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鸾赋论发微

2015-08-15 00:51:01
天中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赋体汉赋楚辞

踪 凡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今人皆以为赋的多源说始于清人章学诚,而对于檀道鸾却鲜有论及。其实,檀道鸾是第一位将楚辞与赋分而论之,并率先从多方面探讨赋体文学之渊源的学者。本文拟对此加以探究。檀道鸾,字万安,南朝宋高平金乡(今山东省金乡县)人,曾任国子博士、永嘉太守。撰有《续晋阳秋》二十卷(见《隋书·经籍志》),久已亡佚。《世说新语·文学篇》梁刘孝标注征引了一段《续晋阳秋》的佚文,其中有一条非常珍贵的赋论材料:

自司马相如、王褒、扬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1]262

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三十七、冯惟讷《古诗纪》卷一百四十八所引与此同,而清严可均《全宋文》未辑录。其中“世尚赋、颂”一句,《文选》卷五十沈约《谢灵运传论》唐李善注引作“代尚诗、赋”①,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一《戏为六绝句之三》注所引同。今按:李善所引有误。首先,众所周知,两汉文学是赋的天下,诗歌创作极为寥落。西汉末年刘向等人曾将诗赋分为五类,其中前四类为赋,共 1004篇;最后一类为歌诗,仅 314篇[2]1747-1755。这正如南朝梁钟嵘《诗品序》所云:“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3]11“词赋”即辞赋,“吟咏”即诗歌。两汉文人尚“赋”而不尚“诗”,并没有二者兼尚,所以,李善所引“代尚诗、赋”一语与事实明显不符。其次,“代尚诗、赋”还与下文“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这句话李善注未征引)相矛盾。“而”字表转折,倘若汉代已经“尚诗、赋”,这里就无需转折了;正因为汉代只尚“赋、颂”,不尚诗歌,所以建安时期“诗章大盛”才体现了文学创作的新变。檀道鸾着一“而”字,揭示了主流文体的兴衰更替,表现出敏锐的洞察力和进步的文学史观,对钟嵘等人的论述颇有影响。因而,此句当从刘孝标注,作“世尚赋、颂”为宜。另外,“傍综百家之言”一句,《文选》李善注引作“诗总百家之言”,杜诗仇兆鳌注同。今按:“诗”字为名词,不应该用在动词“总”之前,明显不合语法;而刘孝标“傍综百家之言”不仅语法规范,而且语意顺畅。“傍”者,旁也,侧也;“傍综”者,兼综也。“傍综”与“体则”相对,说明赋、颂两种文体主要效法《诗经》和楚辞,同时也广泛吸收了先秦诸子百家的艺术养料。刘孝标是南朝梁代人,比唐代李善早100余年,所引文字当更为可靠。清人黄奭辑《续晋阳秋》时,即据《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录入[4]。鉴于以上原因,本文所用檀道鸾《续晋阳秋》佚文皆以刘孝标所引为准。

檀道鸾认为赋、颂是两汉时期颇为风行的文体,并把司马相如、王褒、扬雄等人视为早期赋、颂文学的杰出代表,用语简练而又精确恰当。但檀氏对于赋学批评史的独特贡献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檀道鸾称司马相如、王褒、扬雄等人的赋、颂“体则《诗》、骚”,显然把《诗经》、楚辞一并尊奉为文学经典,并充分肯定了汉赋在《诗经》、楚辞等先秦文艺的滋养下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体则《诗》、骚”的“体”是一宽泛的概念,它不仅指体式结构,且涵盖了语词声韵、修辞技巧乃至艺术风格、文化精神等诸多方面;“则”是效法、学习之意。一句话,汉赋的兴盛并非异军突起、孑然而立,它全面继承了前代文学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诗经》、楚辞所创立的文学传统。而“这一《诗》、骚并列、作为后世文学之祖的提法,影响非常深远”[5]219。在“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之下,刘孝标还引用了以下文字:

逮乎西朝(指西晋——笔者)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归不异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一本作:至江左李充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许)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4]

