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与异化——论海子诗歌中的麦子意象

2015-08-15 00:53鲁斐斐
关键词:麦地海子麦子

鲁斐斐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海子的诗歌在时间维度上大致可以定位到朦胧诗派兴起的阶段,在1984 年到1989 年短短的5 年,海子写下200 余首抒情短诗和7 部长诗,后以身殉诗。在那个众声喧哗的杂语时代,海子殷切渴望建立自己的诗歌王国,赤子的情怀、多思的精神气质、独特的意象都通过自然、爱恨、生死进行营造和阐释。中国古典诗歌与西方史诗共同催生了作为田园情结的“麦子”意象,它在美学的寻觅过程中,走向了心灵的救赎过程。

一、麦子意象在救赎过程中的异化

麦子意象贯穿海子诗歌创作的整个过程,从文学理论角度上定义为原型。按照弗莱的表述原型是指反复出现的意象、主题、结构。他在论著指出“原型的概念有着深刻的文化历史背景,源于当代人对人类早期文化和原始思维以及人类共同心理结构的研究”。发自弗雷泽的神话模式,所以原型具有更多民间化的特质。从一定方面上具有集体无意识的特点,由此我们也可以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理解原型。荣格说: “原始意象或原型对于所有民族,所有时代或者所有的人都是相通的。他们是人类早期社会生活的遗迹,是重复了亿万次的那些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这指出麦子作为意象是以传统的农耕社会的经验为前提的。最后,弗莱指出原型“把一首诗同别的诗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把我们的文学经验统一成一个整体”。综上定义,麦子在传统文化中叙述是生命的象征,生命由此发迹继续延续,但是粮食的短缺会带来生命的终止,因而关于麦子也产生了一系列的神话,民间共同的心理需求也使“麦子”向至圣定位,所以在海子的诗歌中,麦子的被迫撤离生命是一种异化,但在这过程中也承担着救赎心灵的重担。从理论角度分析,根据弗莱按照自然界的循环规则比例归纳的四种叙事麦子的典型意象属于传奇故事诗歌田园型原型,麦子作为原型,积淀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并具有强大的力量。这不仅是新传统派的特征,更是海子关于乡土情怀、传统思想艺术的凝结,由于这个特征在救赎过程中的异化,因此,要深究其原因。评论家陈超说过,“原型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这也是海子通过麦子意象传达出来的关于整个乡土、故园若即若离但又永恒相守的复杂性稳定特征。其产生及发展与时代、民族、世界的层面上直接相关,“文革”的阴霾,西方的冲击,不断喘息的民族都是其支源,多因素的交融迫使海子选择麦子这样一种来自民间的底层食粮却又承载着生命意义的母题,麦子在海子的诗歌中作为物质化的载体承担着最本源和最后的抒情。这体现在海子诗歌的表意特征上,海子的麦子意象除了从表意特征着手分析,在形象和题材上也值得评鉴。

在形象上,弗莱认为文学是一个自足的系统具有形成的连续性,有自身独特的运行规律,诗歌作为文学的分支完全符合其运行规律,意象又是诗歌的灵魂,所以“麦子”在海子的诗歌生命中具有历时和共时的连续性,“麦子”作为典型意象以独特的角度切入诗歌的灵魂,并遏制着海子诗歌进展,由此带来的直观效果是拒绝着世俗的伦理价值判断,以鲜明的文学审美价值独立于诗歌中,并于此外延连贯成一个整体系统。在诗歌《麦地》里以吃麦子起笔,结合父亲种麦子,麦子熟了,洗着镰刀收割麦子……这是历时性; 歌颂麦地,唱吟月亮,疼惜父亲的汗,这是共时。通过麦子完成时间、空间的结合,由此在结尾呐喊着“穷人跟富人,都依赖于养着生命的麦子”,简单的哲理从文本中渗透出来,带来若有所悟的通透感。

