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刚
(驻马店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科学系,河南 驻马店 463000)
共构叙事是中国古代小说家常用的叙事法则,通过事件、人物、场景的对比与错位,能够使语言的线条性叙事呈现出动态的审美结构。共构叙事在叙事节奏、思想倾向、人物塑造等方面呈现出不同的人间形态和褒贬取舍,通过刚与柔、冷与热、虚与实的两极互补的叙事机制,在场景转换,人物对比中,使我们可以略到作家创作的深意及审美内涵。《红楼梦》被誉为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也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作家曹雪芹在叙事中熟练地运用了两极共构的叙事方法,比如钗黛同构、冷热对比、因果互渗等,使《红楼梦》的叙事具有了典范化的特征。清代张竹坡在评《金瓶梅》时说:“以冷热二字开讲,抑熟不知此二字为一部之金钥乎?”[1]6肯定了《金瓶梅》的叙事。《红楼梦》的创作显然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冷”与“热”的对比也是《红楼梦》贯穿始终的叙事机制,本文拟重点从《红楼梦》的“冷”“热”叙事入手,分析这种共构叙事手法在揭示封建大家族兴衰、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命运演变诸方面产生的强烈的叙事效果,透视这种典范化叙事在表现作家创作思想方面的重要作用。
在《红楼梦》中,贾府是诗书簪缨的百年望族,但最后一朝而败。贾府的衰败史是贯穿小说文本的一大主线,作者在描绘这一线索的时候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手法运用到了极致。
小说一开始,贾府已经走过了鼎盛时期,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府中人贪图享乐者尽是,运筹谋划者未一,讲虚荣、爱面子、爱排场是他们的共同特点。在小说中,秦可卿是个“兼美”类的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符号化人物,她本是贾珍的儿媳妇,是贾府的第四代子孙贾蓉的妻子,按说此时贾府还有很多长辈在世,秦可卿的丧事没有必要太过招摇,但是贾府偏要讲一讲排场。如第十三回对选棺材木料的描写:
薛蟠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的,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用。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
第十四回对出殡一节的描写: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德,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得来,——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接连一带摆了有三四里远。
秦可卿的丧事本来是悲,但是从挑选棺材到送殡的规模及出席的贵宾,无不显示着其丧礼的奢华,反而使得丧事悲境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景象,俨然变成了一场闹剧。更有宝玉路谒北静王送念珠之巧合,而贾蓉也因此被“内相亲自给谋了位”。本来是为秦可卿出殡的丧事,而且秦可卿是年少夭折,并非寿终正寝的“喜丧”,但作家写这件事的场景如一场热闹的庙会,出殡的过程成了贾府展示排场奢华的载体与平台,家人亡故的悲伤根本掩盖不了贾府众人炫耀的心理。贾珍曾说要倾其所有为秦可卿办理丧事,这里姑且不论贾珍与秦可卿之间有无不伦关系,但从贾珍的话语可以看出,过往的荣华富贵,已使他们昏头昏脑,根本不为家族的今后打算。这一场景的冷热对比正是贾府开始走向衰败的一个征兆。
