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耳朵
我想要帮助每一个人,犹太人、非犹太人、黑人、白人。我们要彼此帮助。人类就应该那样。我们要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悲惨的。我们不要彼此憎恨。在这个世界中,地球家园是富有的,它能养育每个人。生活可以是自由且美丽的,但是我们迷路了。贪婪毒害了人的灵魂,并用憎恨阻隔了世界,一步步让我们走向血腥。我们的发展越来越快了,但是又在封闭我们自己。工业时代只留给我们欲望。我们的知识让我们愤世嫉俗,我们的聪明让我们冷酷无情。我们考虑得太多,感知得太少。除了机器,我们更需要人性;除了聪明,我们更需要仁慈和温顺。没有这些品质,生活将充满暴力,一切将不复存在……独裁者使他们自己自由,但却奴役别人。现在,让我们为实现那个诺言而斗争吧!让我们为了自由的世界而斗争,为了废除国家的障碍而斗争,为了驱除贪婪、憎恨和不宽容而斗争,让我们为一个公正世界而斗争!
这是卓别林在《大独裁者》(1940)中的著名演讲。回顾 “二战”——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的意义,正在于以史为鉴,反思历史,洞悉人性,珍视和平,为了自由与公正的世界而奋斗。
血腥独裁——极权政治的崛起与毁灭
1932年5月,女演员莱妮·里芬斯塔尔中断新片拍摄,去密会她仰慕已久的领袖希特勒。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的偶像希特勒亲口对她说,他看过她的全部电影,等纳粹一上台,一定请她为纳粹拍片。这场密会象征性地开启了纳粹“文艺革命”的序幕。被希特勒称为“我的完美德国女人”的里芬斯塔尔是《意志的胜利》(1935)、《奥林匹亚》(1938)等法西斯美学代表作的创造者,其一生从此与纳粹美学联系在一起。《意志的胜利》由纳粹构思,第三帝国出资赞助,记录了纳粹巅峰时期的会议、集会和游行盛况。为配合拍摄,帝国提供无限制的经费,一百多人的摄制组,16名一流摄影师、30台摄影机、22辆配备司机的汽车和身着制服的机动警官,这庞大且豪华的摄制队伍加上里芬斯塔尔天才的创造力和美学理念,为影史奉上了一部完美却也备受争议的作品。
《帝国的毁灭》(2004)是一部纪实性电影,真实地反映了第三帝国最后的日子和希特勒人生的最后12天。苏联红军已经攻入柏林,希特勒和情妇爱娃也躲到了掩体下,在那里他俩举办了最后的婚礼。影片中的希特勒还是那个恶魔吗?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显得如此无助和落魄,一只手在后背绝望地颤抖,佝偻的身体摇摇晃晃,心腹们的背叛令他歇斯底里——这就是走入末路的希特勒,和其他带有妄想心理的征服者一样,绝望又不甘心失败,在狂妄与自卑的纠缠中走向死亡。影片揭示了战争给人民造成的痛苦以及战争中人性的丑陋和无良。
种族灭绝制度——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笔
美国著名导演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名单》(1993)是电影史上最经典的“二战”和犹太大屠杀题材的电影之一。全片以黑白两色呈现,只有一个红衣小女孩象征着战争中的希望,作为点亮全片的唯一一抹色彩,效果竟是那么令人触目惊心。影片讲述了德国商人奥斯卡·辛德勒在目睹了种种人间惨象后逐渐良心发现,利用自己的工厂作为犹太人的庇护所,最终拯救1200条生命的故事。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史诗般巨制,惨绝人寰的人类浩劫,仁慈悲悯的灵魂深深震撼着每一位观者的心。如泣如诉的主题乐由约翰·威廉姆斯谱写、小提琴大师帕尔曼演奏,音乐响起的瞬间,便带我们回到那段尘封的沉重历史。
