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定一
(通化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通化134002)
众所周知,《西游记》以形形色色的故事连缀于其叙事结构之中,其中的情节单元带有明显的虚构色彩,明显属于小说;另一方面,它又以取经众人具有明确目的的奇幻之旅作为持续故事始终的主题,作品中的人物行为带有鲜明的功利性,这些似乎都说明《西游记》与意在陶情怡性的游记散文无关。然而,在《西游记》定稿前后的明代中期,山水游记的创作开始从低谷中逐渐走出,大量优秀的散文作品开始出现;这其中既有乔宇《晋阳游记》、都穆《游名山记》、李濂《济源游记》这样颇具影响的个人游记专集,又有杨慎《游点苍山记》、王世贞《海游记》、顾璘《游献花崖牛岭记》这样具有特色的单篇游记作品,显露出了繁荣的发展态势与鲜活的创作气息。那么,同样属于游历文学这一文类范畴,《西游记》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可能受到山水游记的影响?从作品表现出的文学水平来看,《西游记》的写定者应当是一位性敏多慧、博学多才的儒士,具有宽广的知识面与较高的文学素养,他有没有可能在“博极群书”的过程中参照、借鉴山水游记的创作手法?显然,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同时深入史著文献和小说文本,从创作背景和作品本身两方面入手,利用两相对比的方式,将《西游记》与山水游记的作者作品放在同一维度的研究平面上进行考察。遗憾的是,由于相关资料记载的佚失不传,学术界在关于《西游记》的写定者的问题上依然是争讼不止、未有定论;作者身份的模糊不清也使得我们基于文本外的分析研究成为无本之木,难以切实地展开进行,在这一方面的探讨只好付之阙如。在这里,我们只能从《西游记》本身出发,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来探究其与山水游记的联系。
在进行对比之前,我们需要厘清概念,对山水游记的内容要素进行分析概括。一般说来,游踪、游观与游感乃是构成山水游记的主要文体元素①;游踪意在记录游历者游山玩水的行进路线,游观意在描绘游历者所见山水名胜的风情状貌,游感着重于叙写游历者在游览山水、游赏景物过程中的体验与认识,三者互相依存、缺一不可;只要作品具有这一基本格局,它就带有一定的山水游记性质。我们就以这一标准审视《西游记》的文本,进而探察它在文体风格与内容要素上与山水游记的相似之处。
首先比较山水游记散文与《西游记》之中的游踪。何谓游踪?顾名思义,游踪就是游历者游览一个地方经过的路线、踪迹;仅就山水游记而言,游踪就是游历者对游赏山水时的行进方向与行走路线的记录。明代嘉靖以降,类似杨慎《游点苍山记》这样以游踪串联游观的长篇大论式的山水游记越来越少,更多的作者在创作时只是根据表达主题或创作意图的需要,对作品出现的游程进行简要的提炼与概括,作品中有关游踪的内容经常是点到为止。如王世贞《海游记》,全文不过四五百字,其中还包括后半部分的引申议论,只有前半部分涉及游历。而在这一部分中,作者作为海山胜景的观察者几乎没有改换视点,文中关于游踪的记录仅有起始处的寥寥数语。然而作者明确将其题为“游记”,称其不合游记的创作要素显然不妥。显然,作者在这里淡化游踪,是为了腾出手来,以更多的笔墨叙写游观、介绍游感。事实上,在这一时期的山水游记中,与之相似的例子不胜枚举:顾璘《游献花崖牛岭记》全文只有五百余字,其中提及游踪者亦不过“径驱花崖”、“比至寺”、“蹑屫登芙蓉阁”等三五言;姚奎《游石屋记》篇幅与上述二文接近,作品将游踪的叙述基本集中在了前面寻访真仙修行之境的部分,待到得见其地,作者便将对游踪的记述完全抛开,转而以大量篇幅称赏“真仙境界”的奇丽景观。
总之,明代中期以单篇作品的形式存在的山水游记开始逐渐趋向小品化,显示出一种由长而短、日益灵活自由的发展趋势;适逢其时的山水游记作者往往并不以流水账式的写作方法,对实际的访游路线进行全面而翔实的记录,作品中涉及游踪的文字渐趋简明扼要。
在初步了解了这一时期游记散文中游踪记录的特征后,我们再来审视作为《西游记》组成部分的各个情节单元;考察这些情节单元中的相关内容不难发现,《西游记》中同样存在着对游历者游踪的记录;这类文字大量存在于小说的两个情节单元之间,如小说在第六十五回中于木仙庵故事与小雷音寺故事之间即插入了一段古山名刹的景致描写,其中即有对取经众人游踪简明扼要的介绍:众人在寻芳踏翠、缓步而行之时忽见高山,遂“一步步往上行来”,登上高山,继而“行过岭头,下西平处”,见到了钟磬悠扬、祥光霭霭的深山古刹,遂沿路而下,前来探访。《西游记》中言及游踪之处还有很多,如小说第六十四回中对众人在祭赛国与荆棘岭之间游历踪迹的描写、第八十回中对众人在比丘国与禅林寺之间游历踪迹的描写。尽管这些涉及游踪的描写在文法上较为粗疏,但其在特征上与山水游记散文中的类似内容极为接近:二者皆是以简要精炼的文字概述游历者在山水名胜间的游行踪迹、说明游历者由此景及彼景的行进过程,从而达成承续上文、开启下文的过渡效果;不同者仅仅在于后者的目的是借此写景抒情,而前者则意在为后面的故事情节营造背景、烘托气氛。断言《西游记》在此借鉴了同一时期的山水游记散文,未免牵强;然而言其与山水游记散文完全无关,似亦不妥。
