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军
在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1935— )的创作生涯中,1963年于他而言具有重要意义。他以广岛之行为契机,开始把目光转向智障残疾儿童和原子弹受害者等弱势群体或者说是边缘性群体,走上积极的人道主义的文学道路。1965年,大江去冲绳旅行之后,又开始关注当时尚处在美军占领下的冲绳人的生存状况。
大江健三郎创作的边缘化姿态
边缘是与中心、主流相对应的一个概念,有学者将其定义为:“从政治上看,弱势的、无权势的;从经济上看,落后的、不发达的;从文化上看,少数的、可以被忽略的。”大江健三郎出生于四国岛爱媛县森林深处的一个“峡谷村庄”,他的早期作品《饲育》(1958)、《掐去病芽,勒死坏种》(1958)、《万延元年的足球队》(1967)等都讲述了发生在这个偏远农村的故事。大江此时已开始站在边缘立场写作,批判日本社会的不平等状况。20世纪70年代末,大江健三郎从个人的体验、探索、思考出发,总结梳理之前的创作,明确提出了“边缘—中心”的对立图式,并将其作为小说创作的基本方法。
从地域上看,近代以来东京是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远离东京的地区无疑属于边缘。但是,大江主要是从社会—文化结构的视角为边缘定位,而不是简单地仅仅从地理学意义上认识边缘。主流文化大多符合统治者的意志,占据社会的支配地位。在日本长期表现为以天皇和天皇制为中心的文化。大江认为,在社会—文化结构中处于劣势、被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支配的一方,基本处于边缘位置;而其中受灾致残者,更处于边缘的边缘。在这种主流文化支配的社会里,边缘文化和边缘人的声音受到压抑。如果通过作家的想象和创造,使边缘人的形象凸现出来,自然会为稳定的社会—文化秩序引入异质因素,引发出对既成社会文化结构的质疑与新认识。
揭示边缘民众的生存状况
广岛和冲绳都远离东京,处于边缘化的地域空间。大江健三郎从中发现了广岛—日本(原子弹受害者—身体健全者)、冲绳—日本(冲绳人—本土人)的二元结构。如果说大江在早期小说中聚焦于四国的“峡谷村庄”的话,那么可以说他在随笔《广岛札记》和《冲绳札记》中,开始超越四国的森林,由个人的体验上升到民族的体验,从更高的视点描述了广岛和冲绳两地边缘民众的生存状况。
1.广岛民众的生存状况
大江把广岛遭受原子弹轰炸看作是“20世纪最残酷最无情的命运”。战后,通过文学作品的描写和新闻媒体的报道,原子弹的威力及其造成的惨重伤亡,已广为世人所知。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幸存者渐渐成为被遗忘的群体。《广岛札记》揭示了他们的命运和遭遇,也让世人了解到原子弹爆炸留下的可怕后遗症。
作品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描写了原子弹受害者的悲惨境遇:一是病魔缠身,饱受疾病之苦。有一些幸存者因遭受了核辐射而患病死去,还有一些幸存者因不堪忍受病魔的痛苦而选择自杀。二是精神受创,遭受社会歧视。一位女性妊娠后因担心遭受了核辐射会生下畸形儿而饱受精神折磨;一些原子弹受害女性因不能生育而跟丈夫分手;还有很多姑娘羞于原子弹造成的面部疤痕而躲在家中深居简出,不能谈婚论嫁。三是孤立无助,生活困苦。根据相关政策,只有发病致死的原子病,才能得到国库的补贴,这使得一些原子病患者得不到及时的治疗。
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们所遭受的痛苦很少为外人所知。也正因为如此,大江才强烈呼吁日本政府和社会关注这个群体,并亲自参加了起草原子弹受害白皮书的运动。
2.冲绳民众的生存状况
大江对冲绳的造访多次遭到当地人的拒绝,他由此认识到冲绳跟周围世界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带着对冲绳人的忏悔,深入地思考冲绳问题,在《冲绳札记》中论述了冲绳的历史文化、冲绳和日本本土的关系以及战后冲绳人的生存状态。
