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中的抗日战争

梁东方

抗日战争的故事是连环画的重要题材领域之一，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每年出版的成千上万的连环画品种中，抗日题材的作品都占据半壁江山。这给当时的小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打鬼子捉汉奸的战斗故事一向都是孩子们喜闻乐见的，而小兵张嘎、李向阳、肖飞、马英、杨子曾、魏强等形象也都是他们争相模仿的对象。几代人之间，不仅大家对八路军游击队儿童团的形象印象来自连环画，对于鬼子汉奸形象的印象也来自连环画；连环画成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对大家当下生活与情感产生影响的一大关键媒介，抗日题材的连环画不仅传递着民族解放的英雄主义声音，而且流转着民族苦难、父辈记忆的艰辛，直接对造就下一代人的民族认同与敌人定位产生了重大影响。

抗日题材的连环画与阶级斗争题材、英雄模范题材以及“文革”后的古代故事、外国故事题材的连环画作品几分天下，是孩子们耳濡目染的几种最主要的连环画题材之一；甚至形成了人们关于连环画印象的一种相当直接的经验， 那些打鬼子的故事和连环画这种艺术形式的表现特点紧密联系了起来。

抗日题材的连环画，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枪声》《平原作战》《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平原烈火》《鸡毛信》《马本斋》之外，主要还有：黑龙江美术社的《夜幕下的哈尔滨》《李兆麟将军》《阿姨们的抗日故事》《狼牙山五壮士》《抗联司令赵尚志》；辽宁美术社的《白求恩在中国》《小武工队员红伢》《西安事变》《葫芦沟歼敌》《蒙根花》《小马馆的故事》；吉林美术版的《镜泊英魂》《抗联小号手》《外国八路》；人民美术社、广西美术社联合出版的“ 抗日战争故事”连环画丛书，包括《大战马堂镇》《关东响马》（上下两册）《虎口接亲人》《计歼东洋虎》《十二英烈》《特种部队》《小飞虎》《五一反扫荡》；广西民族社的《碾碎名将之花》《神头岭伏击战》《百团大战》；天津人美的 《连心锁》《海啸》《小金水巧钓鬼子兵》《新儿女英雄传》《血溅津门》《麦收的战斗》《小游击队员柳小猛》《小金水智钓鬼子兵》；河北美术社的《甲午风云》《节振国》《激战狼牙山》《两个小八路》《女游击队长》《巧炸敌人军火库》《太行小兵》《望日莲》《小柱头智送鸡毛信》《雁翎队的故事》《古都风云》《野火春风斗古城》；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荷花淀》《抗日女英雄李林》和北京社的《激战崔家洼》；上海人民社的《芦荡小英雄》《小兵张嘎》《湖上小八路》《水上交通站》《小英雄雨来》《英雄小八路》；江苏人民社的《小爆破手》《英雄小铁牛》《五龙风云》《鸡毛信》《虎穴夺棉》《矿山小八路》《火烧竹篱笆》《小武工队员根子》《小铁头夺马记》《新儿女英雄传》；河南人民出版社的《夜袭黄庙》《战斗的童年》《朱小星的童年》；甘肃人民社的《乔隆飙》；湖北人民社的《送俘虏》，浙江版的《小铁道游击队员》等。

其中描写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少年儿童团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线对敌斗争故事的作品占了绝大多数，对民间自发的抗日故事的描写也有涉及，包括共产党八路军引导民间自发的抗日力量逐渐走上民族解放的正路的很多故事。

这些抗日故事连环画，直接展示了抗日斗争取得的伟大胜利，表现了残酷的对敌斗争过程中广大军民浴血奋战、艰苦卓绝、机智顽强、不屈不挠、不怕牺牲、同仇敌忾、勇于奉献的民族气节，将整个抗日战争过程中中华民族斗志昂扬地抗击侵略者的精神风貌刻画了出来，形成一种总体的形象特征，深深地扎根到了几代小读者的记忆深处。

因为连环画的写实特点，这样的印象不是理论上的概念，不是历史书上平躺着的文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具体形象：埋地雷的民兵、挖地道的老百姓、在铁路上打游击的英雄、破坏敌人交通线的青年、狼牙山五壮士、杨兆麟、赵尚志、跳江的女战士、传送鸡毛信的放羊娃、诱敌深入的王二小、小兵张嘎、芦苇荡里用鸟枪打鬼子的雁翎队，这些跃然纸上的形象联合起来，形成了中国人民在广袤的国土上历时多年奋力反击日本鬼子的一个总的形象。

这个总形象的刻画既是诸多单个的连环画作品联合起来以后必然会形成的一种结果，也是每一部作品本身精雕细刻、精益求精，极具个性化的形象特点的结晶。连环画画家们往往深入故事的发生地，从吃穿住用各个方面还原历史，还原当时人们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两方面的真实，在此基础上再通过走访亲历者、获得第一手资料以后才着手刻画人物形象。比如著名连环画《白求恩在中国》的几位作者许荣初、顾莲塘等就是深入河北唐县，到军城等地，对白求恩当年居住和生活过的地方进行实地写生，不仅身临其境地描绘了作为战地手术室的破庙，还对通天河、大茂山等地理景观做了全方位的记录；与此同时还走访了很多当年被白求恩治疗过的战士和乡亲，亲耳聆听了众多当事者的讲述。这样以实证主义精神最终完成的连环画作品，其效果实际上已经远远大于故事本身。在故事和人物形象的成功刻画之外，它还是抗日期间城乡风貌的忠实记录，是时过境迁以后难得的彼时华北山地地理资料与人民生活资料的大全。

