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
说起巴基斯坦,我首先想到的是遮蔽在一身黑袍之下的巴基斯坦女人。作为在伊斯兰教基础上建立的穆斯林国家,96%的巴基斯坦国民信仰伊斯兰教,因此我们见到的女人便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上更是以黑色的面纱遮住整个头部,更有甚者,就连眼睛也被遮挡在一层网格状的面纱之后。巴基斯坦的女人也极其不愿意照相的,虽然在我们看来,她们如此相似,只有一双眼睛可以表达各自的个性与魅力,但她们还是步履匆匆地躲避我们的照相机,甚至有的还会出言禁止。遇到友好的,她们会把自己的孩子推到镜头跟前,而自己则背转过身去。
巴基斯坦女人朴素得没有任何装饰。不同文明有不同的倾向性,古希腊文明冲击着人体的完美极限,古印度文明凸显着性爱、生殖与繁衍,而当我们倾向于精神世界的时候,就会对肉体进行层层的包裹和遮蔽。我总想探寻那黑衣之下巴基斯坦女人的美丽,进而探寻那隐藏在层层战火之下的巴基斯坦的历史与现代之美。
巴基斯坦似乎将所有的色彩都集中到了在路上奔驰的一辆辆卡车上。每一辆都华美瑰丽,花枝招展,如同一个个盛装而出的新娘,抢尽了风头。多数卡车以红色为基调,图案极富伊斯兰风情,也引入了印度和波斯风格的彩绘,车头或车尾往往绘有少女的头像,颜色艳丽,手法细腻。而当夜幕降临,这些描绘在卡车上的种种图案又会发光闪亮,在夜景中美丽异常。这种风俗可以追溯到古代中亚骆驼商队的装饰,商队们行走于山区和荒漠,自然条件恶劣,为了安全和识别货物方便就用明亮的颜色来装饰运货的牲畜,他们炫耀着自己的财富,表达着自己对美丽的追求,同时也在祈求神灵的保佑。在现代商业文化的冲击下,别的国家或许会装点鲜艳的广告,只有巴基斯坦坚持这份纯粹的艺术。这或许出于对习俗的坚守,对出行的敬重,抑或是某种宗教仪式的生活化。花车在巴基斯坦成为一种特殊的民族艺术,当地的博物馆甚至展出卡车及部分卡车装饰品。装修这样一辆卡车并不便宜,折合人民币要4000~30000元不等。他们把车装饰得有些夸张,像一栋栋行走的宫殿。巴基斯坦人是爱车的,就像蒙古人爱自己的马鞍,我们总能从这种日常生活对美的讲究与把玩中体会一个民族丰富的情感和独特的审美趣味。
弥漫在媒体中的恐怖主义报道为我们的行程增添了几许惊险,几许刺激,几许遗憾。据报道,2013年9月白沙瓦一个最古老的教堂曾遭受自杀式连环爆炸袭击,造成70多人死亡、100多人受伤。但丰富的佛教遗迹透过塔利班的恐怖阴影在向我们招手。我们留宿在伊斯兰堡一家普通的旅馆里,虽然这是巴基斯坦首都,但由于游客稀少,旅馆外面连招牌也没有,我们按照网上“驴友”的分享按图索骥找到了这里,深感欣慰。旁边是一家普通的幼儿园,但在我们看来颇不普通,因为幼儿园门口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而每一个进入幼儿园的孩子必须接受搜身的安检。隔着密密的铁栏杆,我们依稀可以看到孩子们纯真的眼睛和开心的笑脸,一时恍惚了国界,忘记了民族、宗教、战火。
接下来就要适应巴基斯坦各处的安检了,高速路上的、各个景区博物馆的不说,连进入一个稍有规模的大商场、清真寺,也要一一排队安检查证件,似乎提醒我们塔利班活跃的恐怖主义。在各个换钱场所、购物区门口经常看到有人背着枪走来走去,他们穿着寻常的衣服,神情漠然,却让我们意识到这看似太平的日子背后的凶险。我们看过一个衣着讲究的贵妇人去购物就餐,身后竟带着一个持枪的保镖。在巴基斯坦曾经的首都拉合尔,我们找到了创建于1882年的旁遮普大学,这是巴基斯坦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高等院校,曾培养出三名诺贝尔奖得主。我们很想进去看看,遭到持枪警卫的阻止,即使本校的学生愿意带我们进去也无济于事,安全防卫之森严可见一斑。这让我想起在我们乘坐国际旅游巴士从巴基斯坦到印度陆路过境,车上大概有20多个人,车程8个小时,居然前后各有一辆警车开道护送,鸣笛声时而传入耳中,真有受宠若惊之感。