元春省亲是贾府的一件大喜事,贾府还特地修建了大观园,省亲当晚贾府内外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显示了贾府当时的繁荣富贵之象。但是作者笔锋一转,写的却是贾母、王夫人与元春见面的垂泪饮泣和贾政与自己女儿的隔帘跪哭,而且还不敢哭出声来。元春的身份地位,是庇护贾府的大树,元春之死便是贾府的大树倒下,作者正是在这样一个看似热闹的情节下面安插了几个关键的“冷场面”,借此来隐伏暗示,隐约地给读者透露了一种令人悲哀的未来信息,形成一种大喜与大悲的强烈反差。
第二十二回,上元佳节,以贾母为首的老少三代“赏灯取乐、猜谜助兴”甚是欢乐,但是其中至少有6个灯谜有隐伏喻义,如贾母的谜语“猴儿身轻站树梢”的谜底是“荔枝”,其谐音为“离枝”,正照应“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即预示贾府未来家败人散的惨局;元春的谜底是“爆竹”也正巧是元春贵极而夭、贾府盛极必败的预示。
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看戏一节依然采用了冷热两极对比叙事。清虚观乃是道家清静之地,而贾母等人却在此地摆台看戏,把这清静之地弄得如此“热闹”,更巧的是还上演了《南柯梦》,隐喻贾府的繁华不过只是南柯一梦而已。
第六十四回写了贾府的另一场丧事,贾敬烧汞制丹,中毒而亡。贾珍作为儿子,在贾敬的丧期竟然在孝棚内淫乱和聚赌,场面也很热闹。贾敬的死可谓是悲哀的冷场面,贾琏对尤二姐的企图可谓是热场面;贾珍服孝可谓是冷场面,孝棚之内的淫唱和赌博可谓是热场面,这两个冷热情节的对比把贾府子孙们的道德沦丧、荒淫无耻突出到了极致。
诸如此类的冷热对比场景的叙事手法还有很多,如:贾政生日宴会时忽传夏老爷降旨,众人都以为不祥,却是元春入选凤藻宫;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众人正听其讲故事,忽传南院起火;探春执管贾府“热心”改革,却首遇赵姨娘为难;凤姐生日宴会,贾琏却在偷情,被凤姐抓住后将鲍二媳妇逼死;宁府夜宴之时,从宗祠堂发出“长叹之声”;中秋赏月之时,击鼓传花欢乐无比,却传来悲伤的羌笛声;宁国府被查抄之时北静王赶到,宁国府得救,后沐皇恩又复职,等等。这些情节的气氛都有冷、热的转换,不仅给读者带来一种神秘感,也是在告诉大家,贾府的命运其实掌控在朝廷手里,它随时都有可能败落的危险。
曹雪芹运用这种冷热叙事手法,使得多条线索齐头并进,全面展现了贾府从繁荣到衰败的过程,也通过生动的叙事警醒世人:看似繁华光彩的背后,其实隐藏着种种危机。贾府子孙荒淫无耻、腐败堕落,最终造成封建大家族彻底倾覆的悲剧结局。《红楼梦》也为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贵族之家无可挽回的腐烂与败落唱了一曲挽歌。
《红楼梦》作为一部“大旨谈情”[2]的古典小说,已经打破了中国小说“载道”的传统与说教的倾向,并且深化了小说叙述的人本诉求与明显的个性意识。宝黛钗的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是文本的又一主线,作者在呈现这一三角关系时也运用了很多的冷热对比手法。冷热叙事手法的运用能使我们更好地认识宝、黛爱情悲剧和宝、钗婚姻悲剧的实质,探寻造成这些悲剧的深层次原因。
第十八回,在元妃省亲的热闹背景下,贾府上下欢庆同乐,而唱台上却上演着悲情戏《离魂》。这并非巧合,而是作者在欢乐场景中埋下的冰冷线索,预示着宝黛爱情的悲惨结局。
爱情是美好的,宝玉和黛玉都有一颗爱着对方的炽热的心,清代涂瀛称他们的爱情“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3]127。宝玉对黛玉曾两次提及:“你死了我便做和尚去。”看似随意的话语却透露出二人虽痴心相爱,但最后难免物是人非、花落人亡的悲剧收场。宝玉要做和尚的冷言是宝玉“悬崖撒手”结局的印证。第三十二回,宝玉热心诉肺腑却遇黛玉冷言相对,其实黛玉心中狂热无比,只是羞于表现而已。黛玉为这位真心爱她的痴情人而醉心,但由于性格使然,她也只是用几句简单的话来应对宝玉的真心话。宝玉的热与黛玉的冷之间的对比也表现出两人之间情谊的至真至深。
薛宝钗作为林黛玉的第一大情敌,作者在刻画这一人物时也运用了冷热对比的手法。在第三十三回,宝玉因琪官和金钏之事受到笞挞之后,宝钗和黛玉的反应形成鲜明的对比:
林黛玉:“你从此可都改了吧!”