意大利导演贝尼尼的《美丽人生》(1997)通过悲喜剧的形式描写了一个犹太家庭遭遇迫害的故事,前半段幽默欢快,后半段揪心绝望。一部反映黑暗历史的作品却被叫做“美丽人生”,美与丑、善与恶、欢笑与眼泪、幸福与悲哀、喜剧与悲剧,在这部作品中激烈地碰撞,然而其积极的精神能够让人在废墟上看见开放的花朵,在乌云中寻觅到一抹洒落的阳光。贝尼尼将这部半自传性质的作品献给自己的父亲,而他自己就是影片中那个存活下来的孩子,在伟大父爱的呵护下依然对生活怀抱希望。当基多走过儿子藏身的垃圾箱,不忘扮成小丑逗儿子一笑;在猝不及防的枪决到来之前,他把美丽的谎言进行到了最后一刻……在伟大的人性面前,所有人都会被感动。
活着,对于有些人来说即是最伟大的胜利。影片 《钢琴家》(2002)讲述男主人公史标曼在大环境下的遭遇与挣扎,最终历尽千险在大屠杀的浩劫中幸存下来,由此向高贵的灵魂致敬。导演波兰斯基在拍摄《钢琴家》之前,已经有40年没在波兰本土拍摄电影了,他把对祖国的满腔热忱全部投放在这部电影里。波兰斯基幼年就曾被关进集中营,父亲让他逃跑时,把他塞进了墙壁间的一个夹缝,这大概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集中营本就是个逼仄的空间,在那里,人性压缩成了本来的面目,暴力、死亡、孤独和恐怖都逼向了极致。影片中,史标曼在逃亡途中遇到一位赏识他琴艺的纳粹军官,于是最经典的一幕发生了: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萦绕着圣洁的乐音,孱弱的史标曼第一次在战争中弹起了钢琴,音乐似乎荡涤了人世间的一切罪恶,一注苍白的光线倾泻而下,钢琴上还摆放着史标曼的救命粮食——一个罐头,反讽与悲哀的意味油然而生,五味杂陈。当史标曼拖曳着瘦骨嶙峋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走过末世般阴郁的废墟,一个伟大的银幕形象正在缓缓走进电影史。
此外,纪录片《夜与雾》(1955)、《浩劫》(1985)以详尽的历史资料、确凿的证词呈现了纳粹灭绝机器的残暴和犹太种族所遭受的苦难;《苏菲的抉择》(1982)将战后美国与战时波兰的回忆打通,逐渐拨开历史的迷雾,展现集中营里无法被遗忘的苦痛;《伯纳德行动》(2007)以战时德国纳粹图谋制造大量假币以扰乱同盟国的经济为背景,讲述了一个集中营里伪币制造小组的遭遇;《穿条纹睡衣的男孩》(2008)中德国纳粹家庭的男孩阴错阳差进入了铁丝网内部的世界,暗示德国的未来最终葬送在纳粹的手中。
战争警示录——浴血奋战的惨烈与光荣
梅尔维尔的《影子部队》(1969)讲述了“二战”期间被纳粹占领的法国,一群地下抵抗运动者躲避搜捕而为革命献身的故事。梅尔维尔的招牌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系列极具格调的黑色电影,在这部“二战”题材的爱国主义情怀电影中,注入了其一贯的萧瑟、冷酷、沉郁和优雅风格,成功塑造了一组情感极为克制、人格非常饱满的人物群像,他们虽然普普通通,却同样伟大而壮烈。
泰伦斯·马力克的《细细的红线》(1998)表现的是1942年太平洋战场上美军登陆瓜达尔卡纳尔岛夺取日军阵地的战役,影片的名字取自美国谚语“在理智与疯狂之间,只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影片的摄影风格、叙事节奏与常见的战争片十分不同,它缓慢,甚至静谧,带有一丝诗意,然而这种诗意会由于战场的压抑和恐怖而化为讽刺。镜头仔细雕琢着热带雨林的自然风光,那时而被惊出草丛的鸟,被血氲红了的清清河水,使得那些散落在热带雨林中的大兵好像其间的一棵树或者一只匍匐前行的动物,丧失了为人的优越性。而画面前的我们,也好像化作其中的一员,按兵不动,循着导演的镜头聆听死神的召唤……
同年最负盛名的“二战”影片是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开场的诺曼底登陆是一场长达25分钟的战争戏,场面如此真实而惨烈:子弹射入鲜活的躯体,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倒下,抽搐的身体涌出股股鲜血;搏斗中,面目狰狞的德国兵慢慢地把匕首刺入美国兵的胸膛……影片利用一组组疯狂、血腥、恐怖的镜头,将战争的残酷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影片的美式主旋律思维和人道主义情怀也颇具争议——为了一位等待儿子归家的母亲,宁可牺牲一个精英小队,究竟值得吗?
