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经背后的荒诞——论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

2015-08-15 00:47:42
绥化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我不是潘金莲刘震云潘金莲

白 鹏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北石家庄 050024)

一、刘震云眼中的荒诞

《我不是潘金莲》如果写这么一个故事——刘雪莲因为杀人纵火事件告状,经过重重磨练与阻碍,最后智闯两会,和她告状有关的官员纷纷落马——我们读来不禁感觉索然无味,更称不上荒诞。而刘震云偏偏选取了生活中一件小事,即农村妇女李雪莲为了生第二胎,提议和丈夫假离婚,等孩子出生后再结婚。结果丈夫秦玉河反悔,娶了新的妻子,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后来又被丈夫说成是“潘金莲”。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李雪莲走上了告状这条路,而且一告就是20年。从李雪莲的角度看,事情是一本正经的,她的陈述句句真实,因此告状也变得理所当然。而作为李雪莲告状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官员,从法律程序上看,也似乎合情合理。王公道、董宪法、荀正义、史为民、蔡富邦、刁成信、郑重等官员,他们都按照程序办事。王公道以法律为准绳,当他看见离婚证上写着两个名字,他说:“从法律上讲,有这证,离婚就是真的。”[1](P9)王公道按照法律程序,“庭上先说案由,后出示证据、念证词、又传证人”[1](P33)。县长史为民也“每天有怨无悔地工作着。胃让喝酒喝坏了,只能自个儿调理”[1](P53)。当得知李雪莲的冤情后,说到“拦车不要命,写那么大一个‘冤’字,咋说人家是泼妇”[1](P57),又说“人家告状一肚子气,你还说这种风凉话”[1](P58)。再如市长马文彬说:“自己也是农村出身。”[1](P138)在处理李雪莲事件时,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站在一个农村妇女的立场考虑问题。

既然都有理,那么为什么一件小事何以产生如此复杂的局面?刘震云在采访中透露出小说原本的名字是《严肃》,本想写一件一本正经的事情。在刘震云看来,刘雪莲告状事件是严肃的,可随着情节的发展却演变成了荒诞。社会机器看似正常运转,刘震云却从看似正常的秩序中发现了不正常,由此构成了作者眼中荒诞式的表达。

二、荒诞来源的探究

在刘震云看来,生活并没有严格逻辑,看似一本正经下却是“玩儿呢”。这种拧巴关系和荒诞因素构成了刘震云独特荒诞性的来源。他的小说常常揭示人类生存的荒谬以及在这个荒谬世界中人极力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与绝望的反抗。

(一)正常秩序下的拧巴关系。《我不是潘金莲》延续了刘震云以往“拧巴”的写作风格。正如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对“迷宫”二字解释为:“我并不把它们看作圈套。它们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2]拧巴,在刘震云笔下,也不仅只是一种写作方法,更上升为一种拧巴艺术;不仅是生活的外在表现,更是生活的本真状态。

1.李雪莲的一生折射个人与生活关系的拧巴。李雪莲的性格无疑是拧巴的。她起初想证明的是和丈夫假离婚,却从想杀人演变成折腾人。李雪莲折腾丈夫秦玉河,本想借助法律的力量却变成不断上访,成为地方的“刁民”,众官员因此纷纷落马,以至于谈“李雪莲”色变。李雪莲几乎用一辈子的时间只想在人群中说一句“我不是潘金莲”,可是到头来才发现,纠正一句话比想说一句话更困难。刘震云通过李雪莲一生的拧巴,不仅表现了她个人性格的拧巴和事情的拧巴,更是从中折射出个人与生活、世界的一种拧巴关系。这种“拧巴”关系结成了生活的网,将人缠绕无法自拔。刘震云说:“我要写作,是因为生活的理儿拧巴了我,我试图通过写作,把骨头缝里散发出的拧巴给拧巴回来。”[3]

2.众官相反应出从历史到现在贯穿古今的拧巴。“官文化是中国的特产”,其内在的拧巴关系始终不变。官文化内在核心是“官为儒体,儒为官魂”、“内圣外王,事君王道”,这与官者为保其地位,彼此之间相互利用吹捧、相互排斥压榨形成了不可协调的拧巴关系。

首先,官员自身存在矛盾性。《我不是潘金莲》中的董宪法自认为“不会巴结人,不会送礼,不会贪赃枉法,才错过了关键时候”[1](P37),县长史为民虽然能体谅老百姓的难处,但几年官场打拼,使他清楚认识到“从政是个迷魂阵”[1](P58)。史为民虽想着李雪莲的冤情,但“当省水利厅一个副厅长有本县一个副县长陪着”[1](P203-204)时,他就撇下李雪莲的冤情。其次,官员之间存在着拧巴关系。作品中的市长蔡富邦和副市长刁成信原本都是县委书记,二人关系不错,后因职位变化变得彼此不服。官员就像官场这个大机器的一个螺丝钉,为了维持、改变自身的生存环境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官文化”不是一时一地的拧巴,而是贯穿古今的拧巴,从而折射出的是刘震云独特的思维方式:“拧巴不但存在于今天,也存在于过去;不但存在于中华民族,也通行于全人类。”[3]

(二)正常社会下的荒诞因素。生活的逻辑本来就荒诞,李雪莲却用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以严肃对抗荒诞,最终导致李雪莲告状失败。而史为民却早早看出生活的本质,他以一种“玩儿呢”态度,以荒诞来对抗荒诞,结果成功了。