宝钗:“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明显的一冷一热,反映出宝钗和黛玉在对待宝玉时的态度迥异。黛玉的话只有一句,仿佛是对宝玉很冷静的规劝,但表象之下则是黛玉看到宝玉遭受毒打之后贴心的怜惜与疼爱。宝钗的话看似是对宝玉热情的关心,但我们看到的却是宝钗对宝玉以往不听众人劝说的冷静责备。
第四十五回有一段温馨的描写:
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又让黛玉穿,黛玉不要,就说:“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黛玉的“渔翁”和“渔婆”虽然是在含蓄地指宝玉和黛玉将来的夫妻关系,但却终是“画上景”,黛玉的憧憬也只能“终虚化”了。这些看似温馨的画面和场面背后暗藏着令人痛心的现实,作者运用这一冷热对比故意将真事隐去,让读者去真切地感受现实的残酷。
第九十七、九十八回是宝黛钗关系的高潮部分:“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边是潇湘馆凄冷的场景,黛玉焚稿断情,魂归离恨天;一边是被蒙在鼓中的宝玉与宝钗结婚庆典的盛大热闹的场面。黛玉怀着对宝玉的一腔痴情与误解,走向生命的终点,宝黛爱情也走向悲剧的结束。此时宝玉以为与自己结婚的是挚爱的林妹妹,实际上站在身边的是“调包”后的薛宝钗,这就为宝钗和宝玉的婚姻悲剧埋下了伏笔。
《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是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是意难平。
这首曲子总体概括了宝玉、黛玉、宝钗三个人的爱情婚姻悲剧。不管是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缘”,还是宝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到头来终是悲剧。前世的苦绛珠今生用血泪也难偿神瑛侍者的恩情,所谓的“木石前盟”实际上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封建家长安排的“金玉良缘”也只是表象上“热络”的借口。曹雪芹运用这种强烈的冷热反差,意在使读者为宝黛钗感伤的同时,直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造成宝黛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即封建家长制度。
封建礼教不仅酿成了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而且也铸成了宝玉和宝钗的婚姻悲剧。黛玉为失爱而死,宝玉得爱无欢,宝钗虽同宝玉相互爱惜但非爱情,没有共同的语言,也使得宝钗最终独守空帷,遗憾终身。“金鸡啼断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4]是三个人物的悲剧,更是封建社会男女情感的悲剧。
《红楼梦》中人物众多,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作者运用了很多手法,如细节描写、反复皴染以及在人物的名字上使用“谐音法”[5]7等。不仅如此,曹雪芹还通过冷热对比的手法,赋予不同人物不同的特质,突出形象塑造的典型性特征,使人物的性格、命运等特点很明了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下面我们将结合具体的冷热场景,分析作者是如何通过冷热对比叙事来塑造主要人物形象的。
“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6]182是鲁迅对贾宝玉的评价。曹雪芹塑造贾宝玉这个“情种”形象主要通过宝玉与大观园众女子的关系来展现。
小说第五回,宝玉在宁国府宴会上小吃了一杯酒后感觉困乏,秦可卿带其去休息,梦入“太虚幻境”。在这里,宴会可谓是“热闹”,但宝玉却因困乏而心灰意冷,要离开热闹的宴会去睡觉;太虚幻境中的种种景象在宝玉看来都觉得“热闹”,但是在这热闹的背后宝玉看到听到的却是预示金陵十二钗悲剧命运的冰冷图画和不祥判词,以及充满悲情的“红楼梦十二支曲”。作者在这一冷热对比中把自己心中的万千愁丝几乎全部注入宝玉身上,反映出宝玉在面对众多大观园女儿们时既博爱,又力不从心,更无法改变她们的命运所表现出来一种心力交瘁的状态。
