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飞,朱晓丽
(哈尔滨理工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日本江户幕府时代,从1633年起多次颁布“锁国令”①锁国令是日本江户幕府关于禁止对外交通和贸易的法令。1633-1639年先后发布五次。,驱除外国人,仅允许与中国和荷兰进行有限贸易。1808年,英国“佛登”号军舰强行登陆长崎,令江户幕府惊慌失措,使长期处于“闭关锁国”政治格局下的日本出现了松动[1](P1)。1853年,美国军舰驶入江户湾,向日本官方递交了美国总统的国书,震惊日本朝野,史称“黑船事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骚动与混乱。第二年,美国军舰再次驶入江户湾,江户幕府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被迫与美国缔结《日美亲和条约》,结束了长达二百多年闭关锁国的封闭状态。
敞开国门的日本,招致大量欧美商船进出横滨、长崎等港口,也有从中国清朝驶来的商船。当时的中国,经历了1840年和1858年两次鸦片战争②鸦片战争使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丧失独立自主的地位,并促进了自然经济的解体。的大清王朝已经开始走向没落。曾经辉煌过的汉唐文化不再兴盛,东方文明的纽带也失去往日的光彩。1862年,日本派出幕府官员和各界人士乘“千岁丸”号商船前往上海,对中国进行考察,获得了巨大成果,使日本人认识到欧洲国家的强大与中国的破落,直接感受到鸦片战争带给中国的恶劣影响[2](P9-16)。《游清五录》③高杉晋作,长州藩武士,《游清五录》写于1839-1867年,1916年收入《东行先生遗文》刊行。曾记载:“然今之清人,徒以其众多之兵而自夸,却弗知已显衰弱之耻。今至上海兵营而观其状,见其兵卒皆敝衣垢面,徒跣露头,羸弱无力,皆状若乞丐,未见一勇士。若如此,则我一人可敌其五人。若率一万骑兵征彼,则可横扫清国。”[1](P116)与此同时,清政府一味奉行的 “偷安政策”,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特别是陷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灾难深渊的现状令日本人吃惊,这些从根本上改变了日本主流社会阶层的中国观。“千岁丸”的上海之行,随船的官员和武士等将其所见所闻带回日本,影响深远,落后,软弱可欺的中国形象取代了昔日令人憧憬的中国。
1868年的明治维新标志着日本近代化进程的开始,“废旧制,立新政,朝野一心,革除旧弊,举凡一切均效法西方列强,以图傲视亚洲诸国。其核心者,唯脱亚二字而已”[2](P9-16)。日本在文化上全面学习吸收欧美思想。体制上破旧立新,日本的“中国观”随着全盘西化的深化而不断改变,从之前的批判和轻视更进一步深化为觊觎中国。
1890年,日本实行君主立宪制①1889年,《大日本帝国宪法》公布,成为亚洲第一部成文宪法。1890年,日本国会正式运作实行,宪法订明“主权在民”,而天皇则为“日本国及人民团结的象征”。日本从此开始进入现代政治。国体,逐渐发展成为亚洲最强盛的国家。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中日本的完胜,是日本人意想不到的,整个日本都沉浸在战争胜利的喜悦中,认为日本终于通过维新超过了中国,成为东亚最强大的国家,成功脱亚入欧,成为其所认为的西方文明世界的成员之一。明治维新后日本国力和影响力逐渐增强,这种优越感逐渐转化为傲慢地鄙视中国。
日本江户幕府末期也正是中国历史上晚清的后期,同一时代两国经历了相同的国际风云,遭遇外来势力撞击国门。在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大碰撞的激荡中,夜郎自大的东方狮子睡眼惺忪,没有醒来,而日本人在挫折中找到了“近代国家”起航的方向。“脱亚入欧”成为日本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脱亚入欧思想在日本现代辞书中解释为: “废弃儒教,脱离中华思想;脱离亚洲,加入欧洲的政治主张。”[1](P392)从 1808 年的英国“佛登”号军舰进入长崎,到1853年的“黑船事件”,再到1868年的明治维新,日本结束了200余年的锁国政治,揭开了近代史的新篇章。与此同时,随着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以及中国的辛亥革命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日本的中国观随之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中国从被仰慕学习的对象变为同日本一样的存在,最后变为日本鄙视和侵略的对象。
