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社会:认知研究范式的双重建构

2015-08-15 00:46:02石文山
心理学探新 2015年1期
关键词:范式建构身体

石文山

(扬州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扬州225002)

1 当代认知研究的生活世界转向

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旨在超越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将外在的、独立于人的自然世界(客观)与抽象的概念世界(主观)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统一起来,强调人与世界的一体性。作为对西方传统心物二元论思想的反动,该基本观念一经提出便立刻获致广泛响应。紧随其后,海德格尔从本体论的角度论证了人与世界的不可分割性,指出人乃“在世之在”(being-in -the -world),是“自身的缘构发生”(Ereignis)。在海德格尔看来,人只能存在于与世界的关联之中,世界因人的“此在”而开显;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难以分隔为截然对立的两极。如其所然,则融贯两者为一体的现实“纽结”又在哪里?法国哲学家梅洛- 庞蒂(2001,p. 194)认为:“身体是我们拥有一个世界的一般方式。”从根本上说,正是这个活动着的“具体的身体”,而不再是“抽象的主体”,将人与世界在真实的生活中联结起来,为当代认知研究的转型提供了坚实的哲学基础。

从历史上看,现代认知科学的研究范式一般倾向于在物质实在和思维之间划分出严格界限,并囿于对个体内在认知机制及其信息加工过程的探讨。这种完全个体主义的研究策略因计算机科学的巨大发展而被推向极致,形成了20 世纪60 年代以来信息加工认知心理学的滥觞。80 年代以后,出于对“计算机隐喻”的不满,一些认知心理学家又提出了以“大脑隐喻”为核心的联结主义研究方案,主张认知的并行分布处理(paralle distributed processing),以期使科学的认知加工模式能更切合于大脑神经网络的实际运作过程。

上述两种研究取向虽然对认知操作的具体方式存有分歧,但在认知本质的理解方面却是一致的:认知即内在的心理计算(mental calculation),是主体通过某种抽象的符号表征和形式运算,能动地反映外在客体的过程。较之于传统身心二元的认识论,现代认知心理学的确更加具体、细腻,但从根本上讲,它们又都以“认知(或认识)即反映”为基本预设;作为客观对象的内在映像,认知总被假设为一个不断由“物”向“心”的内化过程。就此意义而言,这些经典的认知研究模式只不过是笛卡尔以来西方哲学二元论的更加精致化的产物,在主体与客体、内源与外源、心理与物理的截然剖分方面,它们之间并无二致;这“不仅给理解心灵和身体怎样互动带来困难,而且也给理解心灵和社会情境的交互影响带来障碍”(Prilleltensky,1990)。由于真实的人及其现实生活始终未能被摄入到认知的科学研究之中,认知心理学的研究范围变得越来越狭窄,研究内容变得越来越琐碎。在此情形下,探索一条更加贴近于人的现实经验,更具生态学效度的认知研究路线,当然地成为认知科学进一步发展的必然选择。

事实上,就在认知主义(Cognitivism)尚处于主导地位的历史时期,一种旨在超越主客二分框架对认知研究之内在置限,强调在更加广阔的生活背景上研究真实的人类认知经验的研究纲领即在酝酿之中。美国心理学家吉尔吉(Giorgi,1970,p.139)秉承现象学“回到实事本身”的基本信念,最先明确地表述了心理学研究的“生活世界”取向,强调心理学的研究需要冷静地、理性地直接面对心理经验,而不是一味地专注于在实验室的实验中对心理经验进行控制与分解。在他看来,心理学家“必须按照心理现象如何显现、如何被经验到,而不是按照它们应该如何显现的观念来说明它们”。同时,吉布森(Gibson,J.)也从生态学的视角提出应把认知研究奠基于“人的生活经验和生活历史”之上;藉由“承载”(affordance)这一核心概念,他强调指出,人与环境乃一种互补的、动态的统一体,认知发生并发展于这个真实的共同体之中,它无法被抽象地孤立出来,给予人为的还原。

随着现象学运动对那种长期以来视心智为“自然之镜”(the mirror of nature)的反映论观念的持续而严格的批判,也由于现代认知科学各种解释模式的理论困境和实践困难(刘晓力,2003),通过对皮亚杰、维果茨基等人的活动理论思想的吸收与改造,一个以回归“生活世界”为旨趣的认知研究纲领在80 年代中期之后逐渐形成;该纲领不再将认知看作是“既定心智对既定世界的表征,它毋宁是在‘在世之在’所施行的多样性动作之历史基础上的世界和心智的生成”(瓦雷拉,汤普森,罗施,2010,p. 8)。换言之,在新兴的认知研究范式中,认知被放到了实际生活中加以考察:它已不再是对外在客观世界的冷漠复制;恰恰相反,认知就是那个活的身体(the living body)在实时(real time)环境中的活动。

