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是鲁迅先生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小说,也是一篇非常精致的小说,曾入选多种中学语文教材。这篇小说,受人青睐,成为经典,个中原因很多,但至少“咸亨酒店”这一空间,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个因素。小说里的人和事,都集中到这一空间里,不像其它很多小说,人物、情节往往在多个空间中发生。因此,从咸亨酒店入手,可以窥见这篇小说的很多秘密,对于这篇小说的文本解读和教学,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一.咸亨酒店的社会化
《孔乙己》全文不足三千字,小说开头却以近四百字的篇幅来介绍咸亨酒店和“我”当年工作的情况,而此时主要人物孔乙己还没有出场。但这段近乎无发展无明显时间刻度的叙述文字,却包蕴着惊人的丰富信息:一是对鲁镇酒店的布局作了一风俗画式的介绍;二是对人们因社会地位、贫富的不同而采取的不同喝酒方式和占用的不同空间做了一个介绍,突出了社会的等级差别;三是写出了“我”与掌柜的关系,“我”被认为“不能干”因而受到掌柜的轻视;四是写到掌柜与顾客的关系,对长衫主顾他要“侍候”,对短衣帮则是羼水欺骗,短衣帮则是“严重监督”;五是“我”与短衣帮的关系,他们也轻视“我”,对“我”是“唠唠叨叨缠夹不清”;六是点明咸亨酒店的变化(酒价涨了),却在变化中暗示了它在二十年后依然存在,即没有变化的一面。从这些信息当中,我们看到了江南水乡的风俗,看到了中国传统社会森严的等级结构,看到在近现代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自私与不信任,看到了“卖者—商品—买者三者关系的结合形式”[1],也看到了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的“超稳定”性,以及在“我”的回忆中包蕴的种种复杂感情。这些信息的核心是中国人麻木、冷漠、互不信任的精神世界,这就为下文孔乙己来到这一个冷漠的空间作了必要的精神氛围上的准备。
当孔乙己出场后,“严肃”的、互相提防的咸亨酒店里就马上笑声一片,刚才还互有隔阂的掌柜、酒客、“我”一下子就泯灭了界限,都加入到嘲笑孔乙己的大军中来。孔乙己呢?则在这里偶尔“摆阔”,经常炫耀读书人身份,偶尔显出善良,经常表现出迂腐,他的思想状态、性格爱好等各方面都被展现出来。而短衣帮和掌柜的麻木、冷酷,丁举人的狠毒,“我”的被环境濡染而产生的与少年人不相称的冷漠、麻木,以及现在对当年的反省,……都集中到这一空间里来了。在这里,咸亨酒店既是一个表现故事的背景空间,也是一个展现人物的舞台空间;既是一个实体空间,也是一个精神空间;既是刻画孔乙己的空间,也是表现掌柜、酒客、“我”的空间;既是一个表现“我”对孔乙己冷漠、没有同情心的空间,也是一个表现“我”有爱心、同情孔乙己的空间;既是表现孔乙己善良的空间,也是表现他迂腐的空间;既是表现孔乙己要面子的空间,也是表现他没有面子的空间……这惊人的信息量,就使咸亨酒店这一空间被凸显出来,成为一个表现小说主题的意味深长的舞台。
二.咸亨酒店的场景化
像鲁迅其它小说中的空间一样,咸亨酒店不是孤零零的单独出现的,而是与人、事和时间结合成场景一起出现在文本中,空间依托场景而显示自己的存在。
什么是场景?美国小说理论家利昂·塞米利安认为:“一个场景就是一个具体行动,就是发生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的一个具体事件;场景是在同一地点、在一个没有间断的时间跨度里持续着的事件。”[2]塞米利安把小说中的场景描写看成是小说互相对立的两种写法之一(另一种是“概括叙述”),他所说的“地点”实际上就是一个空间场所。像《孔乙己》里的几个场景,就是咸亨酒店的酒客和掌柜的在那里嘲笑孔乙己、孔乙己在那里为自己“辩解”,他们的行为就是“说和笑”。这些“说和笑”没有开始的源头,也没有必要的结束之处,没有呈现为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吸引读者关注的,始终是“说和笑”本身,是在这“说和笑”中体现出来的人物语言、神态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并由此表现出孔乙己和酒客的精神世界。应该说,这一场景是消耗了一定的故事时间的,但由于鲁迅对人的灵魂的关注使他在表现这一场景时把重点放在了不易见出变化的、能够形象写出人物精神面貌的语言和神态上,所以故事时间在这里就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读者关注的,始终是“说和笑”的空间展开,即它们本身。
在《孔乙己》这篇小说中,一共有六个场景,这些场景之间并没有A是B的原因、B是A的结果的逻辑关系,它们也没有构成一个完整而统一的大的事件,因而在实际上它们是“并列”的,是一种平行线的关系。在故事时间上,鲁迅用“有一回”、“有几回”等表示常态性的词语模糊了它们的先后顺序,也就是说,在这里没有一个明确的故事时间的推进。就叙述时间来说,尽管它在直线推进,但由于场景之间的因果逻辑关系的取消,读者倾向于认为这一直线在事实上被“切割”成了平行的几个“线段”,好像是叙述时间发展到一个场景结束,它又回过头来重新开始第二个场景的叙述,后面的也是如此。它没有从第一次开始的地方一直沿直线发展下去,而是几个场景都有各自的开始和结束。它们在情节关联上彼此独立,但同时又统一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揭示中国国民的灵魂世界。戈特弗里德·本对这种取消了时间顺序的结构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这部小说……是像一个桔子一样来建构的。一个桔子有数目众多的瓣、水果的单个的断片、薄片诸如此类的东西组成,它们都相互紧挨着(毗邻——莱辛的术语),具有同等的价值……但是它们并不向外趋向于空间,而是趋向于中间,趋向于白色坚韧的茎……”米切尔森认为这个比喻——小说应该按桔状构造——与空间形式有效地发生了联系,他说:“空间形式的小说不是萝卜,日积月累,长得绿意流泻;确切的说,它们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桔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3]《孔乙己》就是这样的桔状结构。