夏目漱石自小就开始对中国古典书籍由衷喜爱,1881年在东京府立第一中学退学并转进专门教授汉学的二松学舍,专心学习汉学。他曾在汉诗文《木屑集》②1889年,就读于第一高等中学校本科一部一年级的夏目漱石受到同窗师友正冈子规的影响,以“漱石顽夫”的笔名创作了纪行汉诗文《木屑录》。选自:[日]夏目漱石:《木屑集》,岩波书店,昭和五十五年。中写道:“余儿时诵唐宋数千言喜作为文章。”[3]在《文学论·序》中写道:“我从小时候就喜爱读汉籍,虽然学习时间不是太长,但是对文学定义的认识都是在阅读《左国史汉》等汉籍时掌握的……如果文学的定义就像我从汉学中所学到的那样,我一生都应该为之努力,绝无悔意。”[4]对中国文化的喜爱,让他终身都没有放弃对汉学的追求,也使其具备了深厚的汉学造诣,这对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可以说夏目漱石理想中的中国印象来源于中国的古典文学。
1902年 (明治三十四年),受西方欧化风潮的影响,“脱亚入欧”深植入于日本国民的内心,很多日本人认为,被称作“支那人”是一种耻辱。夏目漱石曾表示:“日本人为何以被认为是支那人而感耻辱?支那人远比日本人更有名誉,只是不幸沦落至如此落魄衰败的境地,有识之士反倒应以被认为是支那人而深感光荣。即便如此,也应思考一下时至今日受过支那人多少照顾吧。西洋人经常会说喜欢日本人,讨厌支那人。如果因此而感到高兴的话,就好比听别人说曾经照顾过自己的邻居的坏话后而感到高兴一样,而这种高兴,则是十分浅薄的根性在作怪。”[5]可以看出,此时的夏目漱石十分尊敬中国,并对中国的沦落深感惋惜。
1900年9月前往英国留学的途中,夏目漱石第一次踏上中国国土。13日,到达上海,“满目都是支那人的车夫,房屋宏伟,横滨等地无法与之相比”[6]。“午后三点,搭孝蒸汽回船,就寝,支那人的说话声、挑东西的动静,喧闹异常”[6]。简洁的描述,这就是当时中国给夏目漱石的第一印象—— “宏伟”与“喧闹”成为中国“古”与“今”的显著差异。
1900年至1903年在英国留学期间,夏目漱石深刻体会到和中国人同为“东洋人”的感受,有好几次被人误认为中国人。在当时,对于想要努力融入于西方列强的日本国民来说,被误认为饱受欺凌的弱国“支那人”③《夏目漱石全集》第19卷,明治三十三年日记,第15页。“支那”一词在江户末期出现,明治初期广泛使用,开始并没有歧视之意,地理教科书中称中国为“支那”,后随之传开,但甲午战争后,这一词语带有贬义。绝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但是夏目漱石表现出的并不是厌恶、愤怒,更多的则是对饱受欺压的中国的同情。回国后的夏目漱石,在1906年发表的《哥儿》中曾有这一段话: “要是日清谈判,你就是中国猪!”[7](P155-157)这里,使用了一个极其具有侮辱性的词汇——チャンチャン (中国猪),当然,这不能完全代表夏目漱石的真实意图,但是,在当时的日本,丑化中国形象的风潮对夏目漱石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此时,夏目漱石的中国观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对于站在同样立场的中国人,充满同情,且极力庇护,认为中国人是重情重义的,但是面对中日甲午战争中战败的软弱、衰败的近代中国,又充满了蔑视。这充分表明了夏目漱石复杂与矛盾的中国观,并没有能够完全摆脱时代的局限。《梦十夜》第三夜更能体现夏目漱石的矛盾心理。
《梦十夜》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诞生了。《梦十夜》由内容各自独立的10个梦境构成,是对人生中的理想、爱情、历史等主题的抽象性的思考与分析。虽然篇幅不长,结构简明,但其中所蕴含的内容却相当丰富。这部作品在夏目漱石的文学创作中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奠定了其后夏目漱石长篇小说的基础[8]。
在第三夜中,“我”做了这样的梦,背着眼睛不知因何而瞎的孩子,虽双目失明但却一直指引着前方的道路,更令人感到怪异和疑惑的是,孩子的声音和语气方式如同成人一般,不仅知道“我”的心思,并且如镜子一般,能照出“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这令“我”感到深深的恐惧,甚至有过扔下孩子逃走的念头。就这样,在走到一棵杉树下时,“孩子”说在这里“你杀死我的那一天,就是一百年前的今天!”然后就突然变得像地藏菩萨石像一样的沉重了。
