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婷婷
(安徽大学 文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00)
文学是人学,文学关注的重点之一即在于人的终极价值追求。康德有一句经典的哲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上浩瀚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他们向我印证,上帝在我头顶,亦在我心中。”所谓终极价值追求,正如康德的话所提及,乃是渺小有限的人立足于浩瀚无穷的宇宙中,洞察深邃无边的心灵世界时,所发出的对于生命存在之根本的追问——人为什么而活着,人生的价值在何处?面对这些追问,许多人选择忘却或忽略,仅仅把人看做如动物一样为食物、为繁衍而生存的群体;而另一些人,他们反思现实生活中的苦难,直面人类存在的根本问题,不愿停留在对一般人生世相的认识上,而是朝向精神的、神圣的、超越的深层,走向对终极性的绝对价值和超越的永恒存在的关注。北村就是这样一位直面人的生存困境、热心于关注人的终极价值问题的作家。
新时期以来,文学关注个体终极价值追求在作家的创作探索中一直以不同形式存在着:史铁生从反思个体的不幸遭遇,上升至对个体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余华注视极端困境下的人的生存,以《活着》发出“为活着而活着”的生命感叹。然而,池莉、刘震云等新写实小说却放弃对意义的追求,只表达当下生存状态的无奈和无力;卫慧、棉棉等新感觉小说对意义的忽略和轻视,而留恋于单纯的感官刺激、肉体欲望的单纯描述……我们看见,当物质水平极大提高、精神价值遭遇冷落的商品社会来临,当西方哲学将绝望和虚无注入中国的思想领域时,在这个无意义价值思潮蔓延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作家将文学守望精神高地的责任,渐渐下降为让自我沉迷于当下生存的麻醉剂,甚至作为获取物质利益的噱头。以先锋小说跻身文坛的北村,也是被这股绝望之风袭击了的作家。徜徉在西方文学、哲学的理论海洋中,乔伊斯、福克纳、卡夫卡、博尔赫斯等西方大师深深吸引着他,特别是卡夫卡对人类生存问题的探询,加缪对人的困境的揭示、对绝望之境的挣扎等,深深搅扰着这位善于作形而上思考的作家,引发其作更深的追索。然而,不同于其他作家,北村不愿在当今浮躁的时代,将意义的问题全然放逐或者在现实生活中麻醉自我,而是一直痴迷于对终极答案的追索。无论是对文学形式和技术的先锋探索,还是后来的皈依实践,都是他执着于追索终极所结出的果子,这一探索“使中国当代文学超越寒荒、嘲讽的喜剧风格而拥有悲悯、庄严的悲剧激情成为可能,超越物质人和社会人而走向心灵人和人类人成为可能。”[1]
1985年,北村创作了《黑马群》,这篇作品使得年纪轻轻的北村走进人们的视野。《黑马群》写的是一群盲目奔跑的马,奔跑的马群并不知道奔跑的目的在何处,所谓领头马其实是在奔跑的过程中偶然出位,而被盲目的马群误认作首领,实际上它自己并不知奔跑的方向。在毫无目的的奔跑中,从草地出发,经过山谷,越过沙漠,又回到草原和谷地……马群中有疲惫有死亡,其余的马却仍顺从它们的领头做这种循环着的永无止境的奔跑行动。北村在《黑马群》里,就已经对终极意义的问题投以关注,正如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暴露出的世界之荒谬,那群盲目、无休止、重复地奔跑着的马群,正是北村对这个世界的意义问题做出的阐释。他以瘦公马跃身纵入悬崖的死亡结束了没有意义的荒诞世界,表明了在没有牧马人的马群世界获得意义的艰难,一切无意义的终结和唯一活着的真相乃是死亡。基于对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的深刻领悟,此时的北村认定世界就如哲学家们所认为的——终极的真相就是无意义和荒谬。《黑马群》的创作尽管在文本里传达的是一种意义缺席的失落和空虚,却是基于一种对意义关切的态度。无论北村在作品中表现得多么悲观,实际上它却是北村在文学创作中第一次对终极问题较为深刻的表达。