相应于心理学研究中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的长期冲突,转向“生活世界”的认知研究进路也沿着两个不同的向度展开:其一者承接自然主义研究传统,倾向于将认知“与具(体)身(体)结构和活动图式内在关联”(李恒威,盛晓明,2006),强调认知研究的“身体基础方案”(physical grounding project);这即是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的研究路线。其二者标举人文主义研究信念,“把人内在的思维、记忆、情感内置于社会互动过程之中,视心理为社会过程的一部分”(杨莉萍,2006,p.17),强调认知研究奠基于特定社会的人际关系及其话语实践;由此开启出社会建构论(social constructionism)的认知研究取向。

2 基于身体的认知研究范式

如所周知,物理学以对粒子与场的分析为基础,化学以对分子及其结构的分析为基础,生理学以对细胞及其组织的分析为基础,天文学以对天体及其星系的分析为基础……任何学科的建立,都当首先在宇宙演化的层阶中确定自己的位置,找到恰当的分析单元作为研究的起点。毋庸赘言,认知科学当然也包含着某种作为研究起点的基本分析单元。早在现代心理学的初创时期,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James,W.)就曾表述过一个在当时“已经得到了非常普遍的认可”的观点:“大脑是心理运作的一个直接的身体条件”(詹姆士,2003,p.5);该基本假设几乎构成了后来整个认知科学研究的基石:认知研究就是要探索大脑的运作机制,大脑是认知研究的基本分析单元。

无可否认,作为心理最主要的物质器官,大脑及其神经机制对于认知研究的确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仅仅从大脑出发,真的能够对认知作出完整的解释吗?事实上,认知心理学目前已经在大脑框架下对认知的诸多方面(知觉、记忆、想像、思维等)进行了非常深入的分析,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对于一个生存的有机体而言”,如果认知科学的研究“最终不将作为整体表现的自我列于考虑之列,那么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心智的诸方面,也无法有意义地谈论诸如意向性、意义这些现象”(李恒威,2008)。从这个意义上讲,认知研究如果没有了有机体自身的涉入,则不论我们怎样深透地把握了大脑神经生物电流及其化学递质的变化规律,我们仍将无法给予认知现象以合理的解释。“大脑本身并不能独立完成高级认知功能,大脑和通过身体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对于高级认知过程的理解起着关键的作用。”(Inui,2008)因此,突破将大脑预设为认知基本分析单元的置限,从包括大脑并与外部世界积极互动的“身体”出发重塑认知科学的基础,就成为转向“生活世界”的认知研究的重要策略。

要言之,正是在对认知研究的“脑基础方案”进行辩证否定的基础上,作为“身体基础方案”的具身认知范式才接续而起;关于认知具身性的探讨也逐渐从最初身心问题的哲学思辨,转变为目前实验心理学的重要课题。

2.1 认知以“活的身体”为基础

秉承现象学的基本立场,具身认知也在身体(德语Leib,英译为living body)与躯体(德语Körper,英译为physical body)之间作出明确的区分,强调具身认知的研究应当奠基于“活的身体”(the active body)之上。诚如达瑞奇(Dourish,2001,p.125)所言,身体并非“物理的展现”(physical manifestation);它根植于人们日常的、世俗的经验,是人类“参与性的基础,是存在的方式”。

将身体定位于一种“能动体”的观点在施密茨(Schmitz,H.)的身体性与身体动力学理论中得到了更为详尽的论证和说明。与梅洛-庞蒂一样,施密茨也将物理意义的躯体从现象身体中区别出来,认为躯体仅由器官、皮肤、骨骼和肌肉来维系,而身体则超出躯体本身进入了“身体的激动”(die Regungen)领域;正是身体的这种动力学特性(运动、波动、紧张与松弛等)使我们卷入周围环境之中,成为具有“绝对空间性特征”的现象学意义的身体。“身体动力学的轴心是生命原动力,这一轴心的生命原动力,通过向狭窄和宽广的伸缩而抛弃意识;它也是身体交流的源泉,由此身体动力成为知觉和所有社会接触的基本形式。”(庞学铨,2001)显然,作为“生命的原初震颤状态”,施密茨的身体概念已然抛开了心物二分的局限,转入一种生命的“前反思状态”;这样的身体虽与物理关联,但却更是一种直接的、真切的感觉和体验。

