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浩
(宁德师范学院艺术系 福建 宁德 352100)
引言
近代福建爱国民族英雄林则徐在世人心目中为晚清著名儒学经世士人,其济世功德和崇高人格境界到今日仍激励、感染后人。他的书法艺术也别具特色,在晚清独树一帜,为世人珍爱。在林则徐留下的书法墨迹中有对联、诗词、手札、册页、条屏还有手抄佛法经卷等多种形式,风格取法、字体、风格多样,可见仅仅以儒学思想立场来定位其书法显然是局狭的。从林则徐书法形式和风格特征分析,儒学和佛法对其书法艺术的重要影响都不可忽视,从其人生功德境界来观照,儒佛兼修也是探索林则徐内心世界极为关键的切入口。探索儒学和佛法与林则徐书法艺术的双向互动和印证,对于全面深入了解一代民族英雄内心性情极具启示意义。
1987年上海市出版局准印的《林文忠公手书经咒日课》、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林则徐小楷佛经四种》等都是专门收录林则徐抄写佛经类的书法作品,如 《阿弥陀佛经》《金刚经》《心经》《往生咒》等等。目前公开出版的2005年海峡文艺出版社《林则徐书法集》、2008年福建美术出版社《林则徐翰墨集》等都收录有部分林则徐手抄佛经类作品,从中足以见佛经作品在林则徐书法生涯中占据的重要地位。林则徐手抄佛经书法作品风格有别于他的行书、对联、手札,《林则徐小楷佛经四种》指出:林则徐这些作品“全从唐楷中来,显示扎实的欧体功底,结体疏通、平稳匀称、不求险劲、务使闲适自如、意正笔正、写来十分虔诚,充满着宗教的肃穆之气。”[1]从中可见林则徐书法风格和学佛密切的联系。
曾霆《林则徐学佛的渊源探微》从“贤淑学佛之妻的耳濡目染、早年受张师诚的影响、与佛教界人士的直接交往”三个方面系统阐述了林则徐的佛学因缘以及信佛的源泉。“学佛日课不断的林则徐,也以学佛念佛的心得和郑夫人分享,导引夫人以念佛求生净土为目标。”[2]“林则徐随张师诚工作4年,深受张的器重,在学佛方面也深受张的教导和影响。二人在忙于政事之余,时常畅谈国家大计,而学佛修净土也是二人经常触及的话题。”[2]由这些论述可以看出,林则徐以净土宗为主要修佛法门,“行舆日课,净土资粮”是林则徐《佛说额弥陀经》前页题录,足见其净土信仰的坚定。净土宗是中国化佛教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宗派,净土指清净的佛土,又有清净土、清净佛刹、佛土、妙土等多种称号,为佛所居之所。相对于凡夫众生所居的“秽土”,因而称之为净土。杨维中从西方净土与信愿行、念佛与往生、难行道与易行道几个方面归纳净土宗基本教义,并指出:“净土宗在强调‘他力’的时候,也并未完全忽略‘自力’,因为念佛也有‘自净其心’的功效。‘念佛’要求身口意相应,因此,信弥陀愿力之加持自然会有开智能、净其心、积功德的诉求。”[3]中国佛教史上,宋元以后禅净双修成为佛门修行基本形式,念佛法门一样重视净心。我们看《林则徐书法集》中收录的《佛说阿弥陀佛经》和《佛说无量寿经》,这两幅作品结构平正,线条纯净,章法严谨,用笔几乎一丝不苟,观其书法,足见林则徐抄写经卷时候内心的专心和诚意。《观无量寿经》有这一段话:“若有众生愿生彼国者,发三种心,即便往生。何等为三?一者至诚心;二者深心;三者回向发愿心。”[3]苏州灵岩山寺所印《印光大师全集净土宗法要》(寺庙内部资料)载“林则徐居士日课”一文这样形容林则徐抄录经书:“足知公潜修净土法门,虽出入往还,犹不肯废。为备行与持诵,故其经本只四寸多长,三寸多宽,其字恭楷,一笔不苟,足见其恭敬至诚,不敢稍涉疏忽也。”不难想见,林则徐抄录的佛经作品风格用笔纯净,结构端正庄严,宛然有一些唯美主义的书法情趣,展示一个超越尘世的绝美世界。林则徐抄录佛经书法不同于其他对联、手札、行书册页等,其用心之至诚和清净所传达的佛经书法,展示的即净土世界意象。佛国的清净妙土和他抄录佛经的内心世界互为表里。
林则徐留存的书法作品,除了抄录佛经,其余就是大量的楹联、行书中堂、手札,从书写内容、师承取法、风格特征以及他的书法理论等多方面分析,儒学对其书法面貌的形成、制约和相互影响极为明显,这和他作为近代著名儒家经世致用士人的身份十分相合。
从书写内容来看,林则徐楹联、手札、中堂等作品主要内容为道德激励、儒学经典、士人群体经世日用的互相酬答等等,从中可见林则徐日常道德修养和日常应酬之一斑。如楷书楹联“娱亲喜晋延龄酒,教子荣开及第花”“无量经纶从百里起,本来面目为万民瞻”“叙次古贤取诸左,寄怀作者契于彭”等等大量儒学应世、道德感怀的内容。再看他的行楷条屏《汉书公孙弘传赞》(浙江省图书馆藏)是一幅近似欧阳询风格的楷书,[4]这幅作品抄录的是儒学史书文章,宣扬历代圣贤大义,看似作品字体、风格特征和《佛说阿弥陀经》一样,若细细品读,此作不乏用笔精致,结构端正,对圣贤敬畏之念可见,但较佛经抄录作品多一份率意,用笔粗细变化较多,与佛经深心、诚心、清净心的意趣有一些微妙区别。