接下来我们比较山水游记散文与《西游记》之中的游观。游观即指游历者在游历过程中耳闻目见的景观,是“游”的见闻;在明代中期,山水游记散文作品中涉及的游观主要包括藏于山水之中的自然之景。仍以姚奎《游石屋记》为例。这篇游记散文的第二部分皆为景观的介绍,文字笔法灵动、究极物态,将石屋所在之处奇巧幽丽的景色写得极为生动;作者徐徐写来,按照位置之远近,用一连串精准的语句依次概述石屋内外各种幽小深邃的景致,表现出对冷寂高远之美的向往,实为这一时期游记散文中游观记述之典范。
与山水游记散文中对游观成功的记写描绘相比,《西游记》在对游历者所见景物的描写上不遑多让,小说中多有清新自然、生动活泼的游观叙述,如第二十回中对万寿山五庄观景致的描述: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云来岭上峰。[1]291
小说用的语言虽为骈体,但其文风全无骈文之厚重板滞、华丽空洞。这段对万寿山风光的描写实为悦目赏心之笔,其语言就如同描写的山水令人神醉心迷。
除了介绍山水胜景,人文胜迹也是山水游记散文作者笔下经常涉及的事物,王世贞《游摄山栖霞寺记》就是这样的作品:文章先叙述作者进行游历的缘由,进而以移步换景的笔法,依次对山门、石塔以及天开岩周围的景致进行描述,并于其间杂以作者的观感。在描绘寺院之内图景之时,作者并未进行详述,只是依据自己所见淡淡写来;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寺院内陈设布局的大致轮廓,文字较为简洁直白。
《西游记》中有关人文胜迹的描述同样很多。作为出门在外的游历者,在大多数时间里,取经众人往往需要栉风沐雨、披荆斩棘,行过千山、涉过万水,人物的这种行为特质便于作者将出现于山水间的人文景致引入小说;加之取经者皆为方外之人,借宿之处多半是颇有人文积淀的古寺名刹,无疑给了作者更多以笔肖物、缘情写景的机会。“游记的审美对象首先是山水胜景,而山水胜景又往往与佛道的寺庙、道观以及种种宗教传说和民间神话连为一体,游历山水、描写山水就不可能不涉及到这些宗教内容。”[2]在小说第八十回中,取经五众来到镇海禅林寺外请求借宿,作者在此即借唐僧的视角对寺庙中的荒凉场景进行了一番叙写:
(三藏见)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倾颓。断砖破瓦十馀堆,尽是些歪梁折柱。前后尽生青草,尘埋朽烂香厨。钟楼崩坏鼓无皮,琉璃香灯破损。佛祖金身没色,罗汉倒卧东西。观音淋坏尽成泥,杨柳净瓶坠地。日内并无僧入,夜间尽宿狐狸。只听风响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处。四下墙垣皆倒,亦无门扇关居。……三藏硬着胆,走进二层门。见那钟鼓楼俱倒了,止有一口铜钟,扎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来是日久年深,上边被雨淋白,下边是土气上的铜青。[1]987~988
在这里,《西游记》的语言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它虽然在文体上借用了骈文与诗歌的创作形式,但基本摆脱了后者堆砌辞藻、整饬典丽的艺术特征,同时又综合吸收了白话小说在语言方面通俗易懂、自然晓畅的特点,以散驭骈、化雅为俗,形成了既整齐凝练、节奏分明,又流畅明快、摇曳生姿的独特风格。在叙述寺庙中的器物情况之时,《西游记》中偶然也会用到白描手法,如上文中有关寺院中铜钟颜色的描写,作者以速写的手法,只用几笔就将其形貌成因描绘得一清二楚。将其与前文引山水游记散文中的寺庙描写相比,《西游记》中的相关描写显然更偏向于详尽俚俗,二者可谓不分伯仲、各有千秋。
最后我们比较一下山水游记散文与《西游记》中对漫游者游感的记录。明代中期山水游记创作中的游感记述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一任宋代作品之旧套,以理学和理性为主导,“向着加强说理和思辨的方向发展,呈现出耀眼的理性光辉”[3]122,以说理思辨或理性考据充当游感,如湛若水《游西樵山记》以大段枯燥的议论作结,而都穆《游名山记》则仿照陆游《入蜀记》之笔法,以对沿途风景古迹的考证充当漫游感受;另一类则干脆忽视或放弃对漫游所感的记述,尽以客观的景物描写来作为文章主体,在文中少提或不提游感,如姚奎《游石屋记》仅以无甚意义的只言片语来作为游感,沈恺《游雪窦山记》则对游者感受根本不予提及。很少有作品像晚明游记那样,以作者主观才情为主导,“由哲理走向审美,由高雅走向通俗,由严肃走向自由”[3]259,用个人体验与世俗欲望充当游感。作为正处于过渡时期的作品,这一时期的山水游记散文在游感的记述上并未有明显改观。