在《五月的麦地》《以梦为马》中“土地,麦地,马,犁”,这些具有紧密关联意象的不断呈现,“麦子”长于土地,土地承载着生命,犁和马是土地的助力,“麦子”“土地”“马”不是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麦地里可以梦想,麦地也可以指向死亡。这些意象的出现除了服务于麦子意象之外,也在自成系统中拓展和深化麦子意象,且在与其他意象的对比中反常规地拒绝了自然界麦子的生长法则。以麦子的物质本义为起点,扩展了精神含义及艺术价值,迫使艺术屈从于内心,不断地突破读者希望的健康本义,由此冲击着传统的积极的期待视野,在不断受挫异化中,带来了传统麦子的持续更新,原型内涵也走向分散式发展。

不同于海子后期的长诗,麦子意象的出现仅仅限于短诗中,这不仅仅是偶然,而是诗人从自身经历、创作要求、自身艺术感觉中优选的表达形式。海子的诗歌《熟了麦子》《麦地》《五月的麦地》,均是短诗,短诗异于长诗,短诗感情表达更加凝练,节奏更加鲜明,结构更加紧凑。这些显著品质带来了抒情方式上的快节奏,这是麦子意象的要求,也是诗魂所在。从麦子作为典型的农耕文化的代表,以及海子的远方漂泊存在剥离状态所产生隔离的心境带来情感迫切的表达趋势中,可以推断短诗是麦子原型最合适的乐土,长诗歌欲扬先抑的结构特点限制了麦子朴素尚洁内涵的恰当表达。诗歌《五月的麦地》全诗共14 行,前半部分写兄弟们在麦地拥抱,下半部分立刻转向“我孤独地背诵兄弟们的诗歌”。结构节奏带来感情的强烈对比,同时也异化了传统朴素舒缓的长诗结构,传统带来的冲击也在“麦地”里阐释透彻。骆一禾在《海子全集》的代序中写道: “推动它的元素让他在超密态负载中挺进了那么远,贡献了七部书中含有金子般的真知之想,诗歌的可能与可行有了限度的现身。”这里的高密度感情迫使麦子的现身,这也是由麦子原型拓展到具体操作层面的一个方式,用异化的方式对那个年代的人心进行着救赎。

二、麦子意象的在诗歌中的美学蕴藉

更深一点,我们可以从内容、情感上更深刻地体会麦子意象传递出来的异化的美感,探求其中包含的哲学。麦子在诗歌内容表达上确实进行了开拓和颠覆,海子诗歌有很大部分是以麦子为主要内容的,但在叙写方式上传达出来的“麦子意象”却不断变化甚至颠覆: 欢欣麦子成熟,试品新麦,依赖麦子,迷恋着生于斯长于斯的麦地。在诗歌《熟了麦子》中,农耕时代的脚印、麦地幼子为主题的内容跃然纸上,随着时空的广延性,情久或许弥坚,诗人对麦子意象的狂热,凝聚并伴随着极乐的痛苦的矛盾性内涵。《麦地》在内容上关于麦子及其相关领域麦地、月亮、极乐极疼之间的纠结选择,通过反复的模式深化内容的本质含量,爱久弥苦,永生的远离,使海子内心与肉体严重剥离。在《麦地与诗人》的问答模式中,可见诗人内心已牢固建立自己的乌托邦,可现实的压迫已逼迫诗人缩小身体,诗人无法面对现实的麦地,这也出现了《麦地与诗人》在内容上关于“献祭麦地”的强烈内心呼喊。海子的麦子意象在内容上经历了由幼小到成熟再到麦地的陨落,写实麦子也观照了海子的一生感情,体现在运用麦子曲意传递内容方式的迷失与突破。诗人西川在评价海子的一生时,将其概括为乡土世界,确实,海子的诗无论是从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是乡土的产物。

