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二战”的反抗与沉思

2015-08-14 20:09赵丰
世界文化 2015年8期
关键词:极权主义阿伦特汉娜

赵丰

汉娜·阿伦特(1906—1975),20世纪最伟大、最具原创性的思想家、政治理论家之一。1906年10月14日,汉娜·阿伦特出生在德国汉诺威,祖辈是来自俄国的犹太移民。由于父亲早故,小时候的她聪颖敏感,中学时代就已熟读康德,并表现出特立独行的个性。年轻时,她受到的是文科高级中学的优良教育、大学人文学科的学术训练,并接触关于奥古斯丁的博士论文等。她通晓希腊语、拉丁语,对神学和哲学情有独钟。她沉浸在当时由罗曼诺·瓜尔蒂尼、布尔特曼、胡塞尔、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等德国学术界、思想界最重要的人物组成的沙龙中,并与其中的一些人建立了密切联系,由此获得了丰富的思想理论滋养。

1924年,汉娜·阿伦特来到马堡大学哲学系,投师于海德格尔的门下,此后一生便与海德格尔结下不解之缘。在传记电影《汉娜·阿伦特》中有一段汉娜的回忆镜头:18岁的她站在35岁的海德格尔面前,海德格尔问:“您想从我这里学习思考?”她翘起漂亮的鼻尖点着头。课堂上,海德格尔对思考的阐释令她动容:“思考不会形成科学知识,思考不会带来有用的处世之道,思考解决不了宇宙之谜,思考不会直接给予行动的力量。我们生活,是因为我们活着,我们思考,是因为我们是思考的生物。”海德格尔把思考上升到人的本能,上升到活着的意义。也许,正是那一刻,阿伦特意识到了生存的意义。影片最后,她在课堂上演讲说:“人不能去思考,使得很多人大范围地犯罪成为可能……我用哲学的方式,来思考这些问题,思想之风的出现,不是知识,而是分辨正确与错误、美好与丑陋的能力。我希望,思考能带给人类,在这些罕见的时候,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去预防灾难的力量。”她的演讲,赢得了学生们的长久掌声。

1925年,阿伦特转学到弗赖堡大学,学习胡塞尔的现象学。1926年,经海德格尔推荐,她来到海德堡大学,在雅斯贝尔斯门下攻读博士学位。1928年,她完成了博士论文《论奥古斯丁“爱”的概念》,并获得博士学位。但由于她是犹太人,无法获取教授学术资格认定,无法在任何德国大学授课,只好移居柏林,从事德国浪漫派研究。

“二战”之前,阿伦特就与极权主义者展开了激烈的交锋。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开始大规模迫害犹太人,于是她毅然放弃了书斋生活,主动帮助犹太人、共产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逃亡,曾被纳粹政府关押。获释后,她逃离德国,经布拉格流亡到巴黎,在那里与马克思主义者沃尔特·本雅明结识并成为好友。在法国逗留期间,她还致力于救助犹太难民的活动。

1929年,阿伦特与同样从学于海德格尔的斯特恩结婚,夫妻两人在学术上互相支持,互相砥砺,生活清贫而安宁。有一段时间他们在柏林租房,房子晚上用来居住,白天则是一个舞蹈排练室,即便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仍然满怀热情地参与学术讨论和文化活动,沉浸在激活古代哲人智慧的存在哲学革命的激情之中。当时,斯特恩在准备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的教授资格论文,而阿伦特则在深入研究德国浪漫主义。

然而,随着斯特恩的教授资格论文被否定,阿伦特从事学术研究的美好愿望逐渐破灭。面对日益窘迫的经济状况,她先是经布莱希特推荐去一家杂志社做文化专栏的采编记者,之后开始写作讽刺纳粹的小说。在纳粹反犹主义甚嚣尘上的背景下,在面对现实的政治危机时,夫妇两人的性格差异就显露出来。1933年初,德国国会发生了纵火案,斯特恩由于担心被盖世太保拘捕逃往巴黎,而阿伦特则坚持留在柏林。此后,两人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

留在柏林与纳粹直接斗争,阿伦特的这一决定表明她已经从迷恋于观念领域的青年学者转变为积极参与现实斗争的行动者。这一转变的核心促发因素就是“犹太人问题”。这时,她对瓦恩哈根的研究已经超出了解决自我问题的范围,而且促进了她对自己民族生存处境的理解,而与犹太复国主义的领袖人物布鲁门菲尔德的密切接触又使她学习到现实政治斗争的重要性。她开始撰写 《启蒙与犹太人》和有关犹太人的历史和现实困境的论文,评论曼海姆的《意识形态与乌托邦》,讨论妇女解放问题。在这些文章中,她表现出来的睿智源于对自己生活经验的反思,基于自己对现实的敏感。当大多数人还在对纳粹的活动抱有幻想时,对于那些未能理解日益黑暗的政治状况的知识分子,她已经忍无可忍。