《梦十夜》写于1908年,此时的夏目漱石,留学英国归来,辞去了东京大学的教授职位,加入了《朝日新闻》,正式成为一名专业作家。他的写作风格逐渐向写实方向转变,正是夏目漱石身心都非常复杂苦闷的时期。而此时的日本,正处于明治维新的历史革新中,在西方先进文化的冲击下,日本对西方文化的向往日益加深。在盲目的全盘西化的进程中,“脱亚入欧”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东西方文化正在日本发生着猛烈的碰撞。
在《梦十夜》中,夏目漱石表达了对人生以及对日本现状的认知与反思。弗洛伊德通过精神分析理论研究梦的构成与诱因,在《梦的解析》中,认为梦是人们潜意识中想要表达与实现的欲望,是另一种意义的心理活动,是一种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意识到,或是不允许自我表达出的抽象的潜意识动机。援引其洛伊德的理论夏目漱石的“梦”,是一种在无意识中对有意识的思想的释放与诠释,对梦的书写在现实生活中更具有某种特殊意义与象征意味。
梦里的孩子并不是现实生活中作者真正的子女,孩子虽然眼瞎,但能知道一切;虽然是小孩儿的形象,但说话的口吻与大人无异;明明是一个“梦”,但“我”知道与孩子的亲子关系;“孩子”仿佛如镜子一般,能够照出“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从这些细节可以感受到夏目漱石赋予这个孩子某种特别的象征意义。
那么“孩子”意味着什么?从小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的夏目漱石,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中国文化更与他的文学生涯有着不能分割的密切联系。但是,在明治维新的时代里,学习英文是时代形势所趋,再加上他后期留学英国的经历,这些都必将对夏目漱石的中国观产生影响。
中国文化包含着古典中国文化与现实中国文化。古典中的中国文化富含内蕴,历史悠久,日本文化与中华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现实中,两次鸦片战争的战败,动摇了长久以来日本的中国观、中国自百姓到官兵身体羸弱,精神萎靡,同时中国官员怠于政事、贪腐横行,社会管理混乱[2](P9-16),清政府的无能与委曲求全,昔日令人憧憬的中国为落后、软弱可欺所取代。现实的残缺与古代中国文化的经典悠久形成鲜明的对比,正如第三夜中的“孩子”,正是表面的残缺与内在的深蕴的鲜明对比的形象化体现。因此,第三夜中的“我”可以理解为现实中的夏目漱石,而“孩子”则是中国。
由古典中国文化和现实中国文化组成的中国文化,不仅是当时日本的中国观的真实映射,更是夏目漱石的中国观的真实写照。自幼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熏陶的夏目漱石,对中国文化是持有好感的。而面对现实中国,感受则是错综复杂的。受时代影响,夏目开始西学,英国留学期间受尽轻蔑与侮辱,因此对于站在同样立场的中国人,充满同情,且极力庇护,但面对甲午中日战争中战败的弱小、衰败的近代中国,又充满了蔑视。这种矛盾的中国观,如第三夜中“我”对“孩子”的复杂心理,矛盾的形象使“我”产生了矛盾的心理。
文章最后的文化五年 (1808年),是“我”杀死孩子的时间,夏目漱石也为这一时间点赋予特殊含义。
“文化五年”具有怎样的深层意义?第三夜中结尾处,当父子俩在一棵杉树面前停了下来,孩子说:“你杀死我的那一天,就是一百年前的今天!”按照文章的推算,正好是文章发表时的一百年前的1808年 (文化五年)。1808年英国“佛登”号军舰进入日本长崎,自此,日本的闭关锁国的状态被逐步打破。这意味着日本开始慢慢接受西方文化的融入。与此同时,1840年中国鸦片战争的爆发与战败,使得日本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时开始排斥传统文化与中国文化。
此时的夏目漱石,不可避免地承受着来自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在两年的英国留学生活中,他在对文学的本质进行深入思考的同时,亦对当时日本社会的丧失自我、崇洋媚外进行了深度探究与批判。《文学论》应该是夏目漱石“十年计划”的一座里程碑,却因种种原因而不得不半途而废:用夏目漱石自己的话来说,是“畸形儿的残骸”。这部作品立足于深受中国影响的日本传统文化立场,尝试建立融东西方文化于一体的属于日本国的新文化。