一是历史上遭受压迫。明治政府试图吞并琉球时,琉球的士族林世功前往中国寻求援助,留下了“一死犹期存社稷”的绝命诗,在北京自杀身亡。大江认为这首诗也是对开始推进“琉球处分”的日本国的抗议宣言。喜舍场永珣先生的《八重山民谣志》(1968)把声讨的矛头指向了日本本土,指出琉球沿袭萨摩人头税的榨取方式,使八重山民众深受其苦。
二是战时的“棋子”。冲绳战役期间,日军强迫大量冲绳民众自杀,“以冲绳民众的死做抵押,赎回本土日本人的生”,给冲绳人带来了巨大的身心创伤。1968年冲绳实施的精神卫生实态调查显示,冲绳的精神病患者高出本土2.5倍,其中年龄高发段的男子多是在青春期被迫参加了冲绳战役的人。
三是战后的“弃子”。战后,冲绳作为美军基地被剥离出日本本土。基地常驻有B52型战略轰炸机,并且储藏有核武器和细菌武器。美国和日本政府还计划将冲绳“带核回归”。大江认为,这让冲绳民众遭受对方核报复的威胁,重新把冲绳民众当作了弃子,当作了廉价牺牲品,是对冲绳民众的根本歧视。冲绳回归前,本土革新政党提出了反对“本土的冲绳化”的口号,即反对把美军的核基地和生化部队等转移到日本本土。大江认为,这个口号里蕴含着本土日本的利己主义。美国和日本政府无视甚至压制冲绳民众正当抗议的声音,使得他们无法参与日本国政,无法行使主权。因此,冲绳人始终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感到困惑,战后出生的年轻人没有祖国意识。
大江通过对日本近现代史的考察,指出了日本对冲绳的歧视、无视和蔑视,批判了其背后潜藏的“认为日本是世界中心,至少也是亚洲中心”的思想。大江认为,日本明治政府以解救琉球人民的名义吞并了琉球,战后日本政府又在以类似新琉球处分的形式进行冲绳回归的谈判,使得冲绳及其住民受到强加于人的“厚意”的颐指气使。这种做法会造成冲绳民众和本土日本人的根本的乖离,冲绳即便脱离美国军事统治之下的“苦世”,也未必能迎来“甘世”。
强调边缘价值,倡导和谐共生
人类文化发展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经历了多元、碰撞和交融的过程。所谓的“边缘”也是动态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况且处于边缘的非主流文化,往往对推动社会发展、文化繁荣具有积极意义。大江健三郎在《广岛札记》和《冲绳札记》中从边缘批判中心的政治体制,凸显边缘的价值,强调对各种边缘性的弱势群体的理解、尊重与宽容。
1.“真正的广岛人”
大江因遇到那些具有广岛人特质的人们,发现了能把自己从自身的沉郁渊薮中解救出来的绳索。他大力赞颂了广岛人面对原子弹灾难的顽强抗争精神。
广岛原爆病院院长重藤文夫在自己负伤的情况下,指挥同样负了伤的医生和护士奋力抢救濒死的伤者。战后,他坚持研究核辐射产生的后遗症,发现了原子弹爆炸与白血病、癌症的关联,并努力探索治疗方法,呼吁政府关注下一代的原子病问题。大江把以重藤院长为代表的医护人员看作是原子弹爆炸后最正统的日本人,认为只有他们才能与“无望胜算、穷凶极恶的现实相抗争”。
战后,广岛民众一直在为了“使这座地狱变成更加充满人情味的地狱”而斗争。一位青年发现自己患上了白血病后,瞒着他人到一家印刷厂工作,有意义地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时光。疤痕姑娘村户由子以第一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为契机,把自己从疯狂、绝望以致自杀和近乎神经病的隐居状态中解脱出来,勇敢面对现实与未来,参加了原子弹受害者和平运动的一些工作。很多广岛人“将生死看作是个人的事情,不愿意把自己的悲惨当成反对原子弹氢弹之类政治斗争的参考资料公之于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是原子弹受害者而被别人看成乞丐”,他们努力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正常生活。