然而,北村并不满足于西西弗斯神话所给出的答案,他继续尝试另一种寻求答案的方式——模仿博尔赫斯用语言建构他所期望的超越性空间,试图在超越肉身的四维空间外,发掘新的意义场地。然而,他的期待能否实现?北村的创作给出了答案。这一时期,北村创作了《陈守存冗长的一天》以及“者说”系列作品。利用语言的超越性,北村在文本中设置了一个个超越肉体空间的迷宫一样的世界,《陈守存冗长的一天》里,陈守存的行动没有开始,没有指向,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经历就被重新叙述一遍,只是在细节上有所变化,如此不断互相印证又互相解构,小说中的场景也显得迷乱而不确定。然而,在事件循环发生的解构里,在反复的叙说中,语言堆积起来的情节碎片使得故事本身的意义被语言的喋喋不休和自我增值所取代。《归乡者说》中,语言所建构的事实以一种无定和随意性的方式呈现。刘义的复仇对象陈茂书时隐时现,且变化不定。有时他作为刘义的复仇对象,有时又成为刘义的自称,尔后又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陈茂书是谁,是否真有这个人?在文中我们不能确证,既然陈茂书是一个无定的对象,那么刘义的复仇就成为一个疑问,“复仇”本身也失去了真实性。语言虽然为现实建构了更多的可能性,却也失去了把握真相的可能。《聒噪者说》讲述了作为警探的“我”调查林展新死亡案件的过程,为了求得真相,“我”在重复叙述和猜想死亡事件发生的经过,并且“我”的立案记录不能记载真相,教授的叙述和回忆不能确立事实,神学写作和大堆的著述已经被虫蛀过,大火毁灭后留下的证据——印错的《哑语手册》彻底断绝了语言表达真相的可能。在这里,北村已经展示语言的无力:语言无法还原现实,所有来自语言的记录都是对现实的扭曲,语言本身并不能成为人们追寻和确立意义的场地。在北村那里,对语言所寄托的期望,最后在《孔成的生活》中终结了,孔成想要在诗歌的创作中找到自己理想的归宿。在没有现实世界为依托的境地里,孔成以自己浪漫的精神幻想作为寄托自己灵魂存在的终极归属地,然而诗歌究竟还只是虚幻的存在,一旦有人指出诗歌自身意义的不确定性(对孔成来说是写诗,对普鲁斯特是追忆,对博尔斯是智慧,对于海德格尔则是思想)。而纯粹如孔成者,想要离开霍童(象征没有中心和意义的世界)走向杜村(暗示幻想中的美好天堂),唯一的方法就是走向死亡。原本想要在语言中建立新的空间,在更深之处挖掘意义,却在语言中迷失真相,让流于自娱的语言消解了一切意义的存在。如此,一心想要在语言的世界建立生存的家园的北村此时也真的感到了绝望:“在聒噪中,一切都被我相对化了,在这场大规模的语言动乱中,我作为写作者是混乱的、迷惘的,得不到任何统一性的东西,我在那时耿耿于怀的终极价值,也在聒噪中变得遥不可及。语言在我的笔下,已经无法把握任何确定性、真理性的东西。我成了一个自言自语的人,无法与人交流,也无法向终极实在仰望,孤独成了我那时的命运。”[3]
北村的叙述尝试一方面扩大了文本空间的建构,另一方面对于语言技术的沉迷也导致了他的作品文本内部意义的流失。这是他的先锋作品被认为是只注重形式、无所谓意义的根源。这批被称为无关意义,只关乎语言和形式的“先锋”作品,其实仍是北村基于意义的思考做出的探索,在话语的“聒噪”中,北村并没有忘记存在本身。正如谢有顺所说:“他(北村)在过于年轻的时候,就表露出了对肉身生存的不屑一顾,是一个典型的旧文学的叛徒。肉身生存是针对属于物质的三度空间而言的,而北村则留连于四度空间对五度空间(状态空间)的突入时所出现的景象,以探查突破精神大限的可能性,为‘我们死了为何还活着’这一生存悖论找到合法的理由。在先锋小说群体里,还没有一个人像北村这样痴迷于终极价值的追问。”[4]