“老牛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转型做导演后标志性的一套战争反思电影是2006年套拍的《硫磺岛的来信》和《父辈的旗帜》。《硫磺岛的来信》是一部日本视角的反战电影,它不再把日本士兵当作敌军的战争机器,而是将日军和美军放到平等的地位,透视动荡时局下个体的微小与无奈。《父辈的旗帜》则聚焦硫磺岛战争结束后三位“被英雄”的老兵的战争后遗症。
此外,还有直击战争困境的《从海底出击》(1981),反思大国沙文主义的《桂河大桥》(1957),越狱片先祖《死囚越狱》(1956)、《大逃亡》(1963),谍战片先祖《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电视剧,1957),声势浩大且群星云集的《遥远的桥》(1977),铁血老将传记《巴顿将军》(1970)等,都是非常优秀的战争反思影片。
战争阴霾下——生活与人性的万象
《伊万的童年》(1962)是苏联导演塔科夫斯基的处女作长片。伯格曼曾经评价他“把生命像倒影和梦境一般捕捉下来”,在塔科夫斯基这位电影诗人眼里,只有用诗才能忠实表达生命的精髓。这部影片讲述了12岁的男孩儿伊万在战争中失去所有亲人,他的童年潜行在沼泽地中,徘徊于废墟之间,加入红军并成为侦察员是他对纳粹最后的复仇。伊万的回忆和梦境经由诗化的影像表达,与形同地狱的战争异象相互交织,构成一部震撼人心的战争启示录。同样用如梦似幻的诗意语言勾勒战争时期苏联民众生活的电影还有《雁南飞》(1957)和《士兵之歌》(1959)。《雁南飞》一经问世就轰动了整个世界影坛,获得1958年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它的故事很简单:一对相爱的恋人被战争分开,男孩儿战死沙场,女孩儿的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她被人霸占、受尽奚落,万念俱灰之际在人民向前的潮流(共产主义信念)中重新获得生存的希冀。虽然情节不复杂,但影片通过强烈的视觉美感所传递的人情人性,绝佳的光影对比与镜头运用,都给人以远远超越时代的先锋印象,赋予简单的故事以极强的表现张力。《士兵之歌》是为英勇献身的战士们谱写的一支颂歌:在战场上立功受奖的19岁通讯兵阿廖沙历经坎坷回家探亲,终于回到家乡时,却只来得及和母亲在田边说几句话就要返回前线。而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影片清纯质朴、感人至深。
法国导演亨利-乔治·克鲁佐1943年拍摄的《乌鸦》是当时极具争议的一部影片,它既引起维希政权的不满,又招致地下抵抗成员的抨击;既被纳粹德国明令禁映,又在解放之后的法国遭到禁播,原因是影片的指向和意味不明。《乌鸦》既可理解为对独裁政权和恶势力的批判,又影射了战前合谋绥靖的欧洲和盲目无知的“乌合之众”,同时揭露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人性。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小镇上的每个人都接到了以“乌鸦”为代号的匿名信,欲将他们见不得人的秘密公之于众。于是这些原本带着私利目的的人,因为“乌鸦”而格外团结,他们都不惜一切手段欲将“乌鸦”除之而后快。而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那只“乌鸦”。《乌鸦》充满寓言性质的故事极具前驱性,它的悬疑、机敏、暧昧,充满玄机与拐角,能够与20世纪70年代的“十二宫效应”相对应,甚至包含和隐喻了如今网络社会摇摇欲坠的公共安全问题,让人们感受到漫天谣言、人人自危的诡异气氛,直击我们所生存的社会的病态肌理。所以说,《乌鸦》是一部诞生于“二战”并预言了未来,极为深入、犀利,充满哲学色彩的佳片。
此外还有一些表现“德占时期”法国普通民众生活的优秀电影:《沉静如海》(2004)中一位德国纳粹军官的到来搅乱了法国平静的乡村生活,在这段非常的历史时期,侵略与被侵略的双方被迫日日相对,被侵略的一方以沉默作为抵抗,然而波澜不惊的海面下却逐渐滋生出无法言说的情谊,历史深处并非非黑即白,纳粹军官的天真与理想主义注定被希特勒的极权政府所利用,而他身上的知礼、真诚与良善也势必会打动法国女孩儿的心。然而以“善”为出发点行“恶”事的“善”还是“善”吗?在战争面前,爱情分得清敌我吗?这部影片真正做到了“于无声处听惊雷”,沉静中蕴含复杂而深沉的情感。特吕弗的 《最后一班地铁》(1980)描写了敌占区内法国人的日常生活,其中有抗争,有欢笑,有幸福,有趣味,在敌占区的生活没有改变生活本身的多样与复杂,但是敌占区的背景又为它增添了一种顽强与坚韧的精神气。