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民
郭某案里还有个扔塑料袋的情节
“嚯,这么老些案卷!”丁同春吃惊地看着摞了满满两大桌子的案卷,真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那可是14年的作业啊,都在这里了。”李志林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到现在还没有突破。只好辛苦丁老师给我们指点迷津了。”
“咱们一块儿研究吧。说句实话,处理这么复杂的案子,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过去办的案子,串并案多的也就三四起,你们这儿可好,十来起命案,两大桌子案卷,还真没遇见过。”
自上世纪90年代,丁同春就参加了武伯欣教授所发起的犯罪心理测试技术应用的课题研究,多年来积累了大量实案测试的成功经验。然而,马家坪的案子却让他有些挠头:这样的系列案件,该从哪块儿入手,测试题该如何出?没有现成经验可以借鉴,都得根据案情去琢磨,这就可能出纰漏有失误。
面对如山案卷,丁同春和两位研究生只能挑选主要的看看。经过半天的阅卷,丁同春大致理出这样的思路:准备两套测试题,一套针对碎尸,一套针对捅刀子,防止出现遗漏。出题上,不能按过去的模式,按部就班肯定不行,此次要测查的是数年屡屡行凶的杀手,其心理很可能对有些问题已经麻木不仁,敏感度降低,因此必须要找出极为特殊的情节来作为测试目标题。为了找出最佳的测试情节,光看案卷还不行,还要找办案人员进一步了解核实。
一听丁老师说要谈案情,专案组一下子来了20多人,又是逐案分析、列举疑点、讨论看法等等。两天来,他们由案卷到讨论,再回到案卷,反反复复,直到把所有案情掰开揉碎谈透。
这天晚上讨论结束,众人散去,屋里只剩下丁同春、李志林和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冯静杰三人。丁同春留住他俩,说:“咱们再说说好不好?”
“好啊!”冯静杰估计丁同春已考虑得差不多,该出方案了,“早就想听你说说了。”
三人靠拢坐下,又将茶杯加满水。
“我准备以郭某这个案子为主,它比较特殊,一是发案时间相对较近,二是唯一发生在白天中午的案子,三是有碎尸情节……”丁同春小口地呷着茶水,不紧不慢地说着。
2001年10月10日,在医院洗衣房工作的郭某中午下班,与同事一块儿下公交车,司机证实她们下车后上了平房区那条路。就在夜间看现场下车的那个路口,有个小卖部店主证实,郭某与同事分手进了回家的那条小巷。郭某应是在这一段路上失踪的,因其家里未见她下班所携带的物品,也没有发现可疑情况。根据尸检报告,可以确认郭某遇害后被割开肚子、把腿上的肉割了放在肚子里等,这些情节极为特殊,可以考虑作为出题测试的内容……
对于丁同春所谈,李志林和冯静杰没有异议,让他只管照自己的思路干就是了,专案组全力配合。
第二天早上5点来钟,丁同春就起了床,尽管睡得晚,仍然没睡踏实,睡不着就起来继续琢磨案子、出题。他翻着笔记本,猛然想到案卷里记录的一个情节,当时是有所留意,而在座谈时却忘了提及,于是赶紧找到李志林:“郭某案里还有个扔塑料袋的情节,咱们没有谈到。”
李志林马上知道丁同春所要问的是什么:“对,有这么个情节,塑料袋里是受害人的东西。”
那是在郭某失踪后的一天傍晚,一位老太太饭后领着孙子出来转悠,行至矿区机修厂一带时,就听“啪”的一响从厂墙里边扔出个东西来,小孩跑过去,见是个塑料袋,打开看,有一双女式皮鞋、钥匙、衬领等物。老太太见鞋还算比较新,又是从墙里扔出来,认为是人家丢弃的东西,就说这鞋还可以穿,要拿回去。小孩子很机灵,说:“老师说了,这地方有坏人,别是坏人扔的,交派出所吧。”老太太一听有理:“好啊,咱们去派出所。”东西交了之后,很快被认出是被害人郭某的物品。
“我想就用塑料袋这个情节来测试。”丁同春说。
“行,全由你来定。”李志林说。
“你看,这个情节就老太太、小孩两个知道,扔尸块的事传得太广,都知道了,不好用,还是这个情节好,既是作案人独知的,词语又无刺激性。”
丁同春如获至宝的兴奋情绪,让李志林看到了希望:“丁老师,看来咱们这次非拿下这个案子不可。什么时候开测啊?”
