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岩
《丰乳肥臀》中恋母情结的四个维度
○王岩
莫言是我国唯一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丰乳肥臀》这部作品围绕着一位坚强的母亲和她的九个子女的波折命运展开,采用了母亲唯一的儿子“上官金童”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全篇在波澜壮阔的故事情节中始终贯穿着对母亲的赞美与热爱,表达出一种独特的对母亲的依恋之情。本文从恋母的排他性、对乳房的迷恋、对乳汁的依恋和对母亲的精神崇拜四个方面入手,对该小说中的恋母情结进行简要分析。
恋母情结 上官鲁氏 上官金童 乳房
《丰乳肥臀》这部长达五十八万字的长篇小说,穿插描写了以上官鲁氏、上官金童、上官家八姐妹为主的二十几个人物一生的经历,对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农村土改、改革开放几大历史阶段的民众生活进行了细致的映照。全文始终贯穿着的,是对上官鲁氏这位勤劳、善良、宽容博大、在苦难面前不屈不饶的伟大女性由衷的赞美之情,正如莫言所称“人世间的称谓没有比母亲更神圣的了,人世间的感情没有比母爱更无私的了,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没有比为母亲歌唱更动人的了。”[1]而作品的叙述者“我”,即上官金童,作为母亲九个子女中唯一的儿子,作者给他的定位却是“奸尸犯,精神病,恶迹累累,世人皆知”[1](P376),一辈子碌碌无为,且多次需要寻求母亲的庇护。可以说,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都具有典型的恋母情结,一生均无改变。作者此番设计,不但使“我”和母亲鲁氏形成强烈反差,更烘托出母亲的伟大坚韧,同时塑造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在此,对上官金童的恋母情结,进行以下几点分析:
恋母情结是一种对母亲的非正常依恋之情,也称作俄狄浦斯情结,起源于古代欧洲戏剧中杀父娶母的故事。弗洛伊德对其进行了发展总结,并提出“儿童心理发展至三到六岁时,会把母亲视为爱情的第一对象,其独占母亲的欲望引起他对父亲的仇视。”[2]作品中的主人公上官金童,其恋母情结的表现首先体现在其独霸母亲的占有欲和其对一切有可能产生威胁的情况的强烈排斥性上。
首先,对自己的亲生父亲瑞典籍牧师马洛亚,初次见面时他在“我”眼中的外表是“我看到了他头顶上的红毛,下巴上的黄毛,鹰嘴一样的大鼻子。”[1](P46)在别人眼中他的外表是“猴子。啊啊,一只猴子。”[1](P54)作为一位有着神圣信仰的牧师,他却和有夫之妇“我的母亲”上官鲁氏野合生子,同时又有“跟那个黑眼窝子女人的事呢”[1](P51)。在母亲遭受到鸟枪队无情的蹂躏时,他所表现出来的是软弱与无能,只能以自杀这种软弱的方式逃避这一切,“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栽倒在坚硬的街道上。他的脑浆迸裂在路面上,宛若一滩滩新鲜的鸟屎”[1](P75),这是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上对“父亲”这个形象进行的有意的弱化。而“我”作为一个婴孩,就对父亲和母亲的亲密举动做出了本能的排斥。当“马洛亚眼里的小手缩回,但他胳膊上的大手却伸向母亲的前胸,他高大的身体站在母亲身后,那两只面目丑陋的大手,捂住了母亲胸前那两只白鸽”时,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的本能反应是“我放声大哭,眼泪迷蒙着我的双眼”。直到母亲放弃和父亲的亲密举动,“把白鸽送到我面前”时,“我恨恨的、急迫的、重重的叼住我的白鸽。我的嘴很大,但我还嫌小,我的嘴像蝮蛇的嘴,恨不得把属于我的、不容许别人侵犯的白鸽吞下去”,“我叼着一个,又用手抓着另一个”。对于一个尚且不能坐立的婴孩,这种对父亲的反感和对母亲的占有感,可谓是出自天性,也是主人公上官金童恋母情结初露端倪的体现。