“林则徐学书是从学唐书入手的,他留下的墨迹,有临摹欧阳询的《皇甫诞碑》、《九成宫碑》、颜真卿的《送刘太冲序》等等,这固然和林则徐晚清时代盛行馆阁体、科举考试和选拨官吏都很重视楷法密切相关。”[5]除了唐代楷书,林则徐还学习晋代王羲之、宋代米芾、明代董其昌书法,取法范围较为广泛,从而形成他刚柔并济,骨法和韵致兼容的独特风格。观林则徐楹联、行书中堂书法风格,尤其强调字的骨力以彰显笔法意象的阳刚,比如他的楹联作品,用笔都比较沉厚,笔法精到,结构宽博,给人大义凛然、坚强不屈的视觉形象。《孟子—公孙丑上》中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6]林则徐楹联书法结构取法颜真卿、欧阳询,端庄沉稳的厚重意象给人浩然正义之气的流淌。其行书中堂、手札在韵味十足中都极力展示骨法厚重,方折用笔的风格特色。在情感与理性的展现上,林则徐书法章法基本上都以中轴直线管领,结构重心平稳,少有欹侧之势,是以理性节制感性的书法创作。《中庸》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7]林则徐书法风格合乎儒家中和之道,其书法以楷行为主,没有“颠张醉素”的狂草,即使学米芾,却没有米字的癫狂跌宕跳跃。从林则徐精工笔法,结构端正中也可以看出其为人做事的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态度。林则徐骨法为本、韵致兼容、理性节制的总体书法风格宛然一个刚正严明、高风亮节的近代儒家士人。他的行书、楹联书法与佛经作品区别较大,与其儒学熏染的内心也互为表里。
林则徐评价书法品第也带有浓郁的儒家道德伦理意识,在书品与人品之间的关系上,人品修养带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如他的《跋岳忠武王墨迹》:“观其潇洒生动,翰逸神超,想见王之英灵昭烁寰属。七百年来犹凛凛有生气,不第于点画分布间求之也……而王之手书独使千百世下敬起慕。呜呼,君臣之不可同日语也。”[8]因人论书,文以载道是儒学传统文艺观根本特色,林则徐与其说对岳飞书法的赞叹,不如说对其人格的颂扬。林则徐的书法品评受儒学思想的深层浸润非常明显。
明代项穆《书法雅言》中说道:“夫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9]历代文人将书法作为抒发性情、展示内心世界的艺事,其间寄寓书家的形而上意味世界,因而书法艺术也可作为窥测作者内心的一个很好载体。林则徐在近代历史上给世人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英雄和经世致用的儒家官员。但从其书法观之,以儒家经世为主兼有佛家净土思想和信仰,才是一个内心完整的林则徐。
从上面分析可知,林则徐书法基本展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净土信仰的清净妙土和骨力为本兼有韵致的世界,分别寄托其佛学和儒学的思想归宿。从林则徐书法的深层意蕴、晚清思想史以及林则徐人生历程正确解读、剖析其儒佛兼修是把握林则徐内心世界的有效途径。自古佛学治心,儒学经世,从这个角度把握一代士人林则徐内心性情不难领会。佛学认为,众生心性本净,因客尘所染,便有了分别执着之心,沉沦于世俗苦海轮回不得解脱。净土宗以易行简易法门,深入广大民众,持一声佛号借佛力加持便可往生净土。净土即对世俗秽土的厌离和超越,是众生没有分别,没有烦恼的清净莲花妙土。因而,林则徐抄录佛经书法寄托的清净妙土意象,以线条的纯净和结构的端正中和来展示净土理想归宿不难理解。林则徐生活于晚清时代,国力衰疲,时风不古,官场舞弊丛生,到鸦片战争时期又遭受外来列强欺凌。其儒学书法以骨力为本、兼有韵致的阳刚中正、道德感怀气节,正是内心对那个时代渴望奋发图强、净化道德、矫正时弊的反映和寄托;蒋维乔《中国佛教史》指出:“近世佛教,亦承宋明遗风,实为禅净二家独步时代。然士大夫学禅者虽众,能真参实悟之人盖鲜……若安士,尺木,皆精心净土,信愿行三者,皆悉具足;临终不乱,从容生西,岂偶然哉。 ”[10]以此足见净土信愿于近世以来的深远影响。林则徐佛学机缘自外在看与其夫人、同僚张士诚等人影响密不可分,但实际上也不离时代环境具体渗透。福建自古佛教传统浓厚,在家居士、出家僧众以及民间信佛成风,迄今绵绵不绝,以此不难体味林则徐佛学机缘的地域和时代环境。另一方面,从清代学术思想史审视,林则徐主要生活于嘉道之际,这一时期“社会日渐衰落使一代学人开始发出对新学术思想需求的呼唤,因此具有经世特点的今文经学异军突起,形成常州之学,经魏源、龚自珍的播扬,发展成一股经世思潮,遂成为嘉道时期的学术思想主流。”[11]林则徐作为嘉道经世儒学士人的突出代表,显然顺应时代发展潮流,故其思想和功业重视国计民生,少有空谈而重务实。其书法虽然不以专业书家为务,而以骨力为本、理性节制情感的书法形式潜在彰显儒学正人心、树立教化的功用。尤其在国力衰疲的嘉道之际,以阳刚正义之气示人,突出展示正义感召、富国强兵的社会理想,其儒学书法底蕴诉求不难体会。