巴基斯坦最为迷人之处自然还是它作为古印度文明发源地所留下的文化古迹,它也曾是历史上多种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大约四千多年之前,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河流域曾兴起过称为印度文明“第一道曙光”的哈拉巴文化。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远古文明之一,直到公元前9世纪才被恒河文明所取代。对印度河文明的发掘有两个中心,一个是印度河上游的哈拉巴文明,一个是印度河下游的摩亨左·达罗遗址。我们有幸去了哈拉巴,这里曾经高度发达,极其繁盛,但由于破坏严重,也只能遥想当年的辉煌。这里的博物馆并不大,展物也不多,多是些浅红色的陶器,也有铜器,显示着远古的朴拙。与中国相比,印度河文明的铜器和青铜器不是属于贵族以显示身份等级,而是作为生产工具和装饰用品为普通人所使用,这显示了先进和富庶。哈拉巴文明衰落后,印度历史进入“黑暗时期”,文字消失,城市消失,曾经辉煌近500年的印度河文明终于又默默无闻。关于这一文明的衰落,有的学者认为是被雅利安人毁灭,有的认为是河流改道,也有学者提出地壳运动说,还有污染瘟疫说。但直到现在我们也无法提出一个比较权威的说法。至今这一文明仍保持着它神秘的面孔,我们无法解读其文字,也没有很多的文献资料。如今,在遗址的不远处散落着一些棚户,居住着贫民,当地的女人将蔬菜、木柴、陶罐顶在头上从远古城市的轮廓间姗姗走来。撩动心弦的倒不是这辉煌一时古都的湮灭,而是那些跟着我们走了好远的孩子们,他们没有鞋子,不去上学,好奇地围着我们,强烈要求照相,要求礼物。
在佛教遗址感受犍陀罗艺术,体会中西文化的联姻与混搭,这才是我们这次行程的重中之重。塔克西拉位于首都伊斯兰堡西北约 35 公里,据说当年玄奘西天取经时就曾来过这里,至今还可以看到遗址中的一个保留完整的石砌台子就是当年玄奘讲经的地方,被称为讲经台。塔克西拉遗址很大,十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城垣、佛塔、庙宇分布得错落有致,只是千百年的风雨剥蚀,日月寒暑已将寺院和佛塔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我们在夕阳中行走于遗址间荒草丛生的一个个小山包上,一个巴基斯坦老人自称为向导,用干瘦的手指在佛塔和浮雕周围指指点点,说着极不标准的英文单词,我们猜测他的意思,倾听破损的佛像和青色的残垣断壁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最早听到白沙瓦这个城市还是从电视新闻里,它位于巴阿边境,阿富汗战争打响后,阿富汗难民不断涌入巴基斯坦。目前巴基斯坦全境约有200万阿富汗难民,其中白沙瓦就有百万,约占该市总人口的一半。白沙瓦至今还是恐怖主义活动活跃的地方,巴基斯坦方面抓获移交美国的约500名塔利班分子与“基地”组织残余分子中,很多是在白沙瓦被捕的。