汉娜·阿伦特对纳粹集权者的反抗,并不仅仅表现在沉思上,也表现在了行动上。一个历经苦难的女人,身上透出一种锋利,如刀刃一般刺向集权者的心脏。她积极从事类似地下工作的反纳粹、营救犹太人和社会主义者的活动,她在柏林的家成为这些人用来避难的场所。在犹太复国组织的邀请下,她到普鲁士国家图书馆广泛收集反犹言论,而这在当时是一件极其危险的违法活动。虽然她的一切努力收效甚微,难以扭转犹太人的政治困境,但通过如此的过程,她清晰地认识到那种仍然在众多德国学术界、文化界精英中存在的生活的虚伪性。

在为犹太复国组织工作后不久,阿伦特突然被捕,警方对她进行了审讯,幸亏遇到了一位刚入道的德国警察,她机巧应对,被关押8天后释放。之后,她踏上了流亡之路。先是逃往布拉格,后来又到日内瓦,1933年秋天到达巴黎。由此,直到1941年5月赴纽约,她在法国度过了8年的流亡生涯。

与斯特恩的婚姻关系破裂后,阿伦特开始与刚刚逃离德国的前共产党员布吕歇尔交往,继而结为伴侣。布吕歇尔为她注入了现实政治斗争的经验和智慧。布吕歇尔出身工人家庭,自幼生活艰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毒气弹中毒,战后参加了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领导的斯巴达克团,失败后在重建德国共产党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布吕歇尔的影响下,阿伦特开始阅读马克思、列宁、托洛茨基等人的著作。尽管在很多根本问题上她和马克思存在分歧,但直言不讳马克思对她的重要影响。此外,德国共产党的奠基人罗莎·卢森堡的人格和思想也令她崇敬不已。

“二战”爆发后,法国部分领土被纳粹德国占领,阿伦特不得不再次流亡。1940年10月,法国傀儡政府发布了要流亡者到政府部门自首登记的通告,阿伦特与布吕歇尔在后来成为著名经济学家的阿尔伯特·赫希曼组织的“紧急救援委员会”的协助下,得到了赴美签证,而维希政府却不签发出境许可证明,夫妇二人只能偷渡至西班牙。1941年,在一位美国外交官的帮助下,他们二人才得以赴美。一到纽约,阿伦特便成为当地德国犹太侨民中的活跃分子,为流亡者杂志《建设》撰写评论,为肯舍出版社做编辑。

随着“二战”中欧洲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严峻,阿伦特将精力投入到越来越多的实际斗争中。她积极提议建立犹太人军团,以图展开与希特勒针锋相对的斗争,并且深入思考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国问题。但她的这些思考,并未取得理想的结果,前者因为犹太人在美国政治中的微妙处境而被漠视,后者则因为知道纳粹的最终解决方案而被她自己暂时放弃。1942年底,当闻知纳粹大屠杀的惊人消息,她怒不可遏,更愤慨于美国社会对这个消息的普遍冷漠。于是,她与许多犹太同胞一道组织集会、发表演说、参加演出,试图将人们从迟钝中唤醒。在此过程中,她的独特之处就是揭露犹太人内部那些有影响的领导层在灾难发生过程中的责任。她犀利地指出:处处顺从政治的潮流,在德国是配合纳粹,在法国是顺应法国的右翼意识形态,在美国是迁就美国人的爱国热情。这种所谓顾全大局的考虑总是忘记了犹太人自己的政治立场,结果是一步步将自己的同胞推向灾难。

像许多犹太裔的流亡知识分子一样,汉娜·阿伦特的个人经历打上了纳粹统治和“二战”的烙印。从1933年纳粹上台到1945年“二战”结束,她经历了12年颠沛流离的人生,也在思想上逐渐成熟。