一百年前杀死“孩子”的并不是梦中现在的“我”,而是“我”所处时代的一百年前的日本。一百年前的“孩子”相当于“我”的父亲的父亲,是过去的代表与印证。 “我”在背着“孩子”的过程中,不断寻找过去的回忆,而“孩子”知道未来一切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早在一百年前就发生了,百年前杀死的“孩子”是属于过去的。而现在的“我”背着“孩子”,继续前进,虽然走过的都是过去“孩子”熟知的路,但却是属于“我”的路,“我”走出的是现在与未来的路。所以说,“我”不仅是过去日本的化身,更是现在夏目漱石的象征。“我”寻找回忆的过程,就是在追忆过去的历史——百年前日本与中国的历史,与此同时,“我”也在创造历史,创造一个新生儿,走出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就是夏目漱石对传统思想的回归,对东西方思想的融合与再创造。“孩子”能像一面镜子,能照出“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如同日本过去的中国观与现在夏目漱石一代人在日本西化的时代下的中国观的预示。这里的日本与夏目漱石具有相同的存在意义。
百年前的“我”——日本向西方敞开国门,打破了闭关锁国的格局,与此同时面对日益落后的中国,表现出的则是日本向西方敞开国门,打破了闭关锁国的格局,与此同时,面时日益落后的中国表现出的则是好奇、怀疑与鄙视。是好奇、怀疑与鄙视。而展望百年后全盘西化的日本,所处当时国情下的夏目漱石感到恐惧、同情、怀疑与痛苦,表现了夏目漱石在现实中国与古典中国间不断徘徊的感受,与此同时,也表现出对步入“脱亚入欧”轨道上日本的审视与批判。
百年前杀死“孩子”的“我”,现在仍想抛弃“孩子”的“我”和未来以及变为地藏菩萨石像的“孩子”,这些无法分割的“我”,都在文中巧妙地结合为一个整体。这既是对过去历史的印证,也是对现今夏目漱石国观的真实写照,更是夏目漱石对日本未来的中国观的预示与警醒。夏目漱石对过去的“我”有了足够的认识,对现在的“我”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对未来的“我”有了更加清醒的展望。尽管对中国有着复杂的感情,但是对于从小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夏目漱石来说,中日文化无法分割,抛弃了中国文化。等于抛弃了过去的历史,抛弃了传统文化,对于中国文化,既有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崇拜与向往,也有对现今腐败落后的中国睡狮的怀疑、同情与厌恶,更有对未来中国文化的憧憬。他将中国文化“去粗取精”,巧妙地将其与西方先进文化相结合,创造了著名的“则天去私”思想,这种思想是运用冷静的头脑与眼光,深刻观察过去历史,感受当前国情结合亲身感受,才有了对未来的“我”的明确预示。
夏目漱石的中国观内涵充满着矛盾,既有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深爱,也有对现实中国文化的怀疑与轻视。在第三夜中,他以一种冷静、客观的眼光,通过自身的亲身经历与感受,理解与把握着中国的形象。夏目漱石曾说过:“颇具野心的我,要让100年后的人们来解开这个谜。”这是夏目漱石对百年后发出的挑战书,对百年后的“我”发出的警醒。在东西方文化交错融合的历史洪流中,找到更准确的定位,树立一种更为理性、独特的近现代中国观,是夏目漱石在这个梦境中留给日本的重大课题,百年之后的今天,仍然还是未解的重大课题。
[1]宗泽亚.明治维新的国度[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4.
[2]黄蕊.日本的中国观演变特征分析[D].开封: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
[3][日]夏目漱石.木屑集[M].东京:岩波书店,昭和五十五年.
[4][日]夏目漱石.文学论[M].东京:角川书店,1972.
[5][日]平冈敏夫.漱石日记[M].东京:岩波文库,1972.
[6][日]夏目漱石.夏目漱石[M].东京:日本岩波书店,1937.
[7]张小玲.夏目漱石与近代日本的文化身份建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8]李千.怪诞梦境下的现实——解析夏目漱石《梦十夜》之第三夜[J].边疆经济与文化,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