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
我真正的“文学课”是从进入部队开始的。那应该在1975年之后的四五年间,那时我们的国家正是“文革”结束的前后几年,尤其是1976年之后的那段时光,各行各业,百废待兴。令我最难忘的是我和一位战友褚勇军(他是我的领导,部队新闻干事)多年一起读书、写作的岁月。
褚勇军爱好文学、喜欢读书,尤其爱好古典文学。我受他的影响很深,而且因为我们的共同爱好,才有了几年时间踏踏实实的“文学补课”。这一段时光,极其可贵,收获匪浅。我和褚勇军成了那个时候最好的战友,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就跑到当地的一家新华书店去买书。那书店距我们部队驻地有十来里路,当时书店进书非常少,尤其是中外名著,不是每天都进货,通常一周才会有一批新书到店,而且每个人只能买一两本。问题是,书店每次进货也只有几十本书,所以购书人须要排队,即使排队者也未必就能买到。为这,我和褚勇军可就苦透了。为了能够买到书,我们必须早早地出发,争取在书店开门之前排在最前面,否则就前功尽弃。哪知我们认为去得很早——早晨四五点钟就出发,可到书店一看,人家买书的队伍早已像长龙般延伸到大马路上……
那个时候,人们对知识的渴求,真是令人感叹。于是我和褚勇军后来只好改成凌晨一两点钟就开始从部队驻地出发,跑步赶到书店。这样我们就总是排队的“第一名”。可这“第一名”是多么不容易,你得在寒冷的露天呆上六七个小时——书店是八点半才开门。这六七个小时里,我和褚勇军只能裹着军大衣或静坐在书店前门的石条上,或在书店前的马路上小跑步。尽管如此,我们从来没有感到苦,相反每次等到捧得一两本新书回到部队后,总是无比满足和幸福。如此一两年下来,我宿舍里放满了一本本中外名著,它们是英国作家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萨克雷的《名利场》、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和法国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小仲马的《茶花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司汤达的《红与黑》,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和俄罗斯作家肖洛霍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高尔基的《母亲》《我的大学》、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以及中国古典名著《唐诗三百首》《宋词选》……那个时候,我和褚勇军通常还不能同时买到同一本书,所以只好经常交换着看。
在买书十分困难的岁月里,我和战友几乎买到了我们想要的全部的中外经典著作,这是一件至今令我依然骄傲的“成就”。后来我有三大箱图书,并跟随我转辗东西南北近十年,一直到从部队转业时,我5个箱子的“家当”中有4箱是书……
还有特有趣的事:1983年末,我从内蒙古呼和浩特的北京军区某部回到北京,调武警部队工作。在内蒙那个部队时,条件十分艰苦,我记得刚到呼市时,冰天雪地,早上出操,一会儿冰茬就在嘴边结起。尽管如此,初来乍到北方,这对我一个南方人来说,异常兴奋。清楚地记得,我到呼和浩特当天晚上,与老战友白绍华(我们原来都在基建工程兵当新闻干事),听他讲述他们部队在沙漠里寻找战备地下水的故事,感动得我一夜未合眼,到呼和浩特的第一个星期就写了篇《大漠觅泉人》,稿子发给当时的《新观察》,很快发表了。此文后被内蒙古自治区政府评为“内蒙古自治区成立35周年优秀征文”一等奖,奖品是一条毛毯。北国冬天虽然寒冷,但那条“文学毛毯”令我心窝温暖无比。
我所在部队有个图书室,由政治部负责。一名宣传干事负责买书和管理。由于我是北京调过去的,家不在呼和浩特,平时就住在办公室。战友们一到星期天就回家了,我光棍一人就是读书写稿,好像那时连电视都没有。孤独对不爱学习者来说是孤独,而喜欢阅读的人则从来不会有孤独。在我不停借书看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书总不够看,借了一本没两天又得换书看。偏偏那个管书的干事又常不在班上,尤其是到了星期天、节假日,没书看的我就感到内心紧张和焦虑,于是到处寻找好书看——当然最好进那个放图书的屋子里去。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原来那个放书的屋子的门,只要使劲一推,就能轻易而入。哈哈,我对自己的这一发现偷着乐。从此以后,我看书就不再受局限。但有时看完一本好书后就极不愿意放回原处,所以渐渐我的放衣服的木柜里变成了满满当当的书箱——坦白说:谁也没有发现。但后来坏事了:在我离开呼和浩特调回北京时,到了火车站,却突然被赶来的政治部的同事叫住了,说“何干事你暂时不能走”。我不知何故,看对方神色很严肃,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跟我有关。大概相持了一段时间后,我的另一位战友(好朋友,姓薛)赶过来,对那个干事说:没事了,你回去吧!我的战友送我上了火车。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从战友们的表情看得出,问题似乎还有些严重。后来等我到了北京若干天后,我的好战友悄悄写信告诉我,说有人发现我“借”了不少书没有还,当时他们想追回并准备给我个难堪,是我的这位好战友帮忙化解了,说人家不就是因为喜欢文学才拿走了几本书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嘛!哈哈哈,我听后又是好笑又是脸红……自己给自己解围道:至于这样爱文学嘛!
年轻时,我们如此热爱文学。文学又让我们不知好与坏、不知对与错,而更让我们明白了读书和品味书中的知识与人生经验是何等的重要!
其实,年轻的一些习惯和爱好会延续一生。今天仍然会自觉不自觉地延续下来。比如现在,自己写的书也多了,但丝毫不会因此而忽略好书和必读的书的阅读。有时连自己都会吃惊:如像前年写作《忠诚与背叛》一书,当新书出版后,重新整理为创作此书时的参阅图书,竟然一数有近百本之多!前些日子看到有人读了一个大学,便攻击和嘲笑我们那个年代因“文革”而失去读书机会的人“读书极少”,他哪里知道,课堂上的知识和学校里所读的几本书,在人的一生中只能算作人活在世上一辈子中喝的“第一口水”而已。靠喝了“第一口水”就显耀自己,未免太可笑了。人活一辈子,活到老,学到老,这是周恩来总理给我们留下的一句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