沿着身体现象学所开拓的道路,具身认知的研究者们更进一步具体地表述了生命的动力系统说。瓦雷拉等人借助自创生(autopoeisis)概念,提出所有的生命系统都是一种自创生系统(autopoietic system);一个自创生系统即是一个反身(reflexive)的运作闭圈(operational closure),它在建构(合成和分解)的开放过程中维持着有机体的生存。从根本上讲,正是藉由这种生命的自创生机制,一个“活”的同一性(身体)才最终超越了一个“死”的同一性(躯体)。

概言之,具身认知研究赖以确定的基础就是这样一种现象学的“活的身体”:它是一种原初的身心交融的经验状态,是一个可能行为的系统、一个具有现象位置并且被其任务和情境决定了的实质身体。如梅洛-庞蒂所言:“我们的身体就在有事要做的地方。”

2.2 认知为具体的身体所塑形

从“活的身体”出发,具身认知强调身体及其与环境的互动对于认知过程的决定性影响。作为一种“嵌入(embedded)环境中的智能体的实时的适应活动”,具身认知乃是“复杂的动力系统”中“诸多分散的和局部的相互作用的涌现”,是大脑、身体和环境互动的结果。

首先,在这个“活的身体”中展开的认知过程已经不再如传统认知主义者所言,是对环境的客观“映照”或如实“反映”;它表现出动力性的、非线性的混沌特征,是一种“积极主动的建构过程”(叶浩生,2011a)。在此建构过程中,认知的具体方式被身体所塑形(shaping):身体的物理构造、神经的类型和性质、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以及身体与环境的互动方式等都会对认知结果造成明确的影响;它们共同决定了认知的特性和形式,决定了认知的种类,决定了有机体具备哪一种特殊和具体的认知能力。

其次,虽然具身认知主张身体及其活动对认知的制约作用,强调“思维依赖于知觉、行动和体验”,反对认知主义者将认知视作一种依照某种形式规则操纵零碎信息的、凌驾于身体之上的抽象过程(即“离身认知”,disembodied cognition),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试图把人类认知还原为一种更加“基本的”物理或生理过程,或者准备以这些“基本的”过程去解释高级的认知功能。就具身认知的研究者而言,身体(大脑)并非心智的容器,环境也非心智的活动场所,心智嵌入大脑中,大脑嵌入身体中,身体嵌入环境中;心智、大脑、身体和环境构成了一个“身心一体化”的动态系统(叶浩生,2013),心智是身体化的心智、身体是心智化的身体,两者并不存在一个谁更基本、谁可以归结为谁的问题。

第三,具身认知不仅指出了身体对于认知的塑造作用,而且还认为这种认知塑造以身体与环境之间密不可分的互动过程为基础,强调环境在认知的产生和形成过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即“延展认知”,extended cognition)。具身认知研究“扩展认知的传统概念,不仅把身体,而且把环境的方方面面包含在认知加工中”(Shapiro,2007)。认知并非仅仅局限于有机体的内部,为完成特定认知任务提供外部支持的环境条件同样是认知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认知过程是个混血儿,兼具内部操作和外部操作两种特性”(Rowlands,2009)。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现实的认知活动总是实时的、具体的、特殊的;认知过程的分析不能单纯依靠抽象的理性规则和内部表征来描述。

综上所述,“具身性既包含作为活生生的、经验结构的身体,也包含作为认知机制的情境或环境的身体”(瓦雷拉,汤普森,罗施,2010,p.191),具身的认知过程已不再是“内在模型和表征集聚的特殊内在场所,而是一个大脑、身体和环境整合的、相互交织的复杂系统的活动过程”(Clark,1999),是身体与环境之间动态的结构性耦合(structural coupling)。