然而,这一位关注人的终极问题的作家,发现文学虚构的现实无力为他寻找出路。在沉默了近两年后,一个看似偶然却似乎早已命定的事件——归入基督成为北村的转折。1992年3月的一天晚上,北村跟随友人走进教堂听了不到二十分钟的福音便归入基督,从此开始了他的“新生”之旅。北村坚信找到了自己的终极价值:“人活着是有意义的,没有神,人活着就没有意义”。仅仅停留在对现世人生的探索,已经不能满足人的终极价值问题的回答,也正因如此,宗教往往为人提供了超越性的价值归宿。基督教的爱与救赎等命题的确对社会有着积极的引导和正面改良作用,但是,基督教不仅是为社会提供信条的宗教,它也为每一个具体的个体提供终极关怀,为人生的意义作出解答。基督教宣扬人自己不能为自己找到生命存在的最终价值和意义的答案,唯有超越受造物的创造者上帝才能为人们作出解答。《旧约》有言:“因为万有都是靠他造的,无论是天上的、地上的、能看见的、不能看见的,或是有位的、主治的、执政的、掌权的,一概都是藉着他造的,又是为他造的。”(《旧约(歌罗西书1:16)》),《新约(路加福音4:4)》记载耶稣的话:“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在基督信仰看来,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所造的有灵的活人,人是为上帝所造,因而人活着为要按照上帝造人的目的而活。一切脱离上帝陷入罪中的人,以自我而非上帝为中心地活着,如此一生所求,终究不能为人生找到归宿也就是终极价值。所以,人活着不是单靠自己,人活着乃是按着上帝的话——“道”,为着完成上帝造人的旨意而活。北村的话正道出了他皈依后的价值观念的依从,也就是对基督教的神的认信,他将“为神而活”归结为人的终极价值的所在,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归入基督,活着是为神。
信仰为北村提供了终极答案。有了神性价值作为支撑,北村便获得了衡量和评估一切的新的标准。以《施洗的河》、《玛卓的爱情》、《伤逝》等作品为代表,转型后的北村的创作不再把叙事技术和语言形式探索作为目标,而是将人的生存困境和终极价值作为创作基点,热衷于揭露和描绘丑恶的现实世界图景,表现人在现实世界中的挣扎和求索,并且引进宗教救赎的方法,这一转变使得北村的创作在新时期同样有一种精神性的先锋意味。
基于基督信仰价值光芒,北村“用一个基督徒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堕落的世界”,这一重估,首先表现在他的创作中对现实世界的描绘和揭露。北村笔下的世界,不再是以往从哲学家那里领会到的虚无和荒诞的状貌,而是一种缺少了神性,呈现出极度丑恶和污秽的面目。通过那些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意象和可怖的环境的描写,北村充分展示了现实世界的丑恶与污秽。北村皈依基督后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施洗的河》,故事一开场便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场景:天空像伤口一般地青色,乌鸦盘旋在阴晦的树梢上寻觅腐尸,霍童无人的街上飘飞着经幡纸钱,死人的香火缭绕弥漫在空气中。不仅如此,充斥在人物生存的环境中的是粪便的恶臭、开裂的脑袋趴着苍蝇、腐烂的尸体爬满蛆虫,被垃圾污染了的河水、被枪打开花的乳房……在这种生存环境下的家庭没有爱和温暖,每一个个体则是冷漠和阴鸷:刘成业残忍冷漠无人性,刘浪的母亲无知而麻木,主人公刘浪自己也是性情阴郁丑恶不堪,刘浪的弟弟自小就毫无怜悯之心。在北村的小说中,无论是樟坂、霍童,还是王城,这些城市或繁荣或颓败,都是当下的象征,其格调永远灰暗、阴沉,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里面的人也都是一群活着却似乎已经死了的行尸走肉:“城市是一个肮脏而巨大的胃囊,里面蠕动着的是虫一样的生命。”(《公民凯恩》)《施洗的河》里刘浪毕生生活的城市樟坂,其实就是北村所要暴露的肉欲横流、罪恶充盈的绝望的现代世界。通过各种丑恶、污秽的意象和环境的描写,揭露丑恶污秽的现实世界,引起人们在视觉感官上的冲击,在心理上有所震撼。如此,北村基于神性价值的标准,完成了他对现实世界的审视和揭露。