其次,对于自己的双胞胎姐姐上官玉女,“我”也是极尽排斥之能事。当“母亲红着脸,接过八姐,刚想给她一只奶头,我的脚便蹬在她的肚子上”,以至于到后来,“八姐的吃奶权已被我彻底剥夺了,只要她接近母亲的乳房,我便手抓脚踹,整的这个瞎女孩哭声不断”。而在人物性格上,作者又把这个同胞妹妹塑造成一个温顺、柔弱、不争不抢的形象,母亲认为她的出生是多余的,在遭遇鸟枪队袭击时,母亲的第一反应也是“弯腰抱我”[1](P54),而“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的哭着”。[1](P54),当我欺负她“伸出爪子抓了一下她的脸”[1](P59),她也只是“哭着退缩到炕脚上去了”,以至于最后她为了不成为母亲的累赘,而跳河自杀。她的温驯和我的蛮横、她的不受重视和我的备受宠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为我对母亲的独占性准备了先决条件和有利态势。同时,对二姐上官招弟救下的孩子司马粮,“为了不把他饿死,母亲只好给他喂奶”“他张着大嘴,瞪着大眼,贪婪的吸着属于我的乳房”[1](P79),为此我的态度是“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在我眼中他的形象是“他的哭声像乌鸦,像癞蛤蟆,像猫头鹰”,他抢夺了我对母亲的独占权,故而引起我的仇视,这是一个典型的恋母情结者所不能容忍的。
恋母情结具有较为宽泛的意义,不仅仅体现着对具体的母亲个人的迷恋痴狂,其范围也泛化开来,体现在对一切有着母性光辉的人物、事物的非正常迷恋。在《丰乳肥臀》中,以对乳房的迷恋入手,对其进行了详细的体现,主人公上官金童对乳房的迷恋可谓达到一种如痴如狂、近乎荒诞的境界。
首先是对自己母亲乳房的迷恋,这是最基本也是最直接的恋母情结的体现。在他的眼中,母亲的乳房是“两只宝葫芦一样饱满油滑、小鸽子一样活泼丰满、瓷花瓶一样润泽光洁的乳房。她们芬芳、她们美丽,她们自动喷射着淡蓝色的甜蜜浆汁,灌满了我的肚腹,并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来”,母亲的乳头“那是爱、那是诗、那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金色大地”,并且认为“人们,不要忘本,忘记了母亲的乳房,就意味着丧失了人性”。
其次,表现在对一切美丽的乳房的向往和爱慕之情,正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对于一切美丽的女子都有一种怜惜之情一样,上官金童对于一切美丽的乳房都是喜爱的、甚至于是想占有的。在他眼中,来拜访“鸟仙”的洋女人“最让我迷醉的,是她的乳房的香味,这香味有些腥膻,令我微微恶心,但我还是张大鼻孔吸着”[1](P93);女兵唐姑娘的乳房“长得比较靠下,但形状一流”[1](P100)。甚至自己的亲姐姐,他也对其乳房有深深的迷恋。三姐的乳房“是上官家乳房系类中的上等品,它们清秀伶俐,有着刺猬嘴巴一样灵巧而微微上翘的乳头[1](P119)”,六姐的乳房“泛着白瓷一样的冷光”“光滑柔润,是用玉石雕成的,绝代的好宝贝”[1](P144),甚至于“我的手背叛了我的意志,抓住了她的胸脯”。[1](P144)再包括后来对独乳老金,对仅仅通过信、看过照片的娜塔莎,对耿莲莲等一系列人物的乳房,都是深深迷恋到欲罢不能,甚至能危及到生命的程度,其迷恋之情可见一斑。
再次,对一切和乳房有关的象征物的喜爱,一切类似于乳房的东西,都能引起他对乳房的联想。“除了油光闪烁的宝葫芦,除了洁白光滑的小白鸽,又添上了通红的大萝卜,它们各有各的色彩、神态、温度,都与乳房有相似之处,都成为不同季节、不同心情下的乳房的象征物”[1](P57),甚至包括所有和乳房有关的事物,都能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在日常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让更多人见识到了它们的美好及实用。“在正对着双乳处剪出两个圆洞”[1](P56)的哺乳服,“至今还在大栏市流行”;在逃难过程中,为了保护母羊的乳房不被冻伤,“用白色的大包袱兜住了它的乳”“还往包袱里塞了两张兔子皮”,这也为上官金童成为乳罩专家,提供了丰富的灵感,“设计了一种专为高寒地区妇女使用的兔皮乳罩”[1](P197);在改革开放后,由于司马粮的大力支持,“我”过上了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经营着“独角兽乳罩大世界”,使得他“耳清目明,反应敏锐,心情舒畅,皮肤滋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1](P367)。而作品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高密东北乡习俗“雪集”,其中最“令我激动的职责”[1](P214),就是那些祈求来年生子的女人需要“撩起衣襟,用她们的乳房来迎合雪公子的双手”。