3 基于社会的认知研究范式

具身认知范式以“活的身体”作为认知科学的基本分析单元,主张身体与环境的互动在认知研究中的基础性地位,并进行了诸多卓有成效的实证研究。但是,“具身认知的研究也面临一些难以克服的问题和障碍。最大的问题首先来自它的个体主义倾向及其对文化历史因素的忽略。”(叶浩生,2011b)诚然,具身认知的研究范式既正确地指出了身体的物理属性和感觉运动的身体图式对于认知内容及形式的塑造作用,又合理地强调了身体在环境中的实时活动对于认知发生的决定意义。但不容忽视的是,具身认知对于这些因素的理解无一例外地都是从一个具体的“个体的身体”出发的;胡塞尔在“生活世界”中论及的“主体间性”在具身认知的研究中并没有得到重视。同时,具身认知的研究仅泛泛地将身体与环境视为一体,对于文化环境和社会历史因素的重要影响几乎未加考虑;就人类认知而言,这种纯“自然主义”的研究取向显然有失偏颇。

所幸的是,同样是在现象学影响下发展起来的社会建构论心理学,却以人文主义的认知研究路线弥补了具身认知范式的研究缺陷。从社会关系中人际互动的角度出发,社会建构论认为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在此过程中所使用的各种概念、范畴和术语,都是文化性的、历史性的;认知活动总是在一定的社会文化情景中展开的,是人们使用语言和话语的结果。“我们用于理解世界和我们自身的那些术语和形式都是一些人为的社会加工品,是植根于历史的和文化的人际交往的产物”(Gergen,1994,p.49)。从根本上讲,认知仅“存在于人际之间”,是“互主体”的共同建构。

作为一种转向“生活世界”的认知研究方案,社会建构论对于认知主义者所预设的“一般性的认知机制”提出质疑,认为认知、思维等心理过程只不过是处身于社会情景之中的主体利用语言和符号进行人际互动的结果。认知并不是客观世界的“映像”、“表征”或“表象”,而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发明”出来的,是一种积极主动的社会建构过程。恰如哈里(Harre,1995,p.146)所言,社会建构论的认知理论“并不像传统的认知心理学那样考察抽象的计算装置的运行过程,它研究的是各种各样的符号系统的意向性使用”,研究这种意向性如何在“同他人的协同”过程中完成。

就社会建构的本意(construction)而言,如果认知活动总要受到一定的时间、地域、历史、文化和风俗的制约,并仅仅存在于特定的话语实践和社会交流之中,那么,作为个体内在独立的“精神实体”及普遍有效的认知形式就不可能存在;知觉、记忆、思维等各种认知概念就不指涉任何真实的存在,也无任何实在的本质。换言之,认知并未存在于“个人内在的经验世界”里;它只在“人们所生活的话语世界”里(Hruby,2001)。因此,社会建构论对于人类认知的研究将“不再尝试探索支配人类思想和行为的规律,而是转向研究我们用以建构世界和建构我们自己的话语实践”(Gergen,1985)。

总起来看,为了引领认知研究回归于现实的社会生活,社会建构论在研究策略上主要是以化约的方式把人类的认知活动还原为特定社会的人际互动过程,将认知内置于社会情境之中,并预设语言为认知的“前见”(precondition),强调以话语的分析从事于认知的研究。显然,这样的研究方案既凸显了人类认知的社会文化特征,也有助于克服西方传统心理学的个体主义痼疾。

然而,必须注意的是,社会建构论在指明认知等心理现象是藉由语言而建构的同时,其“语言”是在后现代语境中立意的;换言之,这里的“语言”和它所“指称”的现实并没有直接的、必然的联系,它们之间永远存在着解释的距离。如德里达(Derrida,J.J.)所言,语言是一个封闭、自足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任一符号与其他符号“互指”;意义具有漂流性,它不是固定于文本之外的某种特定的“现实”。作为“意义的寓所”,语言“先在于人”而“构成了能够被理解的存在”;语言永远“无法超越其边界而接触到现实”。若果真如此,则社会建构论“认知被语言所建构”,准确地讲,事实上还意味着认知“仅仅是”被语言所建构。从这方面来看,社会建构论虽然将其研究理念指向现实的社会生活,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它的研究结果终因其后现代“语言意义”的“漂流性”而无法“着落”;由此认知也成了一种“无根”的、漂浮于“生活世界”之上的人为建构物。

4 具身性与社会性:认知研究范式的整合

综上所述,无论是认知研究的“身体基础方案”,还是“社会基础方案”,都是在我们将研究的关注点转向搁置主客二分思维、直面人的现实经验之后产生的。就共性的方面而言,两种研究方案不仅有着相同的哲学背景(现象学的),存在基本一致的价值导向(面向生活世界的),而且作为对传统反映论的反动,它们的核心观念也无二致:都将认知视作一种建构过程,采择建构主义(constructionism)的研究立场。就差异的方面而言,二者的基本分歧主要在于它们对认知研究领域的不同定位:具身范式把认知置于个体的“身体及其活动”之内,主张认知为身体所塑造;社会建构论则将单个主体扩展为人际互动的“互主体”,强调主体间共同参与的“话语实践”对于认知生成(enaction)的意义。