现实世界的面目在神性价值的光照下露出丑恶、污秽的本质,那么在这个世界中来自人的一切追求呢?人所追求的金钱、权利等物质享受,爱情、亲情的感情寄托,乃至文学艺术的精神追求,它们都是有价值的吗?它们能够为人们提供终极的依靠,让人获得真的满足吗?人能靠自己的追求得救吗?其实归主后“有了答案”的北村在小说中已经悄悄设定好了一切,只等他笔下的主人公一一走向这个圈套:(一)物质享受的否定:《施洗的河》里,刘浪在罪恶中出生,靠着自己坚硬的“命”,躲过了母腹里父亲就开始对他的蹂躏,躲过童年时父亲对他残忍的虐待,躲过樟坂强盗土匪们的枪口。作为医学专业的学生,他在医学里学会治病的方法,却没有学到一个正人君子的心:刘浪在医学院就有的“偷窥”与淫乱的举动,这证明了医学对人的灵魂的无能。此后,北村又安排刘浪去樟坂,让他匪夷所思地变成强盗头目,在那块丑恶混乱的地方,可以轻易地获取金钱、权力、女人……刘浪在物质方面能得到满足,但却在各样的纵欲中失去了享受一切的功能。罪恶和良心中的痛苦不平焦灼着他的心,直等到所有寻求逃离的路都走尽了,北村便安排他走向寻找神、接受救赎的路。而得救以后的刘浪心态全变,小说中写过一段他得救之后的状态:“刘浪的日子在杜村经过,他的经历就像奇迹。他常常在聚集中唱歌,又拿了椅子坐在会所前的草地上,望着整齐的田亩,心情像被一双神奇的手梳理过一样清晰,他完全如一只温顺的羔羊,手里抱着一本圣经,让阳光照临到身上。”[5]228正是在对刘浪的救赎前后的反差描写中,北村否定了人所能依靠的金钱、权力、性爱等一切的物质追求的价值,以及它们能使人得获拯救的可能。(二)情感依靠的否定:北村接着创作了几部爱情小说,暗示出人与人的情感的依靠在没有神性爱的支撑之下的脆弱与虚无。《玛卓的爱情》中的刘仁失去了爱玛卓的心,只能以买大衣的方式来向玛卓证明自己有爱,渴望真爱的玛卓则只能在情书的世界里找到真爱的感觉,他们都努力在幻想中找到对彼此的爱,在现实的生活中,却都失去了爱对方的能力;《强暴》中的刘敦煌因为妻子被强暴,就开始渐渐走向堕落和绝望,冷漠和自私毁掉了妻子,也毁灭了自己。他们原先被周围的人群热烈赞美的爱情,没经一点风暴便悄然萎靡毁灭。同此,《伤逝》中的超尘也是在没有指望的世界中,面对父母亲人的争吵和仇恨、丈夫只懂在单位里投机钻营,初恋情人毫无爱惜和同情……亲情的依靠、爱情的支撑,在无爱的现实面前最终成为梦想,超尘在绝望中必然要走向灭亡。(三)艺术归宿的否定:那些将文学艺术等超越世俗的追求当做自己的宗教的人,最终能找到人生的解救之药吗?《最后的艺术家》中的杜林虽身为工人,却非常热爱唱歌并拥有着极高的艺术的天赋,后来他结识了一帮以艺术为乌托邦之梦的朋友们,并在大学得到深造,然而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越久,杜林的艺术敏感度就越低,神经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所以他拼命寻求更多的刺激来找回艺术的感觉,却因此走向了沉沦:不停地玩女人,迷上了吸毒。杜林的结局正是北村对艺术给人提供归宿的否定;而在《玻璃》中,李文是一位天才型的诗人,他和他的好兄弟达特惺惺相惜,他们同以诗歌(文学)作为拯救人生的出路。然而,除了达特真诚地理解和欣赏李的诗歌,没有更多人能真正明白李的苦闷和思考。辗转多年以后,穷困潦倒失去希望的他终在友人的帮助下接触了福音,成为一名基督徒。自此,李完全变了,并且不再执迷于从诗歌中寻求拯救世人的答案,抛弃了诗歌创作的热情,转而投身于灵魂救赎那真正给他意义和价值所在的圣职中,李这一变化令达特无法理解而被达特亲手杀害。毫无疑问,李的死虽然可惜但因为已经得救可以进天国,而达特终究没有进入信仰,结果是要接受走向地狱的刑罚。在这里,北村表达了他对文学艺术作为拯救的否定:“用文学的方式谋杀不必承受任何责任,我也相信这些凶手是无辜的,因为连他们自己在内都是被害者,他们是在不知不觉中使人致命的。他们对人类苦难的体验太过敏锐了,到这个地步,使人无法忍受……他们扩大(或许恰恰是最真实地描述)了苦难的人生经验,却从不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我相信他们不是不想给出,而是给不出。”