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概念隐喻角度解读宋词中的“恨”

2015-08-15 00:53王肖丽
关键词:源域宋词词人

王肖丽,唐 斌

(华东交通大学a.人文社会科学院; b.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近年来,现代认知语言学对隐喻的研究突破了修辞学的界限,认为隐喻是人类了解周围世界的概念工具、认知过程和思维方式。诗词与隐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隐喻,就没有诗”,正因为诗歌中充满了隐喻,因而被称为“隐喻式语言”[1]。词作为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宝藏中璀璨的明珠,更是有着诗、文等文体所不具有的独特的抒情功能,有一种“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而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2]的情思。宋词多抒愁情恨意,而恨更是词人情感浮动的最直接表现,众学者、研究者多对宋词其修辞手法、意象、联想和翻译等方面进行研究,如赵玲玲的《宋词“恨”字修辞的审美考察》[3]、郑春燕的《从图式理论视角比较赏析〈声声慢〉英译》[4]、程益广的《宋词意象组合方式例话》[5]等等,却鲜有从认知语言学角度进行分析的。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视域探索“恨”这一情绪的概念隐喻,以期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宋词中的“千古恨意”。

一、宋词中的恨

“恨”是不可观不可触、丰富而不易表达的内心情感。宋词中“恨”字使用频率颇高,且情感饱满复杂,具有重要文学意义。在《王力古汉语字典》中,恨被解释为“怨恨”、“后悔”,宋词中“恨”可以被解释为国仇家恨之类的“仇恨”,或憾恨、憎恨、离恨。如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啼到春归无觅处,苦恨芳菲都歇”中“恨”就可以理解为憎恨; 吴文英《莺啼序·春晚感怀》“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燕”则可以理解为悔恨; 岳飞《满江红》中“臣子恨,何时灭”就可以把“恨”理解为亡国之愤恨或对敌国的仇恨[2]。人的心理过程是复杂的,表情达意的“恨”字,自然也包罗怨恨、悔恨等种种不同心绪。在理解宋词中的“恨”时不能简单地理解字面上的意思,更应以意逆志,找准词人的主要意旨和情感。本文对宋词中的“恨”字的分析,是从“恨”字的概念隐喻所流露出来的主观认知,并兼顾情绪的其他方面来探索的。

二、概念隐喻理论

隐喻修辞的研究始于亚里士多德,认为隐喻是一种修辞现象,是词与词之间的替换,是用于增强语言表达能力可有可无的工具。长期以来,隐喻都被当作一种语言现象被认识,直到莱柯夫提出概念隐喻,突破传统的修辞观,将人类概念系统引入隐喻研究。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遵循一定原则的从一个具体的概念域向一个抽象概念域的系统映射,这种映射不是随意的,而是根植于我们的身体,构造日常生活经验和知识,是发生在人类思维层面的认知方式,可以展现人的理念和想象[6]。一个概念域是由“源域”和“目标域”两个基本的概念域组成,例如: “生命是旅程”的概念隐喻中,“生命”这个难以理解的概念是通过“旅程”来获得理解,“生命”这个抽象概念是目标域,“旅程”是源域,多为具体概念或物理概念。莱柯夫把概念隐喻分为三类: 方位隐喻、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本体隐喻是指用具体的实物来映射抽象的事件活动情感和思想观念等。本文主要讨论本体隐喻中的概念隐喻。

三、宋词中“恨”的概念隐喻分析

本文的语料来自网上全文检索全宋词中所收录的包括柳永、晏几道、周邦彦、秦观等众多词人的作品,共有两万余首词作。参考了Lan[7]的方法,本文通过定位“恨+实体”的词句,选取出具有明显隐喻的词句,得出以下结论:

(一) “恨”的实体隐喻

实体隐喻就是用表示实体的词来表示某一抽象概念,用有形的实体去理解那些比较抽象的经验,如行为、情绪、思想等。具体的、有形的事物都可以成为实体隐喻[6]。人、动植物以及非生物都能进行实体隐喻,宋词中“恨”的实体隐喻可以分为以下三种:

1.“恨是液体”

