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泓
雨落在那些年雨曾落过的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注意它了。兀地发现,滴滴答答的雨水,再也演奏不出儿时丁丁当当如古筝般弦音。那些古老的屋檐、低矮的平房早已淹没在一片鳞次栉比中。站在制高点眺望这个城市,惊讶地发现它的底色已经悄然变化。过去的那张黑白的水墨画,已经华丽成一幅装帧精美五颜六色的广告画。这一切,都源于老房子的杳然。
那些年,长满青苔、斑驳黯淡的老房子成片成片伫立在那,谁也不稀罕它。仿佛,它们是落后的标志,它们是城市衰败的耻辱,在一个个血红的“拆”字出现后,它们终于成批成批倒下。如今,许多老房子已经下落不明。
我对老房子的关注与喜爱,是在而立之后。或许可以这么说,当我已不再年轻时,岁月让生命对一切成熟的东西开始产生兴趣。然而,老房子的衰亡或瘐毙,却在我而立之后,愈发厉害。这就产生了这么一种奇怪的矛盾:一方面,我希望通过老房子找回童年的记忆;另一方面,老房子的消失让城市愈发年轻。以至于最后,我有种错觉:难道我的岁数已经长于这个城市?
幸好,这座有着两千五百多年悠久历史的古城毕竟还留着一些老房子的。平江路、山塘街上还成片地保留着许多老房子,市中心的承德里、同德里、信孚里等老弄堂也还零星保留着些许老房子。我的出生地,胥江畔枣市街上的老房子很多年前便夷为平地。如今,我只能去那些陌生的老房子身边走一走,嗅一嗅,寻找到那仿佛熟悉的气息。对许多老苏州而言,老房子便是他们生命的痕迹,便是他们血肉的明证。他们的祖辈父辈从老房子里摆设的那张床上出生,后来长大、结婚、生子,最后在那张床上与世长辞。生命走过一个轮回,子子孙孙生生不息,这一切都在那座老房子里发生。一个人的幸福忧愁,一个家庭的兴衰起落,一个家族的辛酸荣辱,都在它阴暗而温暖的空间里循环。从某种程度而言,是老房子孕育了生命,它像一个小宇宙般伟大!而今,许多人从老房子里走出后,便再也找不回那张生养他的床了!
那里有太多的生活气息。无论是檐角的鸱吻,还是雕花门楼上的麒麟梅花鹿;无论是玄色瓦当上的寿字,还是朱漆大门上张挂的楹联,它们被清朝的雨打过,被民国的风吹过,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它们坍圮,它们残破,它们却仍保留着亘古不变的生命力。清晨,东方第一缕阳光从它钩心斗角的檐角温柔地掠过;傍晚,西边最后一抹斜晖又恋恋不舍从它冰裂纹的窗棂上溜走。仿佛从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那里,有蜘蛛在旮旯里织网,有老鼠在房梁上跑步,有花猫在灶前打盹——各种生命在那里相安无事地生存着。(新房子里,除了家具,便是机器!)很多老房子,外墙是被磨去棱角的青砖,锈迹斑斑的窗口上悬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如万国旗般张扬着。穿过阴暗的弄堂,里面还有人在天井里用古井打水。踏进屋里,有一股霉蒸气,有一股油烟味,味道不让人舒服,却是货真价实生活的味道。傍晚,煤炉的青烟升起,炒菜的油烟味四溢,下班归家的人,刚走进弄堂,远远地望到炊烟,嗅到饭菜香,便莫名地涌起一种家的温馨来。于是唏嘘:岁月的脚步在这里凝固了,三十年仿佛就如昨日。然而与屋子里的居民一交谈,便发现了物是人非,那儿的居民大多已是外来的寄居者,他们说不得吴侬软语!于是,关于老房子及其周围建筑所有的典故,便如同缺了页的书一样,中断了。
近些年来,各地“城市化”的庞大机器正在轰鸣,越来越多的老房子,在推土机、挖掘机的铁齿钢牙的吞噬下,将在尘土飞扬中倒在灭亡之路上。我去过很多城市,发觉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在变得年轻,变得面目相似。城市缺乏了老房子,未来就缺乏了历史的基础,我们仿佛生活在无根的空中楼阁。那些幸运地留存下的老房子,是过往的见证。否则孩子们看到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房屋、便利的轻轨,以为从来如此;而成人们看惯了这一切,也会以为仿佛从来如此。
不要到最后,我们只能用一些空洞的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词语来描述这个世界。那些庇护我们一生且充满了往昔各种情愫的建筑物只被称作老房子,它们应该有更好的名字,比如家园,比如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