檀道鸾认为,从司马相如到潘岳、陆机的文学发展,尽管体式有更迭,质文有代变,但都以《诗经》、楚辞为准的,即所谓“宗归不异”;而以许询、孙绰为代表的玄言诗出入《老》《庄》,大谈玄理,语言晦涩,淡乎寡味,完全脱离了这一传统,把诗歌创作引向迷途。这段文字主要梳理汉、魏、晋三代诗歌的发展嬗变,并且第一次对玄言诗提出批评,因而颇为后代诗歌研究者所重。但檀氏将汉赋也纳入诗歌发展史来进行考察,并肯定其继承《诗》、骚传统,广泛吸收前代文学营养来发展自己的文学特色,这无疑为后来的诗赋创作指出了方向,也树立了楷模。檀氏的这些开创性见解,对此后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和“时序”篇、钟嵘《诗品序》等相关论述皆有影响。

其二,从“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诸语看来,檀道鸾已将诗、骚、赋、颂视为四种不同的文体,这反映出精微明细的文体观念。在此之前,汉代人将《诗经》尊奉为儒家经典,却把骚(楚辞)、赋、颂等文体混为一谈,统称为赋,司马迁、刘向、刘歆、扬雄、班固等人莫不如此。比如刘向、刘歆父子在校理典籍时,就把歌诗之外的文学作品如楚辞体、颂体、七体、连珠、对问、成相杂辞、隐书等全部纳入赋类。建安时期,由于文学作品的大量积累以及文章的社会功用日益多样化,人们的文体观念日趋明晰。三国魏曹丕《答卞兰教》云:“赋者,言事类之因附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晋陆机《文赋》曰:“赋体物而浏亮……颂优游以彬蔚。”曹、陆二人明显视赋、颂为二体,但并未言及骚(楚辞)体,这说明在他们眼中,骚仍然隶属于赋。晋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6]1905其《文章流别集》选录颂、赋、诗、“七”等11种文体的文学作品,但并未单列骚体,而将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纳入赋类。准此,檀道鸾第一次把骚(楚辞)体从赋体文学中剥离了出去,的确是一种新人耳目的见解,为我国古代文体分类的细密化、准确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今天的文体学角度来看,《诗经》、楚辞、颂、成相杂辞等皆可视为诗歌,而赋则是一种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文学体裁。檀道鸾最早感受到了楚辞与赋在体制、风格、文学地位等方面的差异,这是十分可贵的。

此后,齐梁时期任昉《文章缘起》、刘勰《文心雕龙》、萧统《文选》等都接受了檀道鸾的文体观念,在赋类外另设诗、骚、颂诸类。其中《文选》最为典型,该书将梁代之前的文学作品分为赋、诗、骚、七……辞、序、颂、赞等凡39体,分别编选名篇佳作,影响极为深远。明人王世贞、胡应麟、清人程廷祚等更从内容、体制、风格、发展演变、阅读效果等方面来辨析骚、赋二体之异同,从理论上深化了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此外,宋李昉《文苑英华》、姚铉《唐文粹》、元苏天爵《元文类》、明程敏政《明文衡》、清吴曾祺《涵芬楼古今文钞》等诗文总集也以不同的处理方式将骚、赋、颂诸体区分开来加以编选,可见古人对这一观点的认同与实践的情况。

其三,在骚、赋、颂三者分离的前提下,檀道鸾进一步从《诗经》、楚辞、诸子百家凡三个方面探讨了赋体文学的渊源。这不仅在刘宋时绝无仅有,即便在整个古代的赋学批评史上也是难得一见的。赋体文学的诗源说与辞源说都孕育于司马迁的《史记》。所不同的是,在班固之前就有人明确提出了“赋者,古诗之流也”(《两都赋序》引)的观点,此后经过晋左思、唐白居易、元祝尧、明徐师曾、清李调元以及今人瞿蜕园、简宗梧(台)等人的鼓吹与张扬,诗源说几乎成了近两千年来相沿不改的经典之论②。辞源说却是个难产儿,尽管赋与楚辞的血缘关系较之《诗经》要近得多,但由于两汉魏晋人将骚与赋合二而一,所以不可能提出赋源于骚的见解。檀道鸾在骚、赋二体的基础上,率先揭示了赋与骚的这种渊源传承关系,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梁刘勰、元祝尧、明吴讷、清程廷祚、刘熙载、今人铃木虎雄(日)、丘琼荪等人无不吸收或发展了他的观点③。