内容传递出来的情感带来了思考,我们确实也应该进行情感探索,才能真正走进海子的内心。在早期的诗歌《农耕时代》《粮食》《熟了麦子》中,诗人将一切情感都埋在土地的深层,垂落在种子的睡袋中,这是乡土的内心镜像化的深入。兰州的麦子初熟,映着老农的喜悦,心思渗透的黄土,在半推半就中,恰是对故土的眷恋,粮食恰同妻子,是生命的精神核心,“金黄的土地,金黄的麦子,金黄的诗人,金黄的神性,金黄的仁爱”“歌颂着麦地”全部是欣欣然的希望,此阶段是海子创作的开创期,伴随着以梦为马远离家乡,在其心中更深刻的是返乡的欲念、远方的诱惑,海子越走越远,远到再也无法回归,甚至是故乡的麦子之像都变得模糊。“矢口否认”“养我性命的麦子”狂喊着“麦地啊,人类的痛苦”这时期的作品流泻出更多的感伤、虚无,情景的相融已不能再概括此时期诗歌,麦子已经化身为海子,海子展现的麦子其实就是最真实的自己,在具体作品中《麦地》《麦地或遥远》赞颂金子般的麦子、情人般的麦秸、并不忧伤的月亮,健康的麦子、优雅的麦地贯穿全篇,但被矢口否认麦子一直没有声响,麦地知道“我比泥土还要累”,月亮并不忧伤背后切肤的真切,此刻的诗人是感伤的,这与远离故土、情感的脱离有一定关系,可望而不可即的感伤交结于心头,不能被抑制,不能被消解,伴随着现代文明的交锋,一次次被逼退缩回内心,迫近心的容量,迫不及待却又深深压抑发泄不出,这不是故意的“抑扬顿挫”,而是内心真正被隔离又深究不出真痛的表达。对爱、恨的痛最能回归最原始的麦子意象上,此刻的麦子被赋予无限的象征意义。在麦地的续篇《麦子或者遥远》,通过“麦米”形象透出的痛苦是诗人内心饱含感情的外溢,内心的困扰与爆裂交结,粮仓充盈的竟然是痛苦,诗人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在痛苦地飞翔。同时期,诗人内心痛苦的挣扎,经历了文学创造上歉收,通过麦子意象的象征寓意,透露出内心感伤化情绪的状态,但在《麦地与诗人》 《春天》中,诗人笔锋急转,由“青麦地”起笔,频频问复。在诗人无法也无力偿还本源的“善良”的时候,在星辰徘徊中燃烧,感情急转到“答复”,麦地促成了诗歌和释放了光芒,诗人寻求到心理的补偿,不再是以前脱落到不可收拾的麦子,由此也完成诗人终其一生的乌托邦的构建。由远离故土内心充斥不解到灵魂麦地的自我构建,麦子意象传递出来的感情也随之变化,忠实于最终呈现的文本抒情。

海子的乡土是一个不断发展颠覆的过程,从“血亲的事实本位”逐渐打破“文学伦理”异化了乡土概念,穿越真实的历史地域感,在无神时代的迷离挣扎中探求着救赎,其本质具有哲学的底蕴,是海子对惶恐时代的控诉,是海子通过诗为世人留下的永久性哲学论述,通过对海子的解读,其诗歌透出来的哲学,其实是一种异化的救赎。

三、“麦子”作为诗歌意象的接受视界

海子作为一个异质性诗人,携带着“麦子”为诗坛民间写作注入新的生命力,救赎着心灵,抗衡着知识分子写作,其关于革命在心灵救赎的阅读阐释,在革命的意义上的逃亡与还乡及其之间产生的悖论具有现实意义,其影响力也在读者逐渐理解共鸣中升华,在余味中重新分化、组合、渗透到各个层面。“麦子意象”经历了文学接受的发生、发展、高潮,在具体的层面可分化为冲破关于麦子的期待视野,在具体文本中设置阅读障碍由此诱导读者填空,打破根深蒂固传统带来的对麦子的理解,与诗人产生心灵共鸣,由此带来精神空间的净化。

