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批评司法个案并不鲜见,但这个事情有些特别:一位法学教授将自己代理的案子写入论文中,并批评该案判决不公。
“或许,我们会在之后形成某种对学术期刊、对司法裁判的评判伦理。这有利于法治进步,也有助于法治共同体的成长。”
南方周末记者 滑璇
过去的一周,教授、法官、核心期刊,成了法学界的关键词。
2015年7月中旬,武汉大学主办、武大法学院承办的核心期刊《法学评论》,发表了本院教授孟勤国的论文《法官自由心证必须受成文法规则的约束——最高法院(2013)民申字第820号民事裁判书研读》,以商某股权纠纷案为蓝本,对绍兴中院、浙江高院、最高法院的判决进行了激烈的批评。
8月4日,最高法院法官何帆晒出判决书照片:孟勤国实为商某案败诉方的代理人。
“孟勤国论文事件”迅速在自媒体中发酵为一桩法学公案。法官、检察官、律师、学者乃至法学院学生纷纷分营站队,加入战团。
愤怒的论文和口水仗
最先质疑孟文的,是一位化名为preacher的法官。
8月3日,preacher在博文《法学教授的愤怒与批评法官的尺度》中指出,孟文用“摆弄证据”“荒谬至极”等形容裁判文书,用“巧言令色”“位高胆大”等评判办案法官过于情绪化,有失学术论文的严肃性。
在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清华法学》主编林来梵看来,学术论文、案例评析与学术随笔、普通评论的一大区别便是表述方式的客观性、中立性,后者可以带有主观色彩,前者最好不含情绪化的表达。
虽然孟勤国本人后来声明,其论文“没有丝毫骂法官的含义,若有误解纯属巧合”,但参与论战的各方多认为孟文用词欠妥。而他们当中,言辞激烈者也大有人在。
“挺孟派”里,有人大呼教授骂法官当然可以;“倒孟派”中,则有人写下“律师其实是门门都懂门门疏松的典型,像一些人拿什么学术装门面,那其实是附庸风雅狗鼻子插蒜”。
“这不是论战,是围攻、围殴。对方还有一篇更下流的,编造我和‘小明的对话。这样的文章在法学界里流行,我只能长叹一声。”气愤之下,孟勤国也用起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称自己的回应文章“大部分讲理,给客观中立的读者;最后几句开骂,给小流氓”。
中南大学法学院教授谢晖在观察文章《“孟学案”三思》中,将参战者分为法界(法官、检察官等司法人员)、学界、刊界三派。除以林来梵等为代表的刊界发言时温文尔雅、具有建设性外,其他两派的口水战,让他联想到了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独生子,“一遇到点滴批评,便或者睚眦必报,或者闷声不乐,失却孩子应有的阳光清纯”。
有围观者提出这样的反思:“进场的许多法律人,不是基于理性、事实、逻辑,而完全是基于‘屁股决定脑袋和主观偏执之上的意气用事”;“也许,我们缺乏的,不是法律精神,我们缺乏的,是理性。”
隐匿的代理人身份
孟文引爆舆论的一个焦点是,发表时隐瞒了作者的代理人身份。
在批评者眼中,这关系到教授、期刊的学术伦理,兹事体大。而在支持者看来,法官们将矛头引向学术伦理,不肯就文中暴露的司法弊端就事论事,意在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8月6日,论战打响的第4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法学评论》主编秦前红通过微信发出声明,称孟文投稿时注明了案件代理人身份,但本刊考虑“可能有碍于读者对文章所讨论问题的理性思考,而陷入情绪化对待,故在编辑时作了技术性删除”。
“其实就是怕读者看到代理人身份后有偏见,认为这篇论文不是客观的学术探讨。”秦前红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删除前,他曾要求孟文的责任编辑、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孟曾经的博士生张素华与孟商量。
但张致电孟时电话未通,张认为删去代理人身份不影响论文观点,且2013年孟在《法学评论》发表的另一篇个案评析论文同样没有表明代理人身份。所以,出于作者与编辑的合作默契,张素华做主对代理人身份和当事人信息等进行了技术处理。
对此,孟勤国表示,他投稿历来不问是否刊用,这次投稿后至发稿前,他也没得到编辑部的审稿反馈,也没问论文刊用与否。
由于中国的司法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终极性,两审之后还可以申诉,申诉之后还可以向检察机关申请抗诉。北京大学法学院一位教授认为,明确、完整地申报论文作者与所评析案例的利害关系、让读者了解作者的真实立场非常重要。
事实上,孟文确实可能起到推动案件重审的客观效果。8月9日,案件败诉方当事人商先生发表声明透露,2015年5月他已向最高检控告检察厅发出抗诉申请书。
为了避免影响对案件的下一步走向,当晚,法官何帆在微信公号上再发文章,倡议法院同仁不再公开讨论此案。
中央财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李轩认为,商某案能否因为此次论战得到戏剧性的改变尚无从揣测,但因此受到更高程度的重视,毋庸置疑。
瓜田李下之嫌
学术期刊,尤其是资源紧俏的核心期刊是否应当发表本校教师论文,是另一个备受争议的问题。