[2]在没有神的世界,没有得救的达特、玛卓、刘敦煌、超尘在这个罪恶世界的结局就是走向灭亡,相比之下,那些在挣扎之后归主得救的刘浪、孙权(《孙权的故事》)、李文(《玻璃》)等,则能够真正脱离罪恶世界,出死入生。自此,北村便完成了他的“论证”:在没有神性之光照临的世界,人们无法给自己找到依靠,更没办法为自己找到拯救的答案,无论亲情、爱情,还是金钱、权力、性、文学艺术……世上的一切,在北村笔下,都在神启的光照下,失去终极价值,因为它们都不能为人找到终极拯救的出路。
作为一个初得“救恩”的基督徒,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北村获得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但他的目光已不是充满新鲜和好奇,而是在神性价值的光照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堕落和丑恶世界进行批判性的审视。这种审视也并非傲慢的自高之态,却是以上帝的慈爱和悲悯的目光,注视在世界中那些挣扎沉沦的人,并且急切于他们的得救之途。也因此,他的创作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揭露没有神的世界的堕落与沉沦,描绘世界的黑暗与绝望,并且要为人们宣扬他的药方,即被耶稣拯救,归入基督信仰。相比较对创作本身的探索热情,归主之后的北村更热衷于用文学给人生一个答案。从《施洗的河》开始,北村就不再在文本中制造语言的迷津,而是用简洁、透明的文字,直抵人的生存之根,对人的内心深处进行挖掘和剖析,对人的生存终极问题不住地追问。然而迫不及待宣扬救赎方法的冲动,使得他的作品在新时期一方面具有启发文学创作、对生存问题进行更多思考的作用,另一方面作品中较为鲜明的传道色彩,趋于模式化的弊病限制了他的创作影响。
“我的写作技巧跟不上我的思想”这是北村在谈到他早期先锋文学创作时所说的一句话,早期的北村在写作中关注的是利用语言形式和技巧来捕捉思想的迷津,因而感到语言把握思想的困难和吃力。如今,这句话仍旧可以被我们用来概括北村转折初期的信仰写作的困境与矛盾,也即所谓写作内容与形式的问题。
归入基督的北村终于找到自己的“答案”,然而对信仰的热情,对于神性价值确立的矫枉过正,使得北村一时间不能为写作本身的价值进行定位。他曾对文学的价值产生极端的怀疑:“他们(诗人)果真用自己的作品证明了自己吗?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从另一面来说,他们的阅读者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他们惊异于诗人对人生苦难超于常人的洞察力,并且崇敬他们,因为他们内心的苦难得到了证实。然后他们完全可以被蒙蔽,以为人生不过就是如同诗人们所出示的那样绝望,于是在某个被感动的时刻,以模仿的方式结束。”[2]文学的价值在何处?如果文学并不能为人们提供获得拯救的答案,那文学对于叩问终极价值的人们来说又有何存在的必要?甚至于它会将人引入更深更远的无望境地,使人无可自拔。所以,他表达这样的焦虑:“当我信主后,对文学之于我从一个神圣的追求突然下降为混饭吃的营生感到无比震惊,但我实在无法重新确立对它的信心。许多优秀的作家的著作堆满了图书馆的书架,但他们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把永生的生命给我。现在,我对我仍在从事写作充满了疑惑和痛苦。”[2]这时期的北村对于写作的价值是充满怀疑的。当文学创作对于世人的得救不能起更多作用,那么文学所存在的最后的价值,在北村这里,便成为另一种功利性的手段——宣扬福音、使人得救的“传声筒”。