“先不忙着测,我再把题目整整。说真的,我还从没有这么小心过。这可是部里督办的大案,要是整错了,我可就臭名远扬了。”
“对,不着急,准备充分了再做。”
这几天,丁同春有意无意听到的,大部分都是诸如“专家来了,破案有希望了”之类的话,越听越让他感到不踏实。
其实,专家已经来过许多了,案子还不是照样悬着?专家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探,也会因找不到抓手、理不清头绪一筹莫展。
不过,市局李柏局长的话倒是很中听。自丁同春来到阳泉,每天不管忙到多晚,李局长都要到宾馆来见丁同春一面,每次都少不了这样的叮嘱:“丁老师,千万千万别着急,别有压力,别想那么多。这个案子,谁都知道难破,只要咱们尽力就行了。”
丁同春也会实打实地说几句:“干了这么些年,从没碰到一个专案里有这么多案子,心里实在是没底,没把握。”
李局长很理解他的心情:“不要管案子破不破,咱们尽力就是了,破不破没关系,不要有包袱,只当是又做了一次侦查试验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丁同春还有什么好忧虑的?他跟两位研究生说:“看人家李局长,那才叫一把手,那才是有水平,人家从不给你施加压力,让你轻轻松松地干事。”
只是在后来离开的时候,丁同春才听说,自出现系列杀人案以来,当地已换了两任市长、五任公安局长,现在主持破案的李柏局长是第六任;由于案子未破,致使马家坪地区的旧房拆迁改造计划一再被推迟,那里也成了市民眼里的“白色恐怖区”……
显而易见,当一个地方命案频发,又抓不到凶手时,那里一定会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热点焦点。十多年来,群众会怎么看怎么讲,会有怎样的评说、诉求和情绪,想都不用想就会知道答案,地球人都知道。所以,丁同春也就明白了,李局长才是压力山大,但他只是隐忍在心,默默担当,而决不任其转嫁扩散,影响他人。由此,丁同春对李局长更是敬重有加。
网住的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
3月23日早饭后,丁同春回到客房,拿出测试题进行最后一次审读,有点儿上考场前最后一次看复习材料的意思。实际上每一道题都经过反复推敲,征求了专案组的意见并敲定下来,再看一遍。其实也只是满足一种心理需求,看与不看,最终结果都已被锁定,没有意外的话,今天就能见分晓。
丁同春总共拟制了两套测试题,各含70多道小题。一套根据郭某遇害案出题,是主测题。第二套根据唐某遇害案出题,一旦主测题不奏效,再使用这套题。而且,两套题之间,既有各自的甄别目标,又有交集重叠的内容,这样可起到“一爪落网,全身被缚”之功效。
随后,丁同春和两位研究生来到专案组临时办公的招待所,那里已经布置好一间测试室。丁同春他们把仪器安放好并调试到位,这时候接受测试的嫌疑人员也陆续到了。万事俱备,只欠这关键的一测。
李志林把一份嫌疑人名单交给丁同春:“丁老师,你看从谁开始测?”