“其实,所有的法学期刊都在发表本校教师的论文,重要的是严格控制发稿数量和稿件质量。”曾经担任《法学研究》编委会成员的王敏远表示。
据中国法学创新网统计,2012年至2014年,16家法学核心期刊的稿件自发率从0.72%到22.05%不等。其中,《法学评论》的自发率,从2012年的14.17%上升到2014年的16.28%,总体排名第10位。
而在控制稿件质量方面,包括《法学评论》等在内的绝大多数法学核心期刊奉行严格的匿名评审制度。为此,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法学期刊协会研究会会长张新宝还撰文介绍了法学期刊论文的审稿流程。人们从他的文字中,突然明白了一个重要法学期刊总编辑的潜在“价值”:他们可以到各法学院讲高价课,可能接受作者或者潜在作者的钱财或礼品,可能受到利益相关者的宴请或旅游招待,甚至到法院代理案件。但张新宝指出,这些“价值”都存在极大的伦理风险,还有可能触犯法律。所以,总编辑“圣洁很难做到,高尚点是必需的”。
苏州大学副校长、国际私法学教授殷爱荪似乎对事件中的学术伦理之争不以为然。他认为,每个学术刊物都有自己的学术倾向、品格、选稿标准,有它遵守的学术伦理和生存之道。如果一家期刊对这些弃之不顾,质量、声誉都会随之下降,根本无法在竞争中生存。
据殷爱荪介绍,在一个法律人组成的微信群内,一名法官坚持要求秦前红“公开道歉”,“这就引人反感了”。“何况问题的核心本来就是研究个案。现在把话题扭曲到学术伦理上,还这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不罢不休,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在同一个微信群里,几位北大法学教授劝秦前红,约一两篇商榷性的论文在事后刊发。否则,学术期刊客观、中立、鼓励证明的态度无从体现。对此,秦前红表示,他已组织好两篇与孟文观点对立的论文,一篇来自法官、一篇来自学者,计划于下期《法学评论》中发表。
法官的“玻璃心”
孟勤国说,他期待学术上的探讨或辩论,而非口水之争。这样的声音,在此事混战一周后出现。
8月10日下午,署名百里溪的文章《判决理应接受学术批评》,对孟文涉及的举证责任分配、程序公正等法律问题,以及公众能否批评法院判决进行了讨论,支持了孟的绝大部分观点,否定了法院判决。
仅仅一天后,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易延友、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何家弘几乎同时发文,从证据法学的角度对孟文论证提出异议。
孟文中的股权纠纷属于民商事案件,而易、何两位均是刑事证据学的专家。不过易延友指出,在孟文除案情概要和充满火药味的评论外,其余部分主要从证据法而非民商法角度论述。何家弘则以《何为“自由心证”——求教孟勤国教授》为题,从1808年法国《刑事诉讼法典》谈起,称孟文或许混淆了“自由心证”与法官的“自由裁量权”两个不同概念。
中国社科院法学所研究员王敏远提出,要明确区分裁判“错误”的性质,如果错误只是针对裁判理由,那么从判决书的行文中就能作出分析;如果批评的是裁判结果,就要将诉讼双方的所有诉求、证据,乃至庭审情况等全面展示、披露出来,“否则,有违学术批评的理性要求”。
“很多人忽视了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法院判决的说理部分普遍水平不高。但判决书写得糟糕与判决结果错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王敏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6年的彭宇案就是这样的典型。从现有的证据判断,彭宇确实撞了人,判决结果没错,但判决书的逻辑很有问题,让公众误认为判决结果同样荒谬。
参与论战的法官,基本都站在了“倒孟”的一边,也收获了“脆弱的小心脏”“玻璃心碎了一地”之类的评语。有法官甚至表示即使裁决有误,公众也不应批判、指责。
对于这个说法,“倒孟”“挺孟”以及看热闹的众多学者、律师均不敢苟同。
李轩认为,学者、律师批评个案是舆论监督的一种有效方式,非常必要。“尤其是在司法尚未完全独立、个案不公时有发生的情况下,如果案件的代理人结合办案经过、切身体会对所涉违法或腐败问题进行质疑或揭露,就会更有针对性也更有监督效果,有助于促进司法公正甚至整体推动司法改革。”
近几年中,不少针对已决个案的批评,对案子后来的走向产生了影响。例如2013年的浙江张氏叔侄案、2014年呼格吉勒图案的沉冤得雪,都离不开学者,特别是代理律师的疾呼。
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徐昕发文说,他最近对日本法官进行了访谈。当他问到如何对待公众批评司法不公乃至法院门口的示威者时,法官们的回答都是:不介意,这是他们的权利,是言论自由的体现。徐昕认为,这种自信更多地依赖于司法独立和公正,“法官的公信力完全可以承受社会的批评甚至谩骂,他们根本不在意被批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论战逐渐从口水化、情绪化的宣泄转向理性的探讨与反思,如同各个法律人群体磨合期的一段插曲。“或许,我们会在之后形成某种对学术期刊、对司法裁判的评判伦理。这有利于法治进步,也有助于法治共同体的成长。”秦前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