从林则徐书法艺术中可以观测,净土宗调其心、儒学经世致用、建功立业促成他人生信念的两个基本向度,书法、净土宗、经世儒学、人生历程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动态生成。可知林则徐青年时期即受佛法熏陶,并深信力行,奠定他终生坚持以“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为做人做事准则的深厚思想基础。大乘佛学以自利利他,自觉觉他的悲悯、济世度人为中国人广泛接受,净土宗信仰即信愿阿弥陀佛接引众生脱离三界苦海回归净土而设立。从林则徐生平改革时政、舍己度人、热心民众事业等活动中可见其菩萨悲悯精神的灌注。另一方面,他尝撰联语为座右铭,一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为:“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生平能清廉为官,“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不怕判罪杀头,毅然焚烧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鸦片,正是他深受儒学道德感化、正气凛然的大无畏精神的表现。可以认为,儒佛兼修塑造了林则徐书法艺术的基本面目和人生信念。
学术界对林则徐作为近代儒学士人的经世思想关注和研究较多,而对其书法艺术相对探索较少,更遑论将其儒佛兼修的思想世界和书法风格放置于同一平台观照。坊间中国书法史类著述,林则徐书法往往一笔带过,少见专门精深解读。实际上,林则徐是晚清帖学书家的重要突出代表,光绪年间书法篆刻家姚觐元称林则徐书法:“侯官林文忠公一代伟人,匪特精忠大节彪炳日星,即翰墨之妙亦非恒人所能企及。”[12]足见林则徐书法的人格境界和书法地位为后世敬仰,但其书法和思想底蕴之间的互动关系,则少为后世谈及。林则徐翰墨之妙,妙在何处,动因和意味深层在哪里?这是研究传统士人书法最为关键之处。中国书法从形式上是传统艺术“存在者”,只有从传统思想深入书法背后的“存在”,才是准确把握书法真谛关键。具体到林则徐书法,必须深入其“儒佛兼修”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旨趣,才能准确深入解读其书法特征生成的根本动因,而从其书法又可以深入其内心性情和人格境界。林则徐儒佛兼修和书法的双向探究,有助于准确深入理解他的书法形成动因及思想底蕴。
[1] 林则徐.林则徐小楷佛经四种[Z].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1.
[2] 曾霆.林则徐学佛的渊源探微[J].法音,2013(4):40,40.
[3] 杨维中.中国佛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223,219.
[4]林则徐全集编辑委员会编.林则徐书法集[Z].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5:18-19.
[5] 杨国桢.林则徐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41.
[6] 万丽华,蓝旭译注.孟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3:57.
[7]敏求译注.四书[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17.
[8]林则徐全集编辑委员会编.林则徐全集(第五册)[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426.
[9]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C].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515.
[10]蒋维乔.民国佛学四大名著-中国佛教史[M].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1:222.
[11]汪学群,武才娃.清代思想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序.
[12]曹建.晚清帖学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