“恨是液体”这个概念隐喻是最突出的,在这个隐喻中,始源域是“液体”,目标域是“恨”。隐喻激活了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对应,使得目标域具有始源域所有的特征。于是, “恨是液体”又可分为“恨是水”、“恨是雨”、“恨可以凝结”和“恨是浓厚的”等四种。以上说明“恨是液体”这个隐喻本身也很复杂。“恨”是水如:

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吴文英《琐窗寒》)

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朱敦儒《念奴娇》)

在朱敦儒的笔下,恨海愁山使恨是液体的隐喻进一步得到了具体体现。“恨”如同汹涌的江涛难平,以恨喻水,抒发情绪,语言清新、通俗易懂。此词作于朱敦儒晚年,用于自勉,告诫自己即便生活不平,胸中积蓄的愤恨如大海般汹涌激荡,也要心定气闲、淡然处之,做到“一时挼碎”。又由于恨是水,因此也出现了“饮恨”的说法,化恨这一抽象不可捉摸的情绪,为实体事物水这一可饮用的液体。如:

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柳永《采莲令》)

城外土馒头,人能饮恨不。(刘辰翁《唐多令》)

“饮恨”一词最早出于南朝梁江淹《恨赋》中的“莫不饮恨吞声”,恨如水般只得忍者咽下,抱恨无处诉说,表现出词人的万般无奈。雨也是水,那么“恨”是雨的隐喻如: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柳永《曲玉管》)

多少愁风恨雨,惟有春知。(赵必《风流子》)

水汽凝结化成云,用云雨表达愁与恨,雨恨云愁、愁风恨雨。词人借恨是水和恨是雨的隐喻,抒发幽怨愁思。雨水本身并无喜怒哀乐,词人心中愁苦,看那绵绵不绝的雨,就是绵绵不尽的恨,不断倾泻。恨是水和恨是雨引发另外两个隐喻: 恨可以凝结,恨是浓厚的。如:

算得佳人凝恨切。应念念,归时节。 (柳永《塞孤》)

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秦观《虞美人》)

《现代汉语词典》中释凝结为气体变成液体或由液体变成固体。这里用来形容恨意,使恨具有水汽的特征,方能凝结。后两句把具有液态特征的浓用来描写恨,使恨这一抽象情绪有了具体的表象[8]。“凝恨”是恨之不已,犹云积恨。秦观笔下,点出“绿荷凝恨”,秋季万物肃杀,绿荷在夕阳下含愁相倚,抒发词人伤秋别离情怀。

2.“恨是植物”

始源域是植物,目标域是恨。恨具有了植物的特性,加深人们对宋词中“恨”这一情绪的理解,比如“恨”是草:

他年春草恨,应有小山招。(晁补之《临江仙》)

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秦观《八六子》)

萋萋形容的是草木茂盛的样子。刬指铲,表示连根拔起。词人于高亭远眺,心中的忧愁暗恨如同那繁盛的青青芳草,刚刚除尽却又“尽还生”。借芳草这始源域,形象生动地展示出对情人的生生不忘,对分别的无限憾恨、悲怆痛楚。正是张炎《词源》中所评“咀嚼无滓,久而知味”,颇具神来之笔。再如“恨”是柳、柳絮:

几番梦回枕上,飞絮恨悠扬。(曾觌《诉衷情》)

多少雨条烟叶恨,红泪离筵。(晏几道《浪淘沙》)

后一句雨条烟叶指的是雨中的柳条,烟雾中的柳叶。形容凄迷的景色恨如雨条烟叶,在此“恨”的意象被进一步地具体化成为雨中的柳条,烟雾中的柳叶[8]。柳丝纤细、柳叶疏淡,但因人的离情怨思、离愁别恨,柳也沾染了恨意。

3.“恨是花”

蝶随蜂趁,满地黄花恨。(陈允平《点绛唇》)

