片,外面根本看不着那个鬼子在哪里。孙文秀和宋艾河爬到一起,小声合计,咱们进不去,鬼子也出不来,咱们还是先撤。里面的鬼子明显采用的是拖延战术,等待增援啊,而咱们拖延不起,时间越久对咱们越不利。一个字:撤!宋艾河低声说:“撤?就这么便宜他啦?”孙文秀用手来回划拉一下,说假的。宋艾河恍然大悟,他们故意弄出点动静,猫腰走出一段距离又潜伏下来。过了很久,屋里的鬼子蹑手蹑脚走出来,一只脚刚刚跨出房门,枪声响了,鬼子应声倒地。
夜色深沉。
他们趁夜向西猛跑。
几天后,他们发现方向有了偏差。过了通化应该奔桓仁,可他们跑到了三源浦,再往前就是柳河、海龙,右侧还有靖宇和朝阳镇。他们听说杨靖宇曾经在海龙一带打过仗,现在还在不在这一带活动不知道。关于下一步怎么走,两个人第一次有了分歧。他们躺在草地里分析形势。宋艾河主张找抗联去,把打鬼子的事儿进行到底,孙文秀不同意,说抗联在哪里不知道,这么漫山遍野寻找太危险,很容易落入日本鬼子手里。日本人的讨伐队到处都是,汉奸密探遍布城乡,咱们没找到抗联就成刀下鬼了。莫不如咱们先回家,以后看形势,再找机会出来。打鬼子哪里都能打,安东的日本鬼子更猖狂,小窑沟惨案、大剧院被烧,死了多少中国人啊,都是日本鬼子干的。宋艾河不吱声了,心里基本同意了孙文秀的方案,还是先回家,给父母报个平安。但他不说明,把一根草茎含在嘴里反复咀嚼。
“孙大哥,真有山把头这个人吗?”
“有,老人家的坟茔还在快大茂呢。”
“他,他结婚没?”
“没有,他闯关东时才二十多岁。胶东半岛连续三年大旱,官府搜刮民脂民膏,民间兵祸匪患,百姓哀鸿遍野,他告别父母,闯了关东,想为家乡百姓找条活路。所以后来者进山伐木采药挖参,都要先拜祭他,希望他能保佑平安。”
说着说着,他们睡着了。孙文秀梦见自己的爷爷进长白山伐木,在鸭绿江上放木排,到安东上岸,卖了木头在窑子里玩两天再回家,等钱花光了,再约伙伴们进长白山伐木。年年如此,周而复始。奶奶说,你爷爷没救了,不让木头砸死,也得让女人累死。
“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江过海来挖参。三天吃了个蝲蝲蛄,你说我伤心不伤心。若是有人来找我,顺着蝲蛄河往上寻。”两个人走在石子路上,一齐大声咏唱着山把头的歌儿。
两个人校正了方向,过了柳河就奔草市、黑山头,然后奔桓仁,沿鸭绿江边走,从宽甸回安东。两个人忘记了刚开始时定下的昼住夜行规矩,白天黑夜地赶路。在一个叫樟木的地方,日本人设了检查站,当他们看见岗楼,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排拿枪的日本兵枪刺上挂着太阳旗,正向他们这边瞅呢。如果他们跑,鬼子很可能开枪,他们的两条腿哪赶得上枪子儿快呀。
“喂,什么的干活?”