1.重复上访——以严肃对抗荒诞。“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同时也是时间的艺术”[4](P112),作为一种叙述体文学形式,小说被认为是一张由时间和空间交织而成的网络。刘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莲》中就以“那一年”和“二十年后”时间为横轴,以李雪莲“上访”路线形成的空间为纵轴,构造了一个时空的框架。保尔·利科说:“时间将事物组成一条无限行进的线,为事物烙上前与后的秩序关系。”[5](235)而刘震云故意使用重复的手法,使李雪莲前后两次告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我不是潘金莲》中,序言分为两部分:“那一年”和“二十年后”,分别讲述了李雪莲两次上访经历。那一年,李雪莲一下子罢免了众多官员,但涉及到她切身利益的事情并没有得到解决。20年过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出现,李雪莲又被逼着“折腾”。但这次与上次又有所不同,她突然的一场大病意外阻止了上访,更具戏剧性的是她的前夫秦玉河出车祸而死,由此告状整个链条从源头上切断了,再也没有人为她证明事情的真假了,于是李雪莲想自杀,果园的主人居然不让她上吊,最后李雪莲“扑哧”笑了。序言以这么一个荒唐的结尾结束。

2.颠覆反讽——以荒诞对抗荒诞。和刘震云以往创作不同的是全书共287页,第一章序言110页,第二章序言150页,第三章正文仅17页。序言占小说的绝大篇幅,这是小说创作中不常有的现象。刘震云之所以采取这种形式结构,是因为在《我不是潘金莲》中,真正的主角是史为民,并非是用笔最多的李雪莲。史为民因李雪莲被免职,开了餐馆卖肉。因买不到火车票回家他急中生智,利用上访理由,被成功押回了老家。和李雪莲将告状看成生活一件一本正经的事情相比,史为民的做法可谓是颠覆性的。正常与反常一定程度上相互参照与审视,正常的、严肃的告状却成了一场闹剧,看似荒诞、戏谑的上访却成功达到目的,两者形成鲜明对比。《我不是潘金莲》透露出一个对付荒诞的有效办法:若想战胜荒诞,最好变得更为荒诞。

三、刘震云对荒诞的审视和思考

刘震云的作品是“对当代人生存状态的理解与感受,或者说对待生活的一种观念”[6],更大的荒诞之处在于它的真实性。《我不是潘金莲》中故事拧巴而荒诞,却入情入理,直逼现实,渗透着刘震云作为一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对现实生活的关怀。

(一)从寓言化抒写到现实关怀。《我不是潘金莲》整个故事充满了寓言效果,但是寓言化和荒诞化的背后却蕴含着刘震云对现实的审视和批判。李雪莲告状之所以由芝麻变成了西瓜,蚂蚁变成了大象,背后掩饰着许多纠结的秘密,这成为拧巴生活的根源。刘震云用“绕”的方式,像剥洋葱似地将生活的本质一层层展开。

《我不是潘金莲》中,官员名字的设定非常有意思。王公道、董宪法、荀正义、史为民、蔡富邦、刁成信等,名字起得正气凌然,乍一看都是“青天大老爷”,其实却不然。刘震云就是想通过这种反讽的手法,“去解开人类本性与制度化的存在结合一体的秘密。正是在把‘反讽’的触角伸向整个生活的网络的同时,刘震云揭示了日常生活中令人震惊的事实”[7](P1)。刘震云看来,社会看似正常,官场看似严肃,但他们精神是腐败的。他们拧巴,是因为他们为追求自己利益,或将李雪莲视为“刁民”,或做一些表面文章,仅仅是把李雪莲当成一件事来处理,而不是当成一个人。如果只把人当作政治运行中的一环去肆意操作与毁坏,那么人的主体性就会在破坏中爆发,将一件简单的事情上升为公共事件,进而演化为政治事故。

(二)从孤独隔膜到人性探索。《我不是潘金莲》中人之所以拧巴,事情也如此拧巴,就在于在这个看似正常的秩序中缺乏人与人之间真诚的交流。刘震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语言隔阂、沟通障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一个问题。”[8]没有理解就不能达成共鸣,于是人与人之间始终充满着误会与冲突、压制与反抗,人们普遍感到孤独与隔膜,这种感受常常会使人极力想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伴随着李雪莲告状的是刘震云对“中国人千百年来活得孤独活得累”原因的思索。从李雪莲假离婚开始,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只有一头牛,在李雪莲最无助的时候还能“给点意见”。读到此处,在荒诞可笑之余更多的是可悲。倘若这个世界,人们交流的对象转移到了动物身上,社会能够正常吗?能够不出问题吗?能够不荒诞吗?刘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莲》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在连真和假都很难分辨的社会里,我们还能相信谁呢?刘震云说:“从父老乡亲身上,他明白了痛苦不是生活的艰难,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单。”[9]

结语

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冷静地审视了看似一本正经下的不正常,同时思考了荒诞背后的原因,突出官民关系中“民”的位置和价值,彰显出了作者对现实的关怀。为了寻找人类存在的意义和灵魂的深度,作者不仅触及到了人与人、人与生活、人与世界的拧巴关系,去挖掘生活原本的拧巴状态,还延伸到中国人长久以来的孤独与隔膜,拷问了在信仰危机的时代下,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行为方式,进而去揭示生活的本质。

[1]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2][阿]博尔赫斯.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博尔赫斯谈话录[N].文艺报,1993-3-20:5.

[3]孙聿为.刘震云说《刘跃进》:面对世界这回我以胖瘦论,http://ent.sina.com.cn/m/c/2007-11-05/10251777865.shtml.

[4]张德林.现代小说美学[M].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5]保尔·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M].上海:生活.读者.新知三联书店,2003.

[6]卢焱.略论刘震云中篇小说的审美指向[J].郑州大学学报,1997(5).

[7]安波舜.编者荐言·一句胜过千言[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8]林颖.倾听生活对你说——对话作家刘震云[N].解放日报,2009-08-15.

[9]左丽慧.找到自己孤独的根——访作家刘震云[N],郑州日报,20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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