路易·马勒的《再见,孩子们》(1987)描写了一处天主教寄宿学校内,法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男孩儿朱利安和隐藏自己犹太身份的男孩儿波卡之间一段令人心碎的友谊。通过朱利安的眼睛,我们小心而谨慎地审视着这个社会的道德秩序,限制、非法和权力。影片表达了对童真的留恋,而这一切在盖世太保闯进教室那一瞬间,就不复存在了。“再见,孩子们”,神父和孩子们深情道别,朱利安和波卡默默作别。影片结尾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持久的悲伤,让观者在平淡与温情中感受破碎与裂变的失望。
历史补遗——德国视角下的审视
“二战”题材的影片多以胜利方同盟国为立场,表现战争的残酷与罪恶,而从德国自身的角度重整或反思这段历史的作品则偏少,这需要直面过错、揭露疮疤的勇气,而这样的作品往往能从另一个角度填补对历史的思考。德国电影理论学者克拉考尔于1947年写过一本论著《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德国电影心理史》。在这本书里,克拉考尔通过分析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德国影片,检视了从1918年至1933年的德国历史,借以展现“一战”后德国人的心理图景。在20年代的德国影片中,他追踪到一些反复出现的视觉和叙事母题,他认为这些母题暴露了德国人对混乱的恐惧和对秩序的渴望,以致他们甘愿臣服于威权统治。
维斯康蒂是意大利战后最具代表性的导演之一,其早期作品带有鲜明的新现实主义风格,后期作品逐渐蒙上一层阴郁、颓靡的死亡气息。维斯康蒂的《纳粹狂魔》(1969)讲述了德国纳粹盛行时期一个钢铁家族的衰落和消亡,是一部以家族兴亡来透视民族命运的磅礴史诗。导演借用一个黑暗的时代背景,描述了家族成员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残杀、虚伪狡诈和争权夺利,用大量篇幅描写纳粹褐衫党徒的纵欲狂欢,以及黑衫党与褐衫党之间的矛盾和屠杀。维斯康蒂将权力和欲望使人性沉沦、泯灭和异化的残酷事实提升到古希腊悲剧式的高度,并暗喻法西斯妄图称霸世界的权欲正是导致其人性灭绝的根本缘由。
《玛丽·布劳恩的婚姻》(1979)是德国战后鬼才导演法斯宾德的代表作,也是其忠于剖析和表现女性心理的“女性三部曲”之一。在法斯宾德的创作中,不乏考量和反思德国历史的作品,他善于剖析民族心理,抨击社会问题。相比法氏其他作品极具现代性和结构性的晦涩叙事,《玛丽·布劳恩的婚姻》看上去就是一部以戏剧冲突推动的寻常故事片,然而光辉璀璨的外表(法斯宾德惯用的灯光与浮夸、繁复的镜头设计)下却隐藏着光怪陆离、扭曲变形的道德和情感世界,女性的行为动机与命运路径,对应着德国战时与战后的社会发展,同样的精神狂热与道德虚无。法斯宾德想通过一个女性在战时和战后的经历,表现人性的复杂、生存的无奈和环境的巨变,以及如不反思历史必定最终走向灭亡的历史观。
2013年德国制作的三集迷你剧《我们的父辈》第一次站在德国普通民众的角度上讲述了那段血雨腥风、苦楚不堪的历史,它还原了普通民众人性中共通的东西,让我们跨越民族和时间的藩篱感受到遭遇战争的人们共同的不幸。全剧描写了五个德国年轻人在“二战”洪流中的命运起伏。全剧的筹备期长达10年,走访了大量当事人,力图还原上一辈德国人的经历和回忆。这是一段辛酸苦楚、饱含热泪的回忆,父辈的回忆就是下一辈的警示,战争的意义在于珍视和平。
此外,《柏林的女人》(2008)讲述了1945年战争刚刚结束时柏林妇女不为人知的命运,展现了女人的坚韧和尊严的可贵,揭示了历史深处的微观一隅,不分敌我和输赢,历史宏观意义上的光荣与伟大退居幕后,战争的丑恶本质张牙舞爪。《好人》(2008)讲述了一个普通人如何沦为纳粹走狗、同流合污的故事。迈克尔·哈内克的《白丝带》(2009)通过“一战”前夕德国北部某村庄里一系列离奇的伤亡事件,试图分析襁褓中的暴力如何发芽,暗讽纳粹冰冷且无人性的童年时期,下笔极重,富有争议。该片获得第62届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大奖。《少女洛荷》(2012)从一位纳粹高官后代的青春期视角切入,逐渐发现成人世界的残忍和荒唐。《缄默的迷宫》(2014)则还原了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法兰克福大审判事件始末,1958年的联邦德国开启了全面追查和清算国内纳粹的进程,这段历史代表了德国的良心和直面真相、反思批判历史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