三.咸亨酒店的主观化
在这篇小说中,咸亨酒店不是一个客观存在,而是通过小说中“我”的眼睛的观察而得以呈现的,“我”的视角使它充分的主观化了。
“我”在小说里具有双重身份,一个是二十年前的咸亨酒店里的小伙计,另一个是二十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小说在进入叙述时分明是现在的“我”,“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就证明了这一点。有论者说:“‘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样准确的特征概括,‘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样深刻的人生感叹,都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所能说出来的话。”[4]但当小说进入具体的空间并形成空间场景时,小说的视角马上变为二十年前的小伙计。有时小伙计还似乎隐匿消失,只有一班酒客和咸亨酒店的掌柜在那里嘲笑孔乙己,小说局部似乎变成了全知全能的外视角叙事——但实际上,因开头、结尾的“我”的叙述语调证明“我”是一直都存在的,只不过小说“视角转移”的技巧是围绕的“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来进行的。
当小说以二十年前的小伙计的眼光去看咸亨酒店时,此时的小伙计也被列入对孔乙己进行精神戕害的人群之中。他对周围人对孔乙己的嘲笑不仅没有干涉、阻止(当然他也无力干涉、阻止),反而加入嘲笑的队伍之中,以此来调剂他单调和因受咸亨掌柜和酒客呵斥而形成的压抑的生活。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他应该有一颗爱心,他理应对孔乙己抱有同情。但在咸亨酒店这样一个冷漠空间里,显然他被这种环境“同化”了,“‘不介入的旁观者是从众者”[5],他也由“不介入”的旁观者到事实上的“介入者”、“从众者”,他是咸亨酒店里对孔乙己进行精神上的、以众凌寡的“群众暴力”的人群中的一分子。这反映出咸亨酒店这一冷漠空间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心灵浸染和毒害,显现出它深刻的“铁屋子”特征。这样,小说就借本应有爱心却同他人一样冷漠的小伙计的眼睛,展现出咸亨酒店是一个多么冷漠的世界,在无尽的冷漠中,中国国民冷酷、麻木的精神世界也就得到了生动地体现。
但这一当年小伙计的视角,被包在由小说开头和结尾出现的两个“现在”形成的长大成人的、现在的“我”的视角之中。现在的“我”对二十年前的事还历历在目,说明“我”对咸亨酒店记忆很深刻,这种记忆深刻的潜台词就是对当年的事情有了另一种价值判断。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再看当年的事情时就觉得自己那样做(参与嘲笑孔乙己)是不对的,众酒客和咸亨掌柜也不对。现在的反省和批判意识才使他在回忆当年的咸亨酒店、孔乙己时突出了人们精神上的冷漠,反过来对这种精神冷漠的刻画又暗示了现在的“我”对孔乙己的同情,对麻木、冷漠的国民的批判。二十年前的小伙计的视角,有助于显示人们的冷漠,现在的“我”的视角则形成了反向的批判与同情,这就使咸亨酒店这一空间显示出双重的精神格调,并最终完成了一个内蕴丰富的“精神叙事”。
可以说,咸亨酒店全面、深入地参与了《孔乙己》的叙事建构,对于小说的主题、结构、思想的厚度与深刻,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是形成这篇小说迷人的艺术魅力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的物质基础。
参考文献:
[1]王富仁:《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见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第20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
[2][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第6-7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
[3][美]戴维·米切尔森:《叙述中的空间结构类型》,见秦林芳编译《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第14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
[4]李友益:《〈孔乙己〉的空间形式及其历史性误读》,载《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期。
[5][美]埃利奥特·阿伦森:《社会性动物》,郑日昌、张珠江等译,第46页,新华出版社,2001年。
余新明,文学博士,副教授,高校教师,现居广东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