乳汁作为母亲特有的献给孩子的礼物,是有着与一般食物截然不同的意义的,莫言提出“母亲具有大地的品格,厚德载物,任劳任怨,无私奉献,大言希声,大象无形,大之至哉。所以为母亲歌唱也是为大地歌唱,因此歌唱母亲也就是歌唱大地”。[3]大地生养万物,使得树木汲取养分,长出累累硕果,母亲则用她温热的乳汁,养大了自己的九个孩子,也哺育了沙枣花、鲁胜利、大哑、二哑、鹦鹉韩等自己女儿的孩子,甚至包括和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司马粮。而作品的主人公上官金童,则被作者直接塑造成一个极端的恋乳成癖者,乳汁在他的一生的大部分时候,成为唯一的维持生命的食物。乳汁在上官金童的心中是甘甜的、美好的,同时也是意义非凡的。
第一次尝到乳汁的滋味是那么难以忘怀“混合着枣味、糖味、鸡蛋味的乳汁,一股伟大瑰丽的液体”[1](P37)。他甚至可以通过母亲的乳汁,和母亲产生隐秘的联系,体味到她的细腻心思:当大姐私奔母亲心情低落时,“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鲜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里,有一股朽木的气息”[1](P64);在食物短缺、负担沉重的冬天,“从那数量越来越少的乳汁里,我已尝到了糠萝卜的味道”;在三姐与鸟儿韩情投意合,母亲吃到充足的鸟肉时,“鹧鸪很快变成味道鲜美的乳汁,进入我的肠胃”[1](P81)。正所谓“奶汁是血,你在吸娘的血”[1](P133),这样的一种和母亲的亲密联系,是母亲的其他子女所无法感受到的。如果说这还只是幼儿对于母亲乳汁的需要,是一种习惯性的、出自天性的依赖的话,随着上官金童的成长,这种关系变得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紧密,甚至脱离了正常的轨道。从幼儿时期母亲的异常困难甚至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断奶开始便初露端倪:“为了给他断奶,母亲在乳头上抹过生姜汁、大蒜汁、腥鱼水、甚至还涂过臭鸡屎,这一次又换上了辣椒油。母亲每次的断奶实验都以金童的倒地装死而失败”;七岁的时候看到热气腾腾的面条,他的唯一感觉是“那根面条像虫子一样钻进他的嘴里。我感到恶心”。十三岁时依然需要母亲将羊奶送到学校,原因是除了乳汁“吃什么呕什么”[1](P227)。甚至是在经历了蛟龙河农场十几年的服刑经历,唯一能把他从病痛中唤醒,之后一直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新鲜的乳汁的味道”[1](P328)。
作者的这一系列设计看似荒诞不经,但也并未脱离具体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母亲在结婚三年后仍无所出,被彪悍的婆婆明嘲暗讽,甚至被骂“白吃了我们家三年饭”“二尾子”[1](P406);即使后来母亲忍辱负重和姑父于大巴掌、赊小鸭的、江湖郎中、卖狗肉的等生下了孩子,但都是女孩,婆婆更是“板的像一把刚从淬火桶里提出来的镰刀,随时想要飞起来砍人似的”[1](P414)。而上官金童作为母亲在七个女儿之后的唯一儿子,自然是视为掌中宝,极尽宠爱,甚至许诺“娘的奶只给你一人吃,谁也抢不去。”[1](P56)母亲的乳汁伴随着上官金童度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给予了他甜蜜、温暖和勇气,而他对母亲的依恋和爱意,如同这乳汁一样,滋润着他的全身。
恋母情结除了对和母亲相关的实际事物的依恋喜爱之外,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对母亲的崇拜,母亲的形象往往是伟大的、善良的、坚韧的,几乎融合了人类全部美好的品德,而自身在母亲面前总是产生一种弱小的、无助的甚至卑微的心理。弗洛伊德称“儿童心理发展至三到六岁时,会把母亲视为爱情的第一对象,其独占母亲的欲望引起他对父亲的仇视”[4],特别是男孩,往往他的梦中情人的形象也是以自己的母亲形象为基础进行设定的。这样的一个理念在该部小说中简直是贯穿始终的。