满地黄花,零零落落,凄迷异常,把“恨”的意象进一步具体化为黄花,黄花喻物是人非的低落愁绪,满腔的苦恨之情,如那黄花般堆于满地,冷清孤寂。

自古以来,人在生产力和社会实践中认识大自然,与之相互依存。在习得不同生物特性和生态特性的基础上,人将动植物等自然界事物与人的品性、情操对比,使二者之间形成种种关联。人们将植物的一些状态特点投射到抽象概念上,便于表达而逐步形成了由动植物等为源域的概念隐喻。经众诗人词人的创作实践,使实物诸如水、江、花草等的自然属性化为审美属性。江水的奔腾、流水的不绝、细雨的绵延、芳草的无际、落花的凋零等都与“恨”相类,概念隐喻的使用,含蓄地抒发词人情感,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

(二) “恨”的容器隐喻

从认知角度来看,容器隐喻是典型的本体隐喻。很多抽象的事物都与具体的容器结合在一起,方便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去认识没有边界的抽象事物:

都人离恨满歌宴。清唱倚危弦。 (晏几道《诉衷情》)

路迢迢,恨满千里草。 (周邦彦《早梅芳·喜迁莺》)

而今别恨满江湖。怎消除。算何如。(辛弃疾《江神子·江城子》)

这些“恨”都用“满”字修饰,恨如同容器中装的物体,也许是气体、液体,也有可能是固体。既然“恨”是可放于容器中的物质,自然具有能打破的性质:

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晏几道《南乡子》)

学得新声难破恨。转枕花前。且占香红一夜眠。(晏几道《减字木兰花》)

词人通过“破恨”以达到减少幽幽恨意的效果。“恨”的容器比喻中,可以装满,可以摔破,自然也可以从容器中倒空,比如“惨离杯,空恨岁晚归期阻”(柳永《夜半乐》)、“夜夜乌飞谁识破,馒头空恨霜华早”(黄裳《蝶恋花》)。

同样是把“恨”视为一种物质实体,容器隐喻与实体隐喻不同的是: 容器隐喻并不强调“恨”本身是什么,而是从承载“恨”的容器,隐晦体现“恨”的特点,可装满、可打破,这是直接和间接的区别。

(三) “恨”可装载可衡量

醉鬟留盼,小窗剪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吴文英《惜黄花慢》)

将花寄恨无人会,桥上少年桥下水。(欧阳修《蝶恋花》)

鸳鸯带上三生恨,将泪揩磨不尽。( 《史达祖》杏花天)

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柳永《满江红》)

此外还有“偏奈天教多阻间,积恨何穷”(赵长卿《浪淘沙》)、“试问当筵眼波恨,滴滴为谁娇”(欧阳修《少年游》)、“群腰减尽柔肌损。一撮眉尖千叠恨”(欧阳修《渔家傲》) 等,在这些词中将恨比为可增可减的物体。

从认知角度来看,把“恨”这一本不能量化、无法具体的东西,运用实体隐喻,进行了物质化处理,使之变得可装载、能被当作物件寄出; 具有数量特征、可衡量可堆积; 不再抽象,而是变得非常具体。三生恨、千万恨、千叠恨……浓浓的情感让人为之动容,如《少年游》中“恨”像泪水滴滴落,只增不减,具体而形象,简洁明了地凸显出词人的强烈情绪。

本文通过对宋词中“恨”的概念隐喻的研究,得出如下三个主要发现: 首先,“恨”在本文所举出的语料中有三种概念隐喻,其始源域分别是“液体”“植物”“容器”“可装载可衡量的物体”。其次,这几种概念隐喻都是实体隐喻,即都用有形的具体可感物体表现无形的复杂难以捉摸的情绪。此外,我们不难发现隐喻不仅只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重要的是一种认知过程,在感知或认识事物的思维活动中,没有将自己的身心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而是万物同体的情感。希望本文能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和学习宋词。

[1]束定芳.隐喻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赵玲玲.宋词“恨”字修辞的审美考察[J].文艺评论,2012(4).

[3]缪钺.诗词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2.

[4]郑春燕.从图式理论视角比较赏析《声声慢》英译[J].甘肃联合大学学报,2012(4).

[5]程益广.宋词意象组合方式例话[J]. 语言教学与研究,2007(19).

[6]Lakoff.G&Johnson M.Metaphors we live by[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7]Lan,Chun.A cognitive approach to spatial metaphors in English and Chinese[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3.

[8]程峰萍.宋词中“恨”的概念隐喻[J].赤峰学院报,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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