当时,专案组圈定的是50多名嫌疑人。丁同春说太多了,往下压。压到了25名,丁同春说还多,让他们再压压。李志林说实在没法压了,这25人谁也去不掉。于是,最终的测试名单是25人。
丁同春看了看名单,放在一边:“最好先找个疑点小的,先检验一下测试题的适应性。”
首先测试的便是个嫌疑小的,他还真不是。经过三遍测试,所有目标题都波澜不惊,平淡而过,此人嫌疑可以排除。
测试题没有问题,接着便是安排重点嫌疑人。这一位40多岁,个头偏小,从小在家不受待见,至今未婚。一测,他的体能太差。丁同春告诉李志林,安排他吃吃饭、睡睡觉,再来。
下一个50多岁,有强奸前科,而且是多次犯事儿。但是经过测试,所有目标题的分值极低,只能排除他的嫌疑。
坐在一边观战的李志林眼见得嫌疑人一个一个地测试排除,心里直犯嘀咕:这玩意儿究竟准不准呀?但测试还未结束,还不能下结论,耐下心来继续看吧。
几个小时测下来,丁同春也感到似乎过于顺利,所有受测人的指标都没见特异反应,难道说作案人没被圈进来?不过,他并不急躁,因为很多时候,“落网者”往往出现在最后时刻。
这时,又进来一个叫杨树明的受测人,丁同春对他最初的印象是:40岁上下,身穿绿上衣、蓝裤子,像是旧军装,普通工人模样,但又不是那么粗鲁,普普通通,一点也不张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把他和杀人凶手联系起来。在讲明了测试的目的和要求后,丁同春照例要跟受测人闲聊几句。问他干什么工作,他没好气地说:“下岗,能干啥?”问他靠什么生活,他说:“这日子口能靠啥?瞎混着活吧。”谈话中,丁同春能明显感到一股子不满情绪,说话很冲,在受测人中少见。
测试开始,刚问过几道题,杨树明就开始不断用手揉眼,鼻子使劲吸气,弄出很大动静。这些小动作明显干扰测试。丁同春停下来问他要干啥,他说电焊把眼睛刺了,不舒服。又说上午答应别人的活还没干完,死活要回去,帮人把活干完再来。丁同春劝他测完再走,他却非走不可。看他这状态,丁同春只能同意他先回去。
到了下午,头一个测的是那位个头偏小体能差的,吃过睡过体能恢复了,但是目标题的指标数值未见异常,嫌疑被排除。这时,其他嫌疑人都还没到,正好形成一个空当,丁同春他们暂时无事。正好,李志林进来了,一看测试中断,便去问负责带嫌疑人的民警怎么回事,民警说其他人都还没来。李志林一听就有点儿火了:“怎么搞的,不是都告诉他们了吗?赶快去找人,抓紧点。”那位民警领命而去。随后,李志林走过去问丁同春:“那个人测了吗?”
“刚测过。”丁同春知道问的是那位个头小的人。
“怎么样?”
“嫌疑排除。”
“啊……哦哦,这样就放心了。”
看着李志林略有些失望的神情,丁同春说:“我给你简单报告一下上午的情况吧,一上午,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有一个流眼泪的,说是眼睛被电焊刺了,脾气大得很,测了半截非要走不可,怎么说都不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就他一个有点儿不正常。”
“是吗?”李志林若有所思,但没说什么。
一会儿工夫,嫌疑人陆续都来了。这些嫌疑人多数都说不上是重点,只是在撒网排查中,有某几条符合对作案人的分析。比如,年龄大体锁定在35岁至45岁上下,身高为1米7左右,等等。再如,郭某遇害案中,作案人曾连续两次抛扔尸块,警方在第一次扔的尸块中发现很多大大小小的蛆虫,而在数小时后发现的尸块中仅有几条大的蛆虫,好像是后爬上去的。由此推断,部分尸块经过冷藏保存,而且分尸藏尸,不可能当着家人面进行,因而确定作案人需具备冰箱、独居的条件。然后,再进一步筛查,疑点无法澄清的就列为嫌疑人。
丁同春与两位研究生继续工作。一路测下来,未发现任何异常,嫌疑人一个接一个地测试完离去。这时,上午那位一遍没测完就离场的杨树明进来了。丁同春清楚地记得,他是下午测试的第九位,一听那吸鼻子的声响就知道是他了。
“怎么样,眼睛好些了吗?”丁同春不无关切地问。
“不好,还流泪,睁不开。”杨树明没好气地说。
“那就请你坚持一下吧,时间不会太长。如果测试,证明你跟杀人案无关,对你也是个解脱啊。”
杨树明只是揉眼,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看看没什么要说的了,两位女研究生便过去在杨树明身上安装好传感器,测试开始——正是这次测试,找到了系列杀人案的突破口。
共计76道题,头一遍测下来,尽管杨树明对涉案情节的提问一概回答“不知道”,但还是露出了犯罪心理痕迹的端倪:
在作案动机、分尸等题上有所反应,在“作案人是扔过一个塑料袋吗?”“塑料袋里装的是皮鞋吗?”“塑料袋里装的是钥匙吗?”三个问题上出现高分值,而在“塑料袋里装的是布鞋吗?”分值为零。
测试中,杨树明小动作不断,问一般的题没事,一问到与案件有关内容,不是干咳就是吸鼻子揉眼,明显是在掩饰干扰。但他还是在看似中性的目标题上露出了马脚。
看到这个结果,丁同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对杨树明说:“休息一下,喝点水吧。”
坐在测试椅上的杨树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貌似坦然,却不时向丁同春这边窥视。丁同春佯作不知,故意有所不解地问:“我不明白,你的眼被电焊刺了,跟鼻子有什么关系?流眼泪咋还引起了咳嗽?”