同样，连环画《雁翎队》《小兵张嘎》《新儿女英雄传》在描绘了白洋淀水乡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故事的同时，还将白洋淀的水乡风貌做了非常具体写实、具有本地特色的刻画，甚至成了人们对于白洋淀的形象记忆的重要来源：长长的鸟枪、水网纵横的芦苇荡、荷叶盖头钻入水中隐蔽起来的战士，还有野鸭大雁家鹅、各种各样的鱼、莲蓬莲藕，都极具地域特色。以人美版的《小兵张嘎》为例：第26幅，嘎子走过高门口的石狮子，这貌似平常的场景，其实非实地采风则断不能得。白洋淀的水旱码头当年商业曾经非常发达，这样的高门大户并非绝无仅有，有些巨大的院落至今还有诸多建筑遗存。嘎子的形象与这样的背景结合以后就显得非常有现场感；而与此同时更多的老百姓还是过着非常贫苦近乎家徒四壁的生活，在第63和72两幅画面所显示的土炕上的小桌、小桌边上的炕柜，还有带弯头的木盆，都已经是那个时代中的大件家具了。第93幅则全景地展现了农家小院虽然贫寒，但是又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场景：瓜棚柴垛，老树瓦房，人物端着水走过院子，充满了顽强的生机。以连环画形式表现的白洋淀水乡的抗日故事，如果缺少了这样的环境与物什的烘托，其真实性与感染性无疑都会大打折扣。

《平原枪声》《平原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等连环画作品，则将华北平原的乡间风貌和裹头巾、系绑腿的民俗特征展现了出来。天津版的《平原枪声》是著名画家傅洪生的作品，他对华北平原的民俗器物、日常起居习惯等的掌握，异常准确，而且绘画功底扎实，火候老到，不论是木头桌子上的镜子、门上的木头插销，还是脑门上系着头巾的民兵，都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几乎每一幅画面都成了百看不厌的经典。这些初看似乎是故事之外的元素，实际上恰恰是故事之所以能成立、形象之所以能持久的最重要的背景支撑。事实也证明，只有背景画得充分和踏实了，故事和形象才能真正成功。那种单单只是涂抹一个凭空想象道听途说的想当然的环境氛围与形象，必然是没有特点、缺少血肉的，很难真正获得读者的喜爱。

同样是天津版的系列连环画《敌后武工队》，也完全具有这样的品质特点，能经得起随便翻开一页都非常耐看、都让人愿意仔细地看的质量水准。艺术在内容负载的同时，必须始终保持自己在艺术品质上的精益求精，才有可能更好地将内容传达出去，将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以后的品质产生回味无穷的味道。这是我们今天回看这些抗日连环画经典时的由衷感叹。

抗日题材的故事中，还有很多连环画作品同样优秀，比如《铁道游击队》详细地刻画了铁路知识，对铁路站房和机车的种种设置与构造，进行了非常写实的描绘。《火烧竹篱笆》显示的则是南方的竹子丛生地带的抗日故事，敌人用竹子扎的篱笆作封锁线，新四军成功地用火烧篱笆的方式攻破了封锁……不同地域的抗日故事有着不同地域的地理特点和民俗特征，当年的连环画作者对这些属于故事背景的东西基本都能做到一丝不苟、不遗余力地忠实记录，形成了抗日故事连环画的一大特征，也是高质量的绘画作品本身所应有的特点：非常耐看。不管已经看过多少遍了，每次再拿起来看，依旧还是爱不释手。这使得这些连环画作品远远超越了故事的交待层次，成了名副其实的供大众欣赏的艺术品；或者说是因为它们在艺术上的普遍高水准而使故事更深入人心，使一个个抗日形象更加鲜活。

改革开放以后出版的抗日题材连环画，选题领域明显开阔了起来，包括《血战台儿庄》《活捉白川》《南京的陷落》《调转枪口的日本兵》，甚至还有全景描绘整个抗日历史的《抗日战争史》大型连环画出版，不过那时已经到了连环画渐趋式微的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因为这一时期连环画的创作整体上已经雄风不再，所以虽然题材领域拓宽了，有了对于正面战场、大屠杀场景和特殊战场的描绘，但是因为创作者缺少应该有的耐心，绘画水准也不是很高，更缺少实证主义的写生储备，而印数也很少，已经很难进普通读者的日常阅读范畴了；其影响力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说起抗日连环画，人们的印象中依旧是那些经久不灭的经典创作，那些记录了中国人民抗击日寇的英勇，也留下了中国人民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的艰苦卓绝的生存写照的连环画作品。

当然，回顾起来，上述抗日题材连环画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是题材领域相对狭窄，没有能将更为广阔的整体性的抗日史实表现出来。其次的问题是和整个中国的抗日文学的问题有关，那就是对抗日战争的残酷表现不足，对英雄主义乐观主义的东西表现过分，仿佛战胜日本鬼子易如反掌，只需要付出很少代价甚至不需要付出代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这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没有正确地表现战争的真实性。对对手的过分丑化弱化漫画化，实际上掩盖了敌人的凶残；而出于受害者的羞耻心避免涉及过于残酷的惨案场景，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鬼子的罪行。

连环画已经成了历史，抗日战争胜利也已经过去了七十年。回顾连环画中的抗日战争故事，从一个小小的角度上总结得失，不只具有连环画史的意义，更是在催人警醒：日本复活军国主义的步伐正在加快，针对中国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始加速，中国人民不得不进行的再一次的抗日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