从根本上讲,人类认知确实既有其特定的身体基础,也必是在一定的社会情境中进行的;两种研究方案分别截取认知的一个层面加以考察,虽不乏其相对合理性,但若盲人摸象似的各执一端,就难免失之偏颇了。因此,为了更全面、更完整地说明人类的认知现象,我们有必要把这两种方案整合起来:一方面,须将具身范式拓展到社会层面,以融摄人类认知的社会文化性;另一方面,则应将基于社会的研究深入于身体层面,以挖掘人类认知的具身根源。

从社会建构论的研究范式来看,虽然它把传统上内在抽象的认知加工过程外置于现实的社会情境之中,强调认知是“互主体”间的语言建构,以人际互动的话语实践诠释认知过程;这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认知研究的“生活世界”转向。但正如丹尼特(Dennett,1986,p.88)所言,语言存储和传递信息的能力要依赖于非语言的存储和传递方式;言语表达式作为“最终的非语言系统的工具”,并不构成“最终的意义载体”。达玛西奥(Damasio,1999,p.154)认为,虽然由于语言的抽象建构作用,人类的认知过程的确会偶尔“暂时地忘记身体”,“产生脱离于身体的幻觉”(即所谓的“离身化”)。但是,一旦离开了首先与世界建立意向关系的身体,认知就会毫无根基;它必“来自身体,属于身体和为了身体”。要言之,仅仅奠基于“互主体”的话语建构,并不能对人类认知作出完整的描述。近年来,许多具身认知的实证研究也证明,我们日常使用的大量词汇,无论是具体的(如热、冷等),还是抽象的(如热情、冷淡等),“都与身体的位置或活动有关”,都是“我们的身体以及身体同世界的互动”的隐喻性推理的结果(殷融,苏得权,叶浩生,2013)。因此,为了彻底理解人类的认知过程,社会建构论尤需进一步为其“话语建构”确立一个现实的“身体基础”:认知过程不仅是“主体间性”的,而且还应该是“具身性”的;它需要一个身体的“前结构”作为逻辑起点。

就具身认知的研究范式而言,虽然它不再将认知视作是一个抽象的主体面对一个漠然的世界,主张认知产生于身体与环境的互动过程,是有机体适应环境的一种行动。因而从原则上讲,具身认知的“身体及其活动”是融摄环境因素的;认知的情境性也被看作是具身认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Wilson,2002)。但迄今为止,具身认知研究的关注点仍滞留于强调认知通过身体经验而形成,是基于身体构成、身体组织及其感知-运动图式的积极建构。在此情形下,尽管具身认知的研究范式并不排斥社会文化因素对于人类认知的重要作用,但在实际研究过程中,它们确实大大地忽略了情境的社会性、文化性。因此,“怎样吸纳和解释社会文化的影响力将是具身认知的研究者们的一个长期的任务”(叶浩生,2011b)。事实上,如果具身认知的研究者们不是过分执著于探寻认知的物质基础,将自己的研究视域过度地投注于物理学的、生理学的及生物学的层面(叶浩生,曾红,2013),如果他们能给予认知的社会学的、文化学的及人类学的研究成果以必要的重视,那么,在具身认知的研究中涉入社会文化情境的建构过程,就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诚如是,则社会建构论的认知研究必然可以被整合进认知的具身范式之中,成为其有机的组成部分。

由此可见,认知科学的两种研究范式是可以整合的,而且“基于身体的方案”与“基于社会的方案”也应当结合起来,以更全面地、准确地描述与解释人类的认知现象。当然,由于“人文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不同旨趣”,两种方案的整合并不就是“融合”,或许也“根本不存在融合的前景”;作为“两个层面的心理学”,这种整合的最理想关系应该是互补与合作(李其维,2008)。一言以蔽之,人类认知在本质上必然要涉及到身体与社会的双重建构过程:它既需含蕴具身的塑造机制,也要指涉社会的建构作用。尽管要完全地实现两种认知范式的整合尚需时日,但在目前的研究中,我们确实已经能够隐约地看到一些贯通双方的基本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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