杨树明迟疑了一下:“啊……不舒服,鼻子、嗓子都不舒服……”
“哦,是这么回事。不过,你最好还是忍一忍吧……不然影响了测试结果,这样对你也不公平呀。”
“是吗?……”
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第二遍测试。这一次,杨树明虽然仍时有干咳、吸鼻、揉眼,但动作明显减少。测试的情况显示,动机、杀人细节、扔塑料袋、作案次数等目标题的分值都上去了。第三遍测试,目标题的数量和分值都有增加,加强了第二遍测试的结果。看来此人涉案是没跑的。
测试结束,杨树明也不揉眼流泪鼻子出声了,只是直勾勾盯着丁同春,似乎想听他说出测试结果来。
对于测试锁定的嫌疑人,丁同春一般不当场宣布结果,一是防止发生不测,二是这事由办案人员来做更合适。而在此案上,丁同春还考虑到杨树明是否有同伙,以免打草惊蛇——因为在测试作案人数上,杨的反应较弱,难下判断。所以,他只是淡淡地说:“测完了,你可以下去了。如果有什么问题会找你的。”
看到杨树明轻松地出了门后,丁同春告诉李志林:“这个人有问题,不能让他走。”
李志林会意,随即跟了出去。
丁同春扭头问两位研究生:“还测不测了?”
二位女生想了想告诉丁老师,还是测吧,再试试另一套题。她们主要考虑,会不会是不同的人作案,也包括有没有同伙。
“好,那就接着测。”
他们继续工作到晚上七点来钟,所有能找来的嫌疑人都测完了,没有发现新的情况。
晚饭后,专案组召开会议听取这一天测试的汇报。丁同春说:“这是部里督办的第17号大案,大家都有压力,所以我们肯定是尽全力。今天总共测了19人,名单上是25人,还有几个今天没来的,依我看也不用测了。只有杨树明有情况,其他人都可以排除。”
丁同春如此一说,引得大家议论纷纷。网住的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有人惊讶,有人怀疑,都感到无法理解。
接着,由两位研究生介绍测试指标的情况。她们分析:嫌疑人虽然有一部分题的指标反应弱,比如知情测试部分,还有几处目标题上,指标数值不高,但在关键的作案情节题的指标上出现高分值,至少说明此人与案件相关。分析中她们还提出问题:在作案次数的测试上,如“是干过一两起杀人的事吗?”“是干过三四起杀人的事吗?”“是干过五六起杀人的事吗?”“是干过十多起杀人的事吗?”这几道题都有明显反应,是不是属于乱反应?
丁同春认为,这种情况是可以解释的。由于作案人对所提问题的理解存在着差异,比如可以理解为在这个地方作过一两起案,在那个地方作过三四起案,所以都会出现高分反应,这只能表明他与这些案件高度相关。也可以看作是作案人在不同时间段形成的不同认知痕迹,通过检测一一得到显示,只不过强弱度上略有差异。关于目标题问题,从以往测试实践看,并不是所有目标题都一定会出现高分值反应,那种情况极少,有部分目标题反应了,就可以下结论,特别是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又无刺激或暗示性的中性情节题,只要有反应,那就决不可放过。
依据测试情况,丁同春进行了分析:作案人的动机,在寻求刺激、女人可恨、心理不平衡等题上均有反应,说明作案动机比较复杂,需要进一步探究;在作案人数上反应不明确,但根据一些目标题的分值情况分析,捅刀、碎尸两类案应是同一人所为;在郭某遇害案上,可看出作案人是在家门口碰到的,用绳子勒她,当时被害人无喊叫声,在分尸割肉、水洗尸体、先藏后扔等情节上分值较高,说明具有作案的心理痕迹;作案次数的题上,都有反应,特别是在“是干过十多起杀人的事吗”一题上三次都是高分值,说明这一认知最为清晰,准确度高,不仅仅涉及郭某一案……
综合测试情况考虑,丁同春明确给出了“倾向认定”杨树明作案的结论,其他人的嫌疑可以排除。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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