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智
艺术是人类社会的反映,是一种符号。艺术符号的出现,要较文字符号为早,要较数学符号为早。文字符号是具象化的语言符号,数学符号是抽象化的逻辑符号;而艺术符号,是直接触动心灵的官能符号(以眼耳为主要感受器官)。前两种符号的沟通方式,基本上是理性的。而官能符号必须以感性做为桥梁,也要以心灵共鸣作为基础。理性具有相当的一致性,但是感性不具有一致性。因此,艺术符号所代表的意涵,会随着个人、地域、时代等因素的变化而变化;艺术研究,必然是多角度的研究。
基于对多角度的关切,本文讲讲三种研究艺术的学问,和它们之间的两种问题。主要论述内容有二:一是美学与艺术思想史的关系,一是艺术史与艺术思想史的关系。这两个问题的提出,是为了说明美学、艺术史、艺术思想史三者间的关连与分际。同时,对艺术研究的基本架构,提出看法。
我在研究所教授艺术思想史,已经23年。记得这门课刚开始安排的时候,就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干脆叫做美学;因为,美学听起来牵涉的范围广。史学家、艺术学者、艺术家甚至哲学家,都会对美学感兴趣。事实上,我接触艺术理论很早,对于美学的范畴与影响都很清楚——我始终明白美学是一门哲学;哲学虽不必然是空想的学问,却也不喜欢以科学作依据。所谓美学,通常并不开在艺术学系,或者历史学系。因为艺术家们不能根据美学的要求而创作艺术。史学家们则认为其哲学说法,不见得合于历史发展实况。对我而言,美学这种学问的最大问题,是通过哲学的架构,认为艺术(或者美)具有一种普遍的通则。美有通则吗?相信所有的艺术家,都不会同意这种说法,因为艺术首重个人的特殊表现。而所有的史学家,也不会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就史料证据而言,美的历史发展特色,正是多样、相异而没有通则标准。美是一种文化现象,一种文化反射;文化不同,便产生各种不同的标准。在学术上,为了使理论系统化而牺牲事实,是哲学的难题,也是美学的难题。
思想便不是如此,思想比哲学在定义上要宽泛许多;哲学为哲学家所独占,思想却为每一个人所拥有。思想很随意,很主观;没有对错,没有高下,并且难以统一。但是,这种随意而主观的思维,却正是组成艺术(或者美)历史的基本成分。虽然,它们不能整合为统一的哲学,而显得零零散散,但是艺术(或者美)的历史发展,本来即不是由美学家系统建立起来的,而是由思想家与艺术家的零散想法拼凑起来的。因此,为了求真求实,凡是谈到艺术的理论部分,我总是较为谨慎的,使用艺术思想而避免使用美学这个名词。
三种情况——交集、不交集、在不同时空中交集
至于艺术思想史和艺术史的关系,也不如想象中接近。其差异,在于前者是思想家与其思想的历史,后者是艺术家与其艺术品的历史。这两种历史看似是一回事,事实上,是由不同人物主导,各自发展的两条路线。或者说,是关于艺术的两套历史。这两套各自发展的历史,有没有交集呢?是不一定的事情。大致上来讲,艺术思想史与艺术史,可以有交集、不交集、在不同时空中交集的三种情况。下面以中国艺术思想的几个实例,来说明这三种情况。
先说第一种情况:艺术思想史和艺术史有交集。先秦时代的艺术思想,以儒、道、墨、法诸家最为重要。其中唯有儒家拥护艺术,提倡为政府服务的封建教化艺术(其他三家,都在反对艺术的立场上发言)。因为合于政治要求,儒家的艺术思想和艺术史有了交集——先秦时代的艺术品,确然是以与封建制度相关的各类铜器、玉器为主。艺术家(铜、玉器工人)和艺术思想家(儒家)在一条道路上合辙地工作着:当代艺术品制作,有当代艺术思想支撑。当代艺术思想,落实在当代艺术品制作上。
不过,儒家出现在东周;与封建制度同步的礼乐艺术,自西周便已开始(周公制礼作乐)。因此,认为儒家艺术思想,配合了当时的艺术政策,则是。认为当时的艺术政策,受儒家艺术思想指导,则非。因为,儒家显然是当时艺术政策-礼乐制度的拥护者,而不是发明者。
再说第二种情况:艺术思想史和艺术史不交集。同为先秦思想重量级成员的道、墨、法三家,他们的艺术思想,就不和艺术史交集。三家深入探讨艺术与人的关系,不约而同地反对艺术。认为艺术在心理、社会、政治考察下,都不适于提倡与发展(至于说,道、墨、法三家反对艺术,是不是暗含反对封建制的心态?那是一个可以细想的问题)。他们类似柏拉图“把诗人和画家逐出理想国”的见解,丰富了中国的艺术思想史;也是中国思想史上不可忽略的精彩篇章。然而,他们却与先秦时代的艺术史不发生关联。因为,无论他们如何反对艺术,先秦的封建制度仍然运作着,符合封建制度的艺术,仍然蓬勃发展着。并且,他们的理念,也没有同后代的中国艺术史发生过关联。中国的社会与艺术家们,从来没有与他们的反艺术思想有过交集(他们的思想,若是为社会、艺术家普遍接受,便根本没有艺术这个行业了)。这是艺术思想史与艺术史各自发展,而没有交集的例证。艺术思想家的思想,只是如孤星一般,在历史的长夜中固执闪烁(同理可知,柏拉图的艺术思想,也从来不曾真正地在西方艺术史上落实)。
再讲第三种情况:艺术思想史与艺术史,不在当时当下,而在不同时空中发生交集。关于这种情况,我以为中国文人画的发展,很可说明其中道理。
放眼世界艺术史,中国的文人画,是最能代表中国艺术的品类之一。文人画的理论肇始者,北宋时期苏东坡,是极为重要的人物。他将中国的画与诗,在境界上作了合理的联结,所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他又从历史上找出诗人王维,见证其诗画合一理论。提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说法。(《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同时,苏东坡还与米芾及黄庭坚结为盟友,以团体力量,巩固他的艺术思想。
苏东坡的种种作法,显示他的聪明才智与组织能力。然而,北宋时期的绘画主轴,绝对不是文人画;而是李成、范宽、郭熙等画家所追求的写实主义。苏东坡的艺术理论,要到了元代的赵孟頫,才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赵孟頫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自题秀石疏林图》)赵氏的说法,将苏东坡的诗画合一问题,再往前推进一步,加入了书法。诗画的合一,是个境界问题;而书画的合一,是个技术问题。自从书法和绘画在技巧上合一后,艺术家找到文人画理论可以依循的实际方法。文人画的发展,便一泻千里,成为明清以来中国的绘画主流。苏东坡与赵孟頫的艺术理论,在当时并没有,或者说没有完整地受到重视。但是对于后代艺术家,却有极为重大的影响。
绘画史界一般的说法,认为文人画起自于元代。不过就元代主流绘画的情况看来,书法和绘画合一的情况,并不是那么明显。我认为文人画理论,特别是书画技巧互通的这个部分,真正为艺术界接受,要到明朝以后。
这是艺术思想史和艺术史不交集于同时代,而交集于不同时代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艺术思想家走在时代前端,是艺术界的先行者;艺术思想家领导了艺术家。这一部分,可说是艺术思想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