与山水游记散文相比,《西游记》中关于游历者漫游过程中观感的内容尽管用墨甚少,但受其通俗小说体式的影响,作品中的游感记述已然开始以表现游历者的主观体验为主,其中的内容亦已带有世俗平民的欣赏趣味,如第九十三回中关于师徒众人对布金禅寺观感的记述:
他师徒们正说话间,却倒也走过许多路程,离了几个山冈,路旁早见一座大寺。……行者看得是“布金禅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禅寺”。三藏在马上沉思道:“‘布金’……‘布金’……这莫不是舍卫国界了么?”八戒道:“师父,奇啊!我跟师父几年,再不曾见识得路,今日也识得路了。”三藏说道:“不是。我常看经诵典,说是佛在舍卫城祗树给孤园。这园说是给孤独长者问太子买了,请佛讲经。太子说:‘我这园不卖。他若要买我的时,除非黄金满布园地。’给孤独长者听说,遂以黄金为砖,布满园地,才买得太子祗园,才请得世尊说法。我想这布金寺莫非就是这个故事。”八戒笑道:“造化!若是就是这个故事,我们也去摸他块把砖儿送人。”大家又笑了一会。[1]1130
这里提及的祗树给孤园故事出自《贤愚经》,叙述孤独长者与祗陀太子共同发愿以园林献于佛陀之事;《西游记》所叙故事在基本情节上与之较为接近,然而作者并未让游历者对这处充满了宗教色彩的佛陀遗迹顶礼膜拜,大发感触,引出一番弘法敬佛的议论,而是笔锋一转,让游历者以一种玩笑戏谑的语气谈论自身对这一“圣迹”的感触,语言率性直白,出发点完全是主观的、世俗的;“作者苦心孤诣地搞笑,在祗园旧事与今名的联想之下,一览无遗”[4]。与同一时期仍嫌保守的山水游记散文中的游感记述相比,《西游记》中的游感记述反而要更为倾向于主张“真”、“俗”、“趣”的晚明游记作品。
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尽管《西游记》并非专门叙述山水之游的游记散文,作品本身涉及自然景观、人文胜迹的情节并不是很多,但从其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西游记》在描绘取经五众时,并未完全将其视为带有功利色彩的行游。在《西游记》作者眼中,取经五众的游历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游赏、游玩:小说中既有对游历者在佳山秀水中的行踪的记述,又有对游历者在沿途看到的山水风景的描写,还有对游历者在山水放游中触景生情引发的感想的记录。游记文体的三大要素——游踪、游观以及游感,在《西游记》中均不同程度存在着;三者互为因果、紧密联系,共同在小说文本中建构并诠释了“游赏”这一带有纯粹审美色彩的行为过程。从内容上看,《西游记》中关于游赏过程的记述与作为小说主体的行游过程叙述一暗一明、一略一详、一副一主,二者相映成趣、交织一处,使得作品中的游历内容趋向于完整全面;从形式上看,《西游记》在少量章节的创作过程中采用具有文化包容性与文学灵活性的游记文体,显然为表述游历者在游历过程中的个性化体验提供了便利条件。虽然我们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西游记》的写定者曾经在创作中参照过山水游记散文,但《西游记》中的部分内容具有游记散文的文体特质是无可置疑的。和同时期的山水游记散文相比,《西游记》中对游踪、游观以及游感的记写既有与之相似之处,亦有自我创新之处,总体上趋向于世俗化与趣味化。应当说,《西游记》对游记体例的参照与借鉴,同样是这部游历小说巨制矫然出群、特色独具之处。
【注 释】
①关于游记作品具有的文体要素的问题,不同学者所持观点大同小异。梅新林、俞樟华将其归纳为“所至、所见、所感”三要素(见梅新林、俞樟华:《中国游记文学史》.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第20页);王立群将这三大要素归纳为“游踪的记写、自然风光的描写、思想感情的抒发”(见王立群:《中国古代山水游记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第8页);贾鸿雁则认为“构成游记文献的内容要素包括游踪、风貌和观感”(见贾鸿雁:《中国游记文献研究》.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5,第17页)。综合上述诸家意见,本文将游记作品中的三大文体要素定为游踪、游观及游感。
[1]吴承恩.西游记[M].李洪甫校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梅新林,崔小敬.游记文体之辨[J].文学评论,2005(6).
[3]梅新林,俞樟华主编.中国游记文学史[M].学林出版社,2004.
[4]李奭学:从<贤愚经>到<西游记>——略论佛教“祗园”母题在中国叙事文学里的转化[J].中国图书评论,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