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长有很多,绝大多数健在,他们每一个都值得我时时敬重,常常想念。
令我永生不忘、永远怀念的兄长——我一母同胞的哥哥!
哥哥于四年前辞世,那年他才69岁。
我今年52岁,兄弟俩相差二十一岁。
他是老大,我是老幺,我俩之间还有三姊妹。
哥哥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也是命途多舛的一生。
哥哥是先父先母的头生子,自然是掌上明珠。七岁时,上坡下岭趟水过河,走十几里的路到镇上上小学。在当年能上学就是一件幸福无比的事情了。哥哥学习成绩不错,深得老师喜爱。可小学六年级还没毕业,就因为家里缺劳动力而辍学了。镇上的老师跋山涉水到家里来做工作,年幼的我哥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无论如何也不再去读书了。小学未毕业的我哥就在村里挣工分,十四岁时就随父亲一行几十人挑着公粮下马良、翻界山、绕盘龙、上羊五、攀断头崖、过彭家埫、入土门、爬封银岩、到八里望,步行八十余公里送至县城,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啃麦面馍,脚打泡了,腿走肿了,肩磨破了,我哥还是忍着泪、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其间的劳累与辛苦非一般人所能忍受。
我哥娶我嫂子时,我尚处于襁褓之中,我侄女儿只比我小三岁。那时我们已是八口之家,上有年及耄耋的祖父,中有父母,下有侄女,四世同堂,也称得上其乐融融。不幸的是一九六七年,祖父驾鹤西去,六八年母亲也英年早逝。先父因经受不住其父过世和中年丧妻的双重打击,加之生产大队又让我哥去参加“三线”建设——修襄渝铁路,先父就自告奋勇地替我哥去修铁路了。年仅二十多岁的哥哥就真的在家当家理事,成了一家小弱的顶梁柱。那时大侄子也出生了,家里六口人,就有三个小孩子,哥嫂挣的工分不多,生产队分值又低,家里生活比较艰难,哥嫂节衣缩食辛苦支撑着我们那个家。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哥哥并没有让我在家带侄女侄子,毅然决然地让我上了小学。后来又添了两个侄子,哥哥也都努力让他们相继入了学。最多的时候,我的一家八口人,有五个在上学:我在上大学,侄女上高中,一个侄子上初中,两个侄子上小学。那个时候我们大队尚未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大集体时代,由于我们家家大口阔,嫂子在生产队,只算得上半个劳动力,就哥哥一个全劳力,自然我家工分挣得少,那几年年年都倒欠口粮款。捉襟见肘的年月里还有五个读书的孩子要供养,我哥除了上集体工外,不得不冒着被批斗的危险,起早贪黑采草药捡橡子挖筋巴蔸锯锨把,大搞“资本主义”,挣一点可怜兮兮的钱还队里的口粮款,应付我们叔侄五人读书和生活的各项费用。我经常看到哥哥因肩挑背驮,肩膀上破皮红肿,背部黝黑,他在玉米地薅草,在山上打蒿,都是打着赤膊,身上处处是被草叶树枝划拉出来的细密的伤口。哥哥被称为队里的“拼命三郎”并且声名远播。由于劳累过度,又缺乏营养,手指甲内陷,哥哥照常劳作不止。
一九七七年秋,一向学习成绩不错的我,初二没能升上高中而读了初三。在校天天劳动,又看不到读书后的希望,我在一个下午独自悄悄回了家。哥哥放工回家,班主任和我堂兄也随后赶来我家动员我去上学。我哥听我班主任说明来意,一向流血流汗都不曾流泪的我哥满眼噙着泪水对我说:“我没读到多少书,只能在家出苦力,流黑汗,我再苦再累,即使拉账背欠,我也要供你们叔侄读书,你的书读到哪儿,我供到哪儿!我只读到小学五年级,现在勤扒苦做,就是要让你们叔侄好好学习,到时候不像我一样后悔。知识学到肚子里,别人偷也偷不去,抢也抢不走,你以后说不定能吃上轻松饭。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好好读,再困难我也要把你供到底。父亲常年在外,你要是今晚不答应跟老师回学校,你别看我这个当哥哥的有权力替父亲对你施行家法。”本来班主任和堂兄走了十五里的山路来找我返校读书,我就已经感动不已,加上哥哥这一席话,我当晚就随老师回校上课了。