大江从很多广岛人身上发现了“人类威严”。他称赞广岛人的顽强抗争是“人性的力量”,把广岛人强烈要求废除核武器、实现人类和平的愿望归结为“广岛的心”。他认为广岛人重建家园的行动既是“广岛人为自己做出的努力,同时也是减轻原子弹投放者的良心负担而做出的努力”。面对惨重的核灾难,广岛人“试图自救,也拯救了给他们带来原子弹灾难的人们的灵魂。……20世纪的地球,正在遭受诸多国家拥有核武器这一癌症的侵袭,广岛人所拯救下的灵魂,恰是当今人类的全部灵魂”。
广岛、长崎的核灾难,在某种意义上也可看作是全人类的灾难,但这些受害者更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牺牲品。大江却没有追问这场核灾难的根源,把遭受原子弹轰炸的人看作是绝对无辜的受害者,俨然站在人类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美军投放原子弹的行为和战后各国的核试验,甚至把广岛人视为人类核时代的拯救者。这些看法未免偏颇,从中可以看到他认识上的民族主义局限性。
2.不屈的冲绳人
大江在《冲绳札记》中描写了自强不息的冲绳人的形象。明治时期,冲绳的第一位学士谢花升公开向日本人的“中华思想”式感觉发起挑战。他因反对冲绳特权阶级和本土的财阀、政治家强行开垦杣山,被撤去了开垦事务部主任的职务,最终发狂而死。“二战”结束后,谢花升作为冲绳人具体希望的体现者在冲绳的集会上被频频提及。而所谓冲绳人的具体希望,是“冲绳出生的人有从正面与中央权力对峙、斗争的能力,并且在现实中也做出了斗争等”。面对日本和美国的强权,他们不断发动大罢工要求撤出核基地。
古坚宗宪则是一部冲绳近代史的缩影。“二战”期间,15岁的他参加了冲绳战场上的铁血勤皇学徒队,在战争中幸存下来。战后他在冲绳的高中当生物教师,甚至发现了一个新的植物物种。22岁时,他到东京求学,因参加学生运动而中途退学,转而投身于冲绳回归运动,担任冲绳同乡会事务局长。他积极为没有施行宪法的冲绳发送宪法文书,为调解本土革新政党和冲绳革新主席的关系而四处奔走。1969年,他不幸在一场火灾中去世。
冲绳的社会团体也为争取冲绳正当的权利发挥了重要作用。全冲绳军劳动组合领导了几次大罢工;冲绳教职员会为谋求冲绳革新势力的统一不懈努力;冲绳“创造”剧团为把冲绳作为和平的据点归还日本而斗争。
3.中心与边缘的共生
面对广岛和冲绳,大江一方面强调边缘的价值,一方面倡导中心与边缘的和谐共生。在《广岛札记》中,大江希望出于偶然而免遭广岛灾难的人们,能把自己作为一个拥有广岛的日本人、拥有广岛的世界人,去思考人类的生存与死亡,“建立针对一切核武器的秩序——由广岛的人间悲剧走向全人类的康复”。他写信呼吁知识界组成一个协助委员会,支持日本原子弹氢弹受害者团体协议会的原子弹受害体验的资料收集与出版事业。
在《冲绳札记》中,大江颠覆传统观念,提出“日本属于冲绳”,“本土”并不存在。他说:“在当今核时代的牺牲和遭受的歧视,冲绳涵盖了整个日本而承担着尤为庞大的重负。”即日本的发展是以冲绳付出巨大的牺牲为代价而得来的。大江指出,“本土”这个词是访问冲绳的日本人因“不愿意使用暗含着冲绳—内地、冲绳—日本这种对比关系的词,或是出于对对方的客气”才发明出来的。但是,与冲绳相对的“本土”未曾存在过。对于冲绳民众来说,“以后需要直接在日本人的议会上通过的‘所有议案,都与冲绳和冲绳人有关”。大江希望本土日本人重新认识冲绳、接纳冲绳,只有接受“冲绳的无休止抗议”的意识,日本的未来才有希望。
大江健三郎带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试图以广岛、冲绳和这两地的民众为锉,“检验自己内心的硬度”。当时,广岛、长崎原子弹受害者的医疗和精神创伤,冲绳回归问题和核基地问题,都看不到光明的前景。大江虽然也经常对现实感到无能为力,但他从广岛人和冲绳人顽强的抗争中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着力于表现边缘人的存在状态,传递出他们的声音,促使日本政府和更多的人关注这些群体的命运,消除歧视,谋求中心与边缘的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