首先在形象上,母亲的外在几乎是完美的。未出嫁时母亲“穿着一件葱绿色缎子夹袄,袖口和下摆,都用丝线辑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黑油油的大辫子长到腿弯”[1](P402)“在古旧的高密东北乡男人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美女”[1](P405);嫁作人妻之后的母亲,越发增添了无限风韵,“大腿圆润好像美玉”“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口如上好的酒”[1](P422)。即使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少了年轻时的妩媚,依然有着“庄严、忧愁、宁静,逆来顺受的、自觉自愿的奉献”的气质。
其次是在精神上,母亲的品德更是毫无瑕疵。母亲是善良的,在三姐成为鸟仙,全家只能以野菜汤果腹的时候,把唯一的一个菜团子送给闯入我家的叫花子;母亲是有骨气的,面对着蒋政委给予的“做成小猫小狗小老虎形状的饼干”“白色的奶粉”“透明的蜂蜜”[1](P99),母亲不为所动,宁愿吃着自家的窝头咸菜,也不拿对方的半点好处;母亲是富于牺牲精神的,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被饿死,以自己的胃为口袋偷回些豌豆,以至于“现在成习惯了,一低头就倒出来了,娘的胃,现在就是个装粮食的口袋”。[1](P304)母亲是勇敢的,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更首先是一个母亲,所以她能克服内心的恐惧,在逃难途中保护着她的孩子,“我们用车子堵住门口。母亲抱着那杆粘着士兵脑浆的大枪坐在最外边”。[1](P198)在我们被关押起来时,排除万难救出自己的孩子,“母亲残废的小脚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的深深的脚印,几个月后还清晰可辨”。[1](P165)母亲是博大的,虽然嘴上抱怨,但仍是承担起抚养孙女的责任,甚至对于司马库、龙清萍等都给予了自己的爱意。母亲是乐观的,即使她的一生遭遇数不清的磨难,依然对未来抱有信心“娘瞎了一只眼,还能看到前面的好日子哩,太阳亮堂堂的,花儿香喷喷的,还得往前奔呐”[1](P325)。
母亲的性格特征和上官金童刚好形成强烈的反差,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全家人的希望,“我”却是一个胆小、怯懦、恋乳成癖、彷徨犹豫的形象。不仅一辈子一事无成,还进过劳改农场、疯人病院,司马粮交给“我”管理的公司被人骗走、在集市上被迫裸奔、即使是年纪大了还“花光了母亲十几年来收废品、卖破烂的积蓄”[1](P325),可以说上官金童是作者所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中最窝囊的一个。这也是他极度需要母亲、依赖母亲的心理前提,他的一生最满意的状态便是婴儿时代能够“缩在暖洋洋的布口袋里”[1](P57),贴近母亲的双乳,享受丰富甜蜜的乳汁。这种想要回归幼儿时代,甚至母体时期的倾向,正是恋母情结的终极体现。
总的来说,莫言的这部作品中所蕴含的恋母情结可以大致从这四个方面进行分析理解。这一思想倾向一直贯穿作品始终,主人公从母体诞生,又以躺在母亲坟墓边收尾,“在这个新月璀璨的夜晚里,上官金童嘴里塞满鲜花,仰面朝天躺在母亲的坟墓前,回忆了很多很多的往事,都是一些闪烁的碎片”[1](P450),前后呼应,如同一个完美的圆圈,转了一遭,又回归到了母亲身边,使得整个故事情节紧凑、有始有终。在欣赏这部作品时能认识到这一点,对全面深刻地理解其主旨有很大益处。
注释:
[1]莫言:《丰乳肥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2]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3]孔范今,施战军:《莫言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4]巴赫金,《弗洛伊德主义评述》,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王岩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7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