元妃省亲时节,贾府摆台唱大戏时众人都在热热闹闹地看戏,只有宝玉一人独自去书房看墙上的美女图,他认为别人都在热闹之中,只有图上的美人在房间孤单地存在,他要陪一陪墙上的美人,以免她孤独,这也正好说明了宝玉具有博爱柔软的情肠。
小说第四十三回,大伙都在凑份子钱给凤姐过生日,并且由尤氏办理,待到生日宴会时全家上下很是欢乐,而宝玉却借口要去挽北静王之妻,一个人来到水仙庵里给金钏烧纸。这一热一冷的场景放在一起,使我们感受到宝玉对金钏之死的自责、惋惜与怀念。再有,袭人回家探亲之时,宝玉冒着风雪硬要茗烟带自己去袭人家看望袭人,让袭人大为感动。这冰冷的雪天和宝玉心中对女儿们的爱心形成了很鲜明的冷热对比,可见宝玉的爱属于泛爱、博爱,是对身边女儿们的关心和爱护,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情愫。
第七十八回,宝玉先后作《姽婳词》和《芙蓉女儿诔》。《姽婳词》是应贾政之命而强作,《芙蓉女儿诔》是宝玉发自内心的创作来祭晴雯。一个是对千古佳话的赞颂致辞,词句气势恢宏,荡气回肠,在感情色彩上热情洋溢;一个伤感至极,勾起了宝玉无数的思绪,其中还掺杂了对黛玉的爱,似乎也符合“晴为黛影”[7]的说法,在感情色彩上冷峻悲伤。这一热一冷,将宝玉的迷于情、深于情、痴于情、悔于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一百一十九回,宝玉同兰儿叔侄二人喜中举人,贾府上下热闹欢庆,偏偏宝玉迟迟不归,给本应热闹的气氛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宝玉重情,尤其看重与黛玉心心相印的爱情,厌恶仕途经济。虽然他科举得中,但那不是他要的生活,他悟透了人生,选择了逃避,因此他才会在全家热切盼望他归来时,冷静地选择红尘撒手。如果没有宝玉对人生深沉的思考和遭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相信宝玉也不会撇下自己的母亲和宝钗而出家。
从以上具体场景的冷热叙事分析中我们对贾宝玉这一主要人物的形象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周思源认为,宝玉身上有很强的叛逆思想,有特别的自身价值观,重视人性,尊重女性,反对男权主义,但也有忏悔意识和自卑意识。然而,宝玉如果不经历“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红楼女儿悲剧和“木石前盟”的爱情悲剧,不经历势败家亡的家族悲剧和自身的人生悲剧,他是绝对不可能斩断情缘以至“悬崖撒手”的。“爱博而心劳”的宝玉,人生是失败的,他的失败不是道德、情感、才能等因素造成的,而是封建宗法制度及社会观念没有给宝玉提供自由生存与发展的土壤与空间。
在大观园众多的女儿中,林黛玉似乎是一个另类,她爱吟诗作赋而不爱女红,她自洁清高,鄙视功名,把那些利禄功名视为“混账话”。林黛玉与她所在的那个时代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也最终成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遭到了来自家人、社会的诸多反对,这也就注定了她悲剧的人生命运。从情节冷热对比的角度来分析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形象,将使我们更好地认识黛玉性格与行为的本质,更能了解作者创作此人物的意图。
“黛玉葬花”情节是显示林黛玉形象的重要部分,此情节中也有着比较明显的冷热对比成分。饯花日,姐妹们在温暖的春天热热闹闹地举行送别花神的仪式,独有黛玉感受到落花流水的无情与悲凉,因而对此毫无兴致。她热心去看望宝玉,晴雯不开门,但她又分明听见院内宝玉和宝钗说笑,不禁伤心流下眼泪。饯花之热却使黛玉心冷,碰壁之冷更加剧了黛玉的伤怀,这热中之冷,冷中之极让黛玉心中无比惆怅故独自一人葬花,并写下了凄美哀怨的《葬花吟》。
第七十六回,贾府众人中秋摆宴赏月,贾母等人击鼓传花欢声笑语,场面气氛比较热闹,但是林黛玉和史湘云二人却到冷清的凹晶馆交心联诗,最后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饱含深刻寓意的诗句,那么的凄艳悲凉,而此时传来的声声哀婉的笛声,使环境显得更加清冷。共时的冷热对比叙事给我们很多暗示:中秋的团圆是短暂的,离散才真正地刚刚开始;黛、湘联诗是对悲剧命运的预示,但更显示出林黛玉独特的内心世界。
第八十七回,宝玉和妙玉在听黛玉弹琴时,黛玉的琴弦忽然断裂。黛玉的弹琴,宝玉和妙玉的谈笑可以说是比较热闹的景象,但妙玉的言语和琴弦的忽然断裂不可不谓是冷,此处的骤然变冷其实是在暗示黛玉的人生命运就像这琴弦一样。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虽然有大家闺秀客居他乡、寄人篱下的矜持,但更多的是不愿与世俗沉浮、同流合污,这样的命运在当时终究不会有好的结局。