檀道鸾不仅首倡辞源说,还将其与前人的诗源说相融合,同时又认识到先秦诸子百家对赋的浸润和沾溉,创立了赋体文学的多源说,这无疑把中国古代的赋源探讨推向了一个更高的阶段。可惜的是,他并未对这一超前的、颇具开创意义与理论价值的多源说详加论证,而号为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又仅仅在《诠赋》一篇中继承了他的诗源说与辞源说,却对于“傍综百家之言”一语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自此,古人对赋之渊源的探讨便游移于诗源说与辞源说之间,或者将二者兼综融会,表现出不同的形态,而檀道鸾的赋源诸子说却几无嗣响。直到清代乾、嘉年间,章学诚才在《校雠广义·汉志诗赋》中重新提出了所谓的“多源说”:

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7]1064

这完全可视为檀道鸾“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一句的注脚。当然,章氏发展并完善了檀氏的论述,使这一观点更加系统、缜密、深刻,因而为现当代大多数赋学研究者所接受,其功自不可没。但今人皆称章学诚“创立”了多源说,而不知在先于章氏1300年的刘宋时代,檀道鸾就提出了这一观点。如曹明纲《赋学概论》说:“在历代相沿的‘诗源说’和‘辞源说’的基础上,清代出现了一种兼收并取的‘综合说’。它的创立者是章学诚。”[8]32马积高也认为“此说出自清人章学诚”,“此说是对赋的渊源的研究的重大突破。”[9]6因此,本文着力表彰檀道鸾在赋学研究领域的贡献,并对刘勰等人抛弃檀氏多源论的做法深表惋惜。

需要指出的是,赋源问题是一个聚讼千年、迄今未有定论的问题,也许永远都不会形成定论。但是,对赋源问题的探讨却促进了古今学者对赋体文学兴起原因的思考,尤其是通过全面考察赋体文学对于《诗经》、楚辞、先秦诸子、纵横家与倡优说辞等前代文学艺术的继承关系,进而从特定角度揭示了文学发展演进的某些内在逻辑和必然规律,因而是有意义的。所以,当代著名赋学家马积高、龚克昌、章沧授、叶幼明、万光治、郭建勋等皆对赋源问题有所探讨,并且都是多源论者④,檀道鸾、章学诚的学术影响昭然可见。笔者认为,赋与其他文体一样,也是文人在学习民间文艺的基础上,吸收了前代各种文学样式的营养,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而成长为汉代的一代之文学的⑤。檀道鸾的多源说并非尽善尽美,但他的努力无疑使古代的赋源讨论向着真理的认识迈进了一大步。因而,我们应该重视檀道鸾的赋论,还他以赋学批评史上应有的地位。

注释:

① 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清胡克家刻本,第703页上栏。此句“代”字本当作“世”,李善为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而改之。

② 详见左思《三都赋序》、白居易《赋赋》、祝尧《古赋辩体》、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李调元《赋话》、瞿蜕园《汉魏六朝赋选·前言》、简宗梧《汉赋史论·汉赋为文为诗之考辨》。

③ 详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祝尧《古赋辩体》卷一、吴讷《文章辨体序说》、程廷祚《骚赋论》、刘熙载《艺概·赋概》、[日]铃木虎雄《赋史大要》第一编第一章《赋原——赋与骚》、邱琼荪《诗赋词曲概论》第二编第二章《赋的起源》。

④ 详见马积高《赋史·导言》、龚克昌《汉赋研究·汉赋探源》、章沧授《汉赋美学·汉赋的美学渊源》、叶幼明《辞赋通论·赋的渊源与流变》、万光治《汉赋通论·汉赋三体溯源及变迁》、郭建勋《辞赋文体研究·辞赋的文体渊源与文体特征》。

⑤ 详参踪凡《赋源新论》,《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曹旭.诗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4][南朝宋]檀道鸾.续晋阳秋[M].[清]黄奭,辑.汉学堂丛书本,清光绪年间刻本.

[5]王运熙,杨明.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魏晋南北朝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6][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7]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4.

[8]曹明纲.赋学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9]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M].北京:中华书局,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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