1945年5月8日,巴黎解放的消息传来时,阿伦特和丈夫激动不已,他们喝着香槟酒庆祝胜利,期待着新生活的到来。

“二战”结束后,汉娜·阿伦特把主要精力用在了沉思和写作上。因为孤独,她拼命地抽烟。在烟火的明灭中,她这样说:“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去理解,写作就是寻求理解,是理解过程的一个部分——某些事情得到了清晰表达。如果我的记忆可以把我所思考的东西真正地保留下来,我很怀疑我还会写任何东西。”对于经历了“二战”的她来说,研究和理解“二战”发生的背景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1951年,她出版了《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第一次系统地描述了这一人类境况。她指出:20世纪人们最为刻骨铭心的经验,就是在极权主义统治下的生活。这部书分三部:第一部为“反犹主义”,第二部为“帝国主义”,第三部为“极权主义”。前两部对18世纪以来欧洲的历史进行了多方面考察,指出极权主义的崛起乃是人类文明的一次大崩溃,实际上是世界战争爆发的前奏。第三部对极权主义的起因和条件、表现形态和特点做了缜密分析。她认为,极权主义运动最显著的外部特征就是个体成员必须完全地、无限地、无条件地、一如既往地忠诚。忠诚,是极权统治的心理基础。极权主义运动的领袖和精英人物必须不断维系群众的忠诚,以激发他们在战争中的献身精神。极权主义者的宣传正是利用了逻辑演绎的强制性,以恐怖的力量,为他们提供现实感的另一种代用品——“科学”的谎言。于是,受到蛊惑的人们陷入了极权主义教义所虚拟的世界之中,狂热地投身于战争。她预言道,这是“我们时代的重荷”,并且警告说,极权主义并未终结于纳粹主义的终结。本书被欧美知识界和舆论界称为“大师的杰作”,认为可以与马克思的社会批判著作相媲美,从而奠定了阿伦特作为著名政治理论家的基础和声望。

1952年,阿伦特担任了“犹太文化重建委员会”的负责人。1954年,她开始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社会研究新学院、纽约布鲁克林学院开办讲座,后担任过芝加哥大学和社会研究新学院教授。随着《人的状况》《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论革命》等著作的出版,她成为20世纪政治思想史上的瞩目人物,声誉日隆。

1958年,《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二版面世,阿伦特加写了“意识形态与恐怖”一章。在书中,她对极权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国家形式,同历史上各种专制政治、独裁制和暴政形式做了区分,分析它的“现代性”的特点。在最后一章,她指出,极权统治蔑视一切成文法,甚至蔑视自己制定的法律,发展到全面专政,就是警察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里,人的肉体被强行塞进恐怖的铁笼中,丧失了自由,甚至窒息了自由的渴望。应当说,作为战争的亲历者,阿伦特是对“二战”率先发出质疑和反思的文化学者。她的良知、她的正义感、她的洞察力,在这部《极权主义的起源》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阿伦特还以一种新异的文体风格,写出了《黑暗时代的人们》。所谓黑暗时代,正是她所经历的“二战”前后。其中,她写了与她同时代的多位诗人、作家、哲学家,包括莱辛、卢森堡这样的革命者,提供了一个处于精神领域中的人物谱系。当时代将人们卷入屠杀、混乱、饥饿、不义与绝望之中时,作为“时代的代表”,这些人并不被控制和影响。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奇迹。在书的序言末尾,阿伦特如此清晰地表达了她的信念:

即使是在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像我们这样长期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几乎无法告知人们,那些光到底是蜡烛的光芒还是炽烈的阳光……

阿伦特以一个男人的力量勇敢面对极权者的残暴,又以一个女性的温柔热爱这个世界。她和她的著作,充满了阳光般的温暖,让经历过“二战”的人们拂去心灵和肉体的创伤,看到光明与希望。

1959年,阿伦特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第一位女性正教授。

1975年12月,69岁的汉娜·阿伦特因心脏病突发去世,葬于纽约州。

作为时代的沉思者,汉娜·阿伦特无疑是其中优秀的一员。她不是那类埋头于专业的、麻木不仁的学者,而是逆流而上的战士。她反潮流、反时代,因为她确信,她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极端的、黑暗的时代。在弥漫着斗争气息的日子里,她是抵抗运动的一名成员,同时也是一名思考者。为了人类的自由生存,她为自己选择了最孤立、最需要坚忍、最艰难的工作:思考。事实上,直到临终前,她仍然进行着严肃的哲学思考。

电影《汉娜·阿伦特》的开头与结尾,都是阿伦特躺在沙发上抽烟沉思的画面。窗外,城市灯火闪烁,阿伦特烟头上的暗淡红光太过微弱。她想起了海德格尔曾经沉思着说过的一句话:思考,是一项孤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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