一系列的冷热对比使我们对林黛玉的性格、才华、人生命运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曹雪芹笔下的这一理想人物代表了以道家思想为基础的女性的任情美与自然美。王昆仑在《红楼梦人物论》中谈道:“林黛玉为什么死?因为她的恋爱失败,恋爱为什么失败,因为她的性格不为社会环境所容许,黛玉始终在代表着闺阁中衣食无忧的知识分子的感情,一旦脱离了物质的支持将变得奢侈至极,其悲剧就是由于这样的性格与时代的矛盾造成的。”[8]195
薛宝钗品格端庄,随分从时,年龄虽然小,处世做人却得到贾府上下的一致称赞。但是她对人热情的外表下,是一颗理智冷静、冷漠无情的心。作家通过具体情节表现了宝钗面热而心冷的性格特征与内心世界。
文本第七回中叙宝钗为什么吃冷香丸:
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给了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告诉了一个“海上方”,配制“冷香丸”治疗。
其实,不论是薛宝钗身上的“热毒”,还是治病的冷香丸,都不仅仅是纪实性描写,更多的是寓意性描写,是对薛宝钗这个人物的标志性、点题性描写,而这正是曹雪芹叙事的妙手笔法。
宝钗对待贾府所有人的态度都是和善热情的,但小说处处凸显着她的冷,从她房间素净的布置陈设,到她作诗推崇的“淡极始知花更艳”,从她劝说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受到宝玉斥责而不为所动,到因宝玉比她是杨玉环,她对宝玉冷嘲热讽,以及她对金钏之死的冷静,对尤三姐自杀、柳湘莲出走的冷漠,都反映出儒家伦理人格对她的影响。她的思想和行为处处彰显着儒家文化的烙印,宝钗奉行的中庸之道与明哲保身正是儒家文化的反映。
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似乎流露出这个“冷美人”美好纯真的一面,没有任何世故和理性的干扰,也反映出宝钗外在的“热”。但她无意中听到小红与坠儿的谈话,随即就思忖:
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
宝钗这样做,是使自己摆脱了偷听别人说话的嫌疑,却使无辜的黛玉处于可能遭受别人怀疑的境地。这种冷静而机敏的反应,固然反映出宝钗“会做人”的一面,也折射出她自私的一面。
宝钗随分从时,很具涵养,恪守封建妇德,城府很深,谙熟世故而又不流于鄙俗,是受封建传统教化熏陶成的一个完美“淑女典范”。宝钗的性格和黛玉的性格是完全相背驰的:“宝钗在做人,黛玉在作诗;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理想中的爱恋;宝钗在把握着现实,黛玉在沉酣于意境。宝钗有计划地适应这个社会法则,黛玉自然地表现自己的性灵,宝钗代表当时一般家庭妇女的理智,黛玉代表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8]195但是现实生活是需要面包的,在贾府繁盛之时尚可,在家族没落之际还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迎合时代的变革,林黛玉只能被宝钗打败,其实扼杀黛玉的是现实的社会。曹雪芹的这种复杂思想在宝黛钗关系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似乎也无法取舍,所以留给观众品味,那么我们当代人究竟应该怎样对待呢,也许我们每个读者心中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通过从冷热叙事对比的角度来剖析《红楼梦》文本的两大写作主线以及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了曹雪芹的创作思想。我们在享受文本的同时也在感受着作者的创作心路历程,接受着作者透过文本传达出的心声,而且能引起共鸣;我们在抨击封建宗教的同时,也在感叹宝黛钗爱情婚姻的残酷结局。冷热对比典范化叙事手法使得《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和要表达的思想意蕴更加的明晰,也使得作品的魅力大大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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