在文学接受的发生阶段,“麦子”作为传统的耕作的健康产物,诱导产生的是积极向上的期待视野,引发我们关于丰收的喜悦,由此带来充盈的感情状态,诗歌《麦地》中用大量的笔墨来赞颂麦子。“金黄的色彩,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都是原诗,可见“麦子”是“健康”的代表。在后期诗歌《五月的麦地》中没有眼睛没有嘴唇,孤独地一个人坐下。失意的感觉透露到纸面上。表层含义上的“麦子”预定接受群体为一般知识分子,但从上述海子的诗中分析所得,“麦子”的意象经历了变异、更新,又使其产生了更深层的艺术魅力,从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普通大众,在更深的层次上逼近了知识分子的灵魂,这一变化也使得读者原本的阅读期待不断受挫,继而内心逐层释放、扯破本来的故乡生命表层的内容,撞击着内心最柔软的薄膜。由此带来心灵强烈的抽搐,在文本《麦子或遥远》中,遥远的空间带给海子别样的凄凉、无言的渗透,没有办法拒绝的内隐性伤痛,不同于伊沙的《饿死诗人》的果断与决绝,在艳色调中的反抗,疾呼自己内心的想法,带着某些急迫的功利性。海子仅仅是一种渗透性的挣扎,不断使期待视野更新,给读者带来或许都接受不了的陌生化的效果,从而更新自20 世纪40 年代解放区文学至“十七年文学”乃至“文革文学”的审美经验,由单一的颂歌、战歌模式向诗歌本质的含蓄性、凝练性迫近。

读者想要深入海子的诗歌,了解深层内涵,就像解读国画的留白,对麦子意象的空白的填充是必需的,但在具体实践过程中,其难度就体现出来了,读者尝试过但是也无法为麦子寻找单一的客观对应物。《五月的麦地》中的金黄麦子,拯救性命麦子带来希望,《诗人与麦地》的苦苦寻求终将获得的光明,《粮食》中麦子背叛带来的整体性 溃败。这也是海子诗歌的魅力所在,上述诗歌中麦子多义性为读者在还原文本的过程中设置了理解障碍,由“希望”到“光明”到“溃败”异变不断发生,造成了海子诗歌褒贬不一的阅读接受现状,也在理解与反复误读中期待不断受挫,迫近孤独者的灵魂,逼近拯救者的距离,从另一层面说明海子的诗歌仅仅属于孤独者,也从另一角度提升了艺术魅力。

阅读海子诗歌如同早些年对王小波的评价一样,被认为是一场孤独而高贵的旅行,但这也无法真正遏制接受高潮的发生,即使诗歌本身具有多义性,读者往往能够从诗中找到孤独、伤感,乌托邦的相似或者相同的情感体验,产生创作或仅仅是净化心绪排遣当时不可遏制的无法融世的情怀。诗人西川曾评价海子,“每每读到海子的诗歌,他的诗性光辉和力道便骤然显现”。这说明我们心中还是有一些不变的东西,从早期回归故里到后期反悖性的逃亡,的确给读者带来心灵的冲击感,在西川的眼里,海子的诗歌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感触,更将它定格成一种固定模式的净化,在领悟之余,产生更深层次的情怀。还原时间、空间在“麦地”永久性的停留,与此同时产生的在读者与作家之间的融合反应强度不可估量,读者也在诗歌异化的结晶中,洗涤和净化了自己的伤口,达到疗伤的实际效果。

海子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一个特立独行的生命和存在的探险者,一个卓尔不凡的麦田守望者,以一种全新的生命状态,以文字和诗歌的形式,充分地展现“麦子”意象,具有生命形式的璀璨与幽深,而土地,已然成为某种现代精神的寄寓。麦子在精神独立的空地里生长与衰落,在我们内心展开一个新的无言抗争,留下一种若有若无的心灵救赎,一份竭尽全力后的痕迹,更是目前仍然存活的人一份更凝重的思考。眺望北方,天梯上的麦浪是否已荒芜或正在繁华着,除了麦子的黑洞之谜,无法再寻找一种更新的模式来诠释这份诗情的凝重感。对此,我们深悟着海子文本的“麦子”意象留给我们的哲理性思考,也在阅读中深刻地反思,考量和调整着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因为土地、麦子等等一系列有关自然、生命的诗歌意象,都是海子以年轻和纯净的灵魂,留给我们重要的文化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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