白沙瓦,在历史上是个很美丽的名字,古梵语的意思是“万花之城”。这个城市曾先后被波斯、希腊、印度和英帝国统治过,不同的文化留下不同的建筑风貌,显得五味杂陈。在这里尤其可以感知现代与原始的混杂,路上汽车、摩托车、马车、牛车、突突车各行其道,在街巷中交错穿梭;西服笔挺的商人与头裹白巾、身着长袍、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的伊斯兰居民擦肩而过。由于难民众多,这个城市格外躁动喧嚣,人潮涌动,坚实的路障和荷枪实弹的保安也格外多起来。
进入白沙瓦博物馆,城市的喧嚣马上沉静下来。塔克西拉和白沙瓦这两个地区在公元 1 世纪被称为犍陀罗地区,是东西方贸易、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犍陀罗艺术是巴基斯坦最宝贵的文化遗产,是两千年前佛教文化和古希腊雕塑艺术相互交融的产物。公元前4 世纪末,马其顿国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进入这一地区,公元前 2 世纪,亚历山大帝国的欧洲人后裔与原来居住在中国河西走廊的月氏人一起建立起强大的贵霜帝国,定都犍陀罗一带,以前也曾称为犍陀罗国。贵霜帝国的第三代君主迦腻色迦开始提倡佛教,并用古希腊雕刻神像的手法来雕刻佛像,于是,犍陀罗艺术产生了。亚历山大大帝在这段中西交流的历史上应该留一个特写的,他是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以军事方式把古希腊文明向东方注射,同时又把东方文明带回到西方,犍陀罗艺术就有这种文化融合的特色。
犍陀罗艺术的主要贡献在于对佛像的创造。起初,佛教艺术一直是崇尚象征意义的动植物和纪念物,由于受到古希腊艺术的影响,才直接雕刻佛陀和菩萨像。古希腊的人体艺术是卓绝的,对中西方都影响巨大。这里的佛像很像希腊人,有着和太阳神阿波罗一样的丰满风韵:深邃的眼睛, 高耸的鼻梁,头发卷曲且有顶髻,身体健壮,身披罗马“托格式”僧衣,衣料质感清晰,线条流畅,胳膊上衣褶厚重,多由左肩下垂,袒露右肩,贴附身体。佛像的面部表情平淡、高贵、冷静,头后光环朴素无华。同时他又是东方的:脸型圆润,身材短粗,修剪得很精致的印度人的胡子,手势与姿态也有东方特色,眼睛微闭,似乎是在冥想内省,透出东方灵魂的出世之感。犍陀罗雕塑常常采用青灰色片岩的材料,色调幽暗、沉着、冷峻,增强了佛像的古朴、凝重和静穆。这种古希腊式的佛像,被称为“阿拉伯式的佛像”。
犍陀罗雕刻不断外传,这种佛像的坐姿和立姿确立了艺术上的准则,为后世各国佛教艺术所借用,对中国新疆、敦煌、云冈的佛教艺术有重大影响,汉唐的佛像也受到其影响。在逐渐东传的过程中,犍陀罗佛像还是发生了变化,慢慢不再带有胡须,神情不再那么冷淡遥远,佛的目光开始低垂,所谓“金刚怒目不如菩萨垂眉”,菩萨的目光日见柔和慈悲,似乎在注视着人间的种种苦难。
巴基斯坦的古迹保护总的来说还是欠缺的。许多犍陀罗艺术的佛像是断残的,没有头部,或是两臂残损。这些佛像本身的材质并不坚实,有些是泥塑,即使是石雕,与希腊、埃及的巨石文化相比也有一种材质上的遗憾。而许多远古城市的废墟勾画着当年城市的繁华规模,有着甚为完善的排水系统,但地面以上的古迹也屈指可数。这种毁损想必不完全是自然力的侵蚀,而是由于这块土地上从历史到现代都充满着争夺资源和权力的征战与杀伐,以及种族和宗教的矛盾与冲突。
在巴基斯坦,现代性还未进入,对于这种传统与原始,我们是该欣喜还是感叹呢?闲坐在路边的巴基斯坦平民,穿着灰色的袍子,披着土黄色的毯子,看着人来车往,仿佛已经注视了千年。人民虔诚之至,每日礼拜五次,在清真寺的钟声中这些穆斯林男人开始洗脸擦身,肩并肩脚并脚叩拜祈祷,愿真主保佑这片苦难繁多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