许多研究者乃至普通的读者都能在北村的创作中(特别是转型初期的作品)总结出类似这样的叙述模式:“苦难—救赎”或“苦难—沉沦”。在北村的笔下,那些在罪恶世界中沉沦的人,于挣扎中走向皈依就可以获得拯救,而那些没有被神光照的人则走向堕落和灭亡。刘浪、孙权、张生(《张生的婚姻》)等属于前者,而达特、玛卓、刘敦煌、超尘等属于后者。并且北村在描写人物走向信仰、获得救赎的心理转变过程和状态也常常显得突兀:《张生的婚姻》中的张生面对未婚妻的拒绝,疑问和痛苦纠缠着他,苦苦思考却没有答案,这时神圣降临让他豁然开朗,人生也获得翻转。《施洗的河》中的刘浪在牧师的鼓励下开口祷告之后,就获得了拯救,变成一个温顺的“羔羊”。《水土不服》中的张敏面对丈夫的自杀,痛不欲生,终日陷入对过去的追忆和悲伤的情绪之中不能自拔,而当她听到《圣经》里的一句话“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熄灭”,就感动得流下泪水,获得了神圣的光照。类似这样的“被逼信仰”情节在北村的小说中屡屡出现,也正是这些反复出现的突兀情节让许多人对北村的作品不能理解。
北村曾解释过他的这种写作模式乃是基于一种事实——“我的主人公被‘逼’向信仰是一种必然结果。其实在此我必须谈到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我的作品的信仰结局耿耿于怀,如果我抽去这种结尾,我可能会省去很多麻烦,他们也许会更赞同我,可我又获得了什么呢?其实我的主人公信主是一个事实,我不过是纪录了它而已。”[6]的确,在许多对基督信徒皈依信仰过程的记载文字中,类似这种皈依模式和突兀的转变情节是很常见的,这些被称为“信仰见证”的文字增强了信徒的信仰情感,以及信徒与非信徒之间的信仰联系,是一种对福音的有效传播,北村转折后的许多作品,其简单的模式和直白的语言等特性在对福音传播的层面上有更多意义。但是也正如评论者南帆所说:“如果北村仅仅将小说作为福音传播的工具,那么,明朗和简单表明了传播的成功;反之,一旦北村将文学视为首位,这样的明朗和简单就必须接受文学尺度的检验。”[7]北村的创作如果仅仅停留在福音宣传的功用上,那么文学自身的价值势必遭受缺损。
“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艺术乃是一种精神的宗教,而宗教乃是一门精神的艺术。对于宗教意识淡漠的中国文学来说,在对现实政治、社会人生、日常心理伦常的关注中,保持一种宗教式的终极关怀,也许恰恰是文学走向深刻的契机。”[8]作为一个拥有基督信仰的作家,北村融入信仰意识的写作无疑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中有着独特的先锋性意义。在经济水平提高、物欲横流、价值低迷的现代社会,在文学普遍迷恋于对庸俗日常的展示、感官刺激的描绘而失落对严肃和崇高的坚守的时代,北村坚持以深入拷问人类灵魂的创作态度进行写作,这使得他们的作品具有一种深入人类心灵的效果。但是我们也不得不看到,归入基督,在思想领域走向了一个全新天空的北村,想要在创作上走向更高境界,还需要在写作的“技巧”上花费更多心力。
[1]齐宏伟.以终极关怀的热情透视世界的苦难和苦难的世界——从《长征》看北村的心灵写作[J].社会科学论坛,2004(21).
[2]北村.我与文学的冲突[J].当代作家评论,1995(4).
[3]北村.今时代神圣启示的来临[J].作家,1996(1).
[4]谢有顺.再度先锋——一个作家与一个问题[J].大家,1994(5).
[5]北村.施洗的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6]林舟.苦难的书写与意义的探寻——对北村的书面访谈[J].花城,1996(6).
[7]南帆.先锋的皈依——论北村的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1995(4).
[8]何云波.终极价值追寻——文学与宗教精神之一[J].艺海,1996(3).
[9]北村.玻璃[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11).
[10]北村.周渔的火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