“挖药材、挖人参的干活。”
走近了,日本兵把他们浑身上下翻了个遍,什么都没翻到。一个日本兵突然抓起宋艾河手掌,用鼻子闻了闻。宋艾河吓得心突突跳,脸上汗水津津。可是鬼子兵没闻出什么来,放下宋艾河的手,又拿起孙文秀的手闻了闻,还是没闻出什么来。他们以为马上会放他们走了,却从岗楼里走出一个挎军刀的日本官儿,日本官儿把一根绳子扔了过来。孙文秀心想不好,想跑又不敢跑,只得任日本兵捆了。孙文秀用日本话说:“太君,我的是良民,不是拿枪的。”日本兵一枪托砸在他腰上,用日本话高喊:“带走。”
两人被押进一间大房子里。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中国人,都被绳子捆绑着,又用一根细绳串联在一起。他们悄悄打听,方知这些人全都是被抓来的民夫,专门负责给日本讨伐队运送军火的。晚上,孙文秀躺在地上,看着窗户上透进来的皎洁月光,想起第一次被抓时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心想那个人应该是个武艺高强、还有血性的中国人。据说马占山有个保镖,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从山坡下边往上跑,一步能迈十根垄。可是今晚不会有那样的能人出现了。
第二天清晨,日本人放他们出屋,在大院里解开了捆绑他们的绳索,每人发两个硬馒头。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大门打开,进来一队气势汹汹的日本兵,还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中国人绑在一根柱子上。讲中国话的翻译开始训话,大意是这个人逃跑,把皇军的子弹箱扔了,罪该万死。说完,几个鬼子端着刺刀猛刺那人胸膛,那人没哼一声头就耷拉下来,血溪流一样从胸部涌出。被抓的人捂上眼睛不敢看,个个胆战心惊。
中午吃过饭,他们每人扛一只弹药箱,跟随日本讨伐队向山里走。怕民夫逃跑,每个民夫身后跟一个拿枪的鬼子。虽然是中秋,但中午气温还是很高,苍蝇蚊子轰炸机一样在头顶不停地盘旋,直往脸上落。歇气的时候,宋艾河蹭到孙文秀跟前,小声说:“咱不能把弹药送到地方,让鬼子轻轻松松地打咱中国人。”孙文秀点点头,示意见机行事。可是一路上鬼子防范很严,根本没机会逃走。
到了一个上坡,前边突然枪声大作,鬼子立即匍匐在地,然后拎起枪,猫腰向前冲,只把民夫闪在后面。孙文秀看时机来了,示意宋艾河扛起弹药箱往后跑。宋艾河心领神会,边跑边喊:“往回跑啊!往回跑啊!”多数民夫听懂了他的话,扛起弹药箱往回跑,几个没明白怎么回事的,还跟着鬼子往坡上冲。孙文秀一个个把他们拉回来,然后自己在前边领跑,一直跑到一条深沟边。民夫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扛着弹药箱不知怎么办好。孙文秀把弹药箱扔进深沟,大声说:“扔啊,别让小鬼子拿它去打咱中国人!”民夫们纷纷把弹药箱扔进深沟。
一阵枪响,打得树叶子纷纷掉落。
“有亲属的投奔亲属,没亲属的在山里躲几天,千万别回家呀!”说完,孙文秀拉起宋艾河就跑,民夫们也四下里逃散,不见了踪影。
他们一路走一路讨要吃的,渴了在河沟里掬捧水喝,饿了就啃食要来的硬馒头、饭嘎巴,累了不管荒郊野地还是村屯打谷场,倒下就睡,醒了就爬起来再走。一连十多天风尘仆仆,吃尽了苦头,离家却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他们走近一座城门楼,抬头看,门楼上竟刻着“宽甸城”三个字。两人喜极而泣,拥抱在一起。现在已经进入安东地界,出了宽甸城,再走个百八十里,就到安东了,沿江边走半头午,就到桃李村啦。
进了宽甸城,他们找个便宜旅馆住下,在大院压井旁洗了头洗了脸,晚上睡了一宿好觉。翌日清晨,他们趁太阳还没出来就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孙文秀在路上告诉宋艾河,当初山神庙里香烛突然明亮,是他撒了把子弹药末,为的是增加宋艾河的信心。宋艾河一拳捣在孙文秀肩膀上,两个人哈哈大笑。
傍晚,他们走到一条大河边,一打听,竟是鸭绿江。两人心情无比畅快,在夕阳里一边走一边高声唱:
“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江过海来挖参。三天吃了个蝲蝲蛄,你说我伤心不伤心。若是有人来寻我,顺着蝲蛄河往上寻。我家住莱阳本姓孙……”
责任编辑 郝万民
孙云海,1960年生,下过乡,当过工人,做过党委宣传干事,并多年在新闻媒体当记者。吉林作家协会会员。常年生活工作在长白山区,生活阅历丰富。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在报纸杂志发表小说逾百篇。曾获第五届中国铁路文学奖,至今笔耕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