哥哥的言行让我感动、震撼。初三一年我没敢马虎,第二年,我就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二中。当时整个初三两个班一百多人,只考上了四个,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在高中就读的第一学期,学校对我们的学习抓得不是很紧。平操场,到学农基地劳动甚是辛苦。我因一点儿小病便找借口躲去我二姐家玩了几天。不知道我哥怎么晓得了这件事,拖着病躯来到学校,和我班主任朱老师一起耐心开导我。辛苦操劳的我哥在我读书的事情上,从来没有过责罚打骂、暴跳如雷,他一直都是温和而语重心长。我哥说:“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就你读到了高中。现在国家政策好了,高考制度也恢复几年了,朱老师也说了你比较聪明,接受能力强,反应快,你若好好读书,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一旦你考上了,一不必像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二是能为国家做贡献。我还是那句话,你读到哪儿,我供到哪儿。”本来我就只是想去我二姐家躲几天懒,却不想哥哥带病赶了几十里路来做我的工作,老师也很器重我,从此我就再没偷过懒。高中毕业时,我就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上大学期间,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了,家里总算是不愁吃了。但五个学生读书的书钱学费委实让我哥费心劳力。我哥除了种好责任田外,还开荒种粮,栽种木耳,只要能挣上钱的,他就想方设法去做,任劳任怨,从未喊过一声苦,从未叫过一声累。
日子一天天的在逝去,我们几个小的也终于渐渐长大,哥哥的苦日子仍在一天一天的熬着。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一中当上了老师。哥哥还曾给我讲述他的班主任管理学生的妙招,让我知道如何管理学生,这一段记忆历久弥新。本以为哥哥从此可以松一口气,减轻一些负担,可是不久他却做出了一个决定:举家搬迁到荆门市漳河镇谢花桥村。说搬就搬。移民后,老家的山、田还没完全脱手,哥哥几百里路两边跑,耕种收割,栽培木耳,忙得不亦乐乎,累得够呛!刚搬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哥哥一边带领全家人耕种责任田,开荒种经济作物,甚至挖鱼塘养起了鱼苗;一边与左邻右舍处关系,谁家有难处,他都去帮忙。不几年,邻里关系处好了,家境也很快有了起色。勤劳致富惹得当地极个别人羡慕嫉妒恨,便有人暗地里投毒把哥哥养的鱼全毒死了,这一下损失惨重。但哥哥没有泄气,又重新清塘投入鱼苗,日夜住守在鱼塘边。经过哥哥的日夜操劳,鱼终于卖得了好价钱,给三个侄子也另起基地盖了新房,娶了三个侄儿媳妇,后来便又有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哥哥的日子终于越过越好。不仅如此,从保康移民到哥哥家附近的还有其他两百多人,几十户之多。哥哥与他们也多有往来,哥哥家搬过去的早,见谁家有困难,哥哥都主动帮忙,在那一块儿哥哥的口碑也很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由于长期过度的劳累,哥哥患上了冠心病。到侄女家住了几天,侄女本想带哥哥到处逛逛,哥哥却怕他们花钱。侄女带他到市一医院就诊住院,拙荆正好在那里伺候了他一段时间,哥哥坚持出院,我们两口子便接哥哥来我家养病。哥哥人在我家,心却一直在荆门,成天急着要回家帮忙干活操心这个担忧那个。我们两口子都劝他,劳累几十年,病也是因劳累而起,现在得的是个富贵病,就在我们这儿静养。可无论怎么劝、怎么留,哥哥也只在我家休养了一个星期就回家了。回家的第二个春节,哥哥却又遭遇了车祸,做了开颅手术,命是保住了,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看着哥哥糊涂时的模样,我常常心酸到忍不住落下泪来。得空我便回去看他,安慰他陪陪他。他说自己已经成了家庭的累赘,活着没啥意思了。我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一幕幕往事伴随着过去苦难的日子在我心里搅得我心痛不已。我多次劝他别想多了,只要活着,对我嫂子,对我们这些家人也都是安慰。他含着泪答应了,并嘱咐我好好工作,别走错了路。那个时候,我深深感觉到哥哥仿佛已经油尽灯枯,当初那个有着一身力气的强壮的“拼命三郎”已经不复存在了。
哥哥最终还是带着对家庭的留恋去了另一个世界。哥哥下葬的那一天,当地的村民,还有从保康搬迁去荆门一带的亲朋好友都去送葬,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山脚蜿蜒至山腰,一路上大家纷纷盛赞我哥哥的一生,嫉恶如仇、助人为乐、勤劳俭朴,祝我哥哥一路走好。
哥哥已经离开我好几年了,他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话语也经常浮现在我的耳际。我永远感激我的兄长!我永远怀念我的兄长!
孟庆焕,湖北省保康县第一中学正高级语文教师。曾在《语文教学与研究》《文学教育》《作文导报》等报刊上发表文章100余篇,指导学生发表习作100余篇,获得全国作文大赛一等奖数十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