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国平
一
乡下人与土炕朝夕依恋,不单单零距离亲密接触睡在炕上,就连吃饭等一些家庭生活也在炕上进行。“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想,那就是我们的祖辈简单淳朴的生活理想吧。白天,炕上置一小桌,特别是吃饭的时候,一家老少团团围坐,边吃边唠,各个阶层的新闻消息多在那一刻交流发布。夜幕降临,鸟归巢,鸡上架,只有那条睡醒的看家狗伸伸懒腰,吃点剩饭剩菜又趴在门口,尽职尽责看门护院了。
冬季,老奶奶在炕头摆放一个泥制陶火盆,将未燃尽的草木灰塞入,散发热量取暖。天黑前,将土豆、地瓜埋入盆中,香气满屋,熟透后,趁热分食给围坐一圈等候的孩子们,然后听她讲“猪八戒背媳妇”之类的讲究。东北的土炕,除了睡觉功能外,还有御寒的作用。俗语“炕热屋暖”。据金史载,“穿土为床,温火其下”,说明火炕的历史千年以上。土炕的搭建可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活计,为增加拉力用碎稻草和泥,用模具制成土坯,晒干后垒砌。我们村贾姓老人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家家户户都请他盘炕。据懂行人士透露,炕盘得好不好,直接影响到锅灶炉火的燃烧程度。因此,炕和烟囱垒砌最科学。每年冬季来临,各家都要把炕拆除重新垒砌或维修,多半选在腌渍酸菜或杀年猪同时进行,当天烧火多,不浪费能源,使新炕面短时间干透,不影响日常生活。烟先入炕头穿炕在炕梢穿墙再入山墙外的烟囱。“东北十八怪”有句“烟囱砌在山墙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灶屋大锅每次烧火做饭后,灶坑的余热被烟火自动吸入炕,把炕熏烤得热乎乎的。土炕垒砌在朝南正房南窗下,采光好,亮堂。睡觉头北脚南,现代人理论说符合地球磁场,对身体有好处。人口多,居住拥挤还要搭建北炕,即对面炕。这也是“东北十八怪”——“对面炕,顶脑袋”。
邻居小伙伴,兄弟姊妹多,各年龄段孩子们都喜欢聚他们家玩耍。白天,炕上女孩歘“噶拉哈”,炕下小子踢毽子,吵吵闹闹,好不热闹。晚上,烧得有些烫人的炕上依次排列的小脑袋瓜儿,各种姿态的睡相,频率高低的鼾声,不时还夹杂着几句白天玩耍状态的梦话,满头大汗中进入梦乡。还有炕沿下杂乱丢弃的大小各式鞋子,颇似一个有趣的行为艺术画,再配有火炕散发出的泥土味充满鼻孔,感觉十分温馨,颇具诱惑。记得小时候,一次,惹祸后躲避惩罚不敢回家,就在人家的火炕上挤了一晚,甭提多快乐了。炕还是人家的好呀,就连蚂蚁也时常出没炕头炕梢,觅食就餐掉下的饭粒儿。
勤劳俭朴的乡下人自己动手编织苇席,铺在土炕上,无需床单炕被。于是,人们就在铺有一层朴实无华的苇席的土炕上吃饭、喝酒、待客、闲唠、做针线、睡觉、抚育儿女,生息繁衍,延续生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味生活的点点滴滴,度过春夏秋冬。
老家有个老传统,孩子满月要挪尿窝,找一姓氏谐音吉利的人家,“刘”家是最佳首选,寓意留下、留住。孩子抱来直接放炕上。尿在炕席上,没问题,换个位置。主人不介意,童子尿难得啊。老家有个不成规定的习俗:“结婚三天没大小,白菜疙瘩抹大嫂。”就是小叔子闹洞房,戏耍大嫂,想出花样来拿大嫂寻开心。基本原理是把白菜疙瘩沾点猪油,再沾上锅底黑灰,强行把大嫂的粉白小脸抹花了。邻家大哥娶亲,良辰吉日,大操大办,杀猪宰羊,热闹隆重,着实把半大小子们乐够呛,事前预谋,准备妥当。在婚礼拜堂结束宴席开始前,几个小子按计划开始行动。明确分工,抱腰,拉胳膊,主角是那个抹手,他的任务比较艰巨,要求行动迅速,出手准确,不得跑偏,抹面大为佳,最大限度地给大嫂弄成黑包公。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大嫂察觉情况不妙,把门闩好,自我关在洞房,与外界隔绝。几个小子抓耳挠腮,隔门好说歹劝,无济于事。他们之间却窝里斗上了,你埋怨他不给力,他指责你失职。在毫无策略的时候,不知谁的主意,冷不丁把帮忙主灶的二姐夫抹了个满脸花。在未等清洗干净的瞬间,另一个淘小子来了个二次偷袭,然后,他们躲到一旁偷偷乐。第二次出手那小子好似战场归来的英雄,自诩自己的英勇果敢,还飘飘然的。闹剧还没有结束,几人还在打大嫂主意,大嫂亲自掌控的洞房门确使他们没门儿,很无奈。最后,抱来一堆劈柴,全部塞入灶膛,采取火攻,把炕烧得火热,看你洞房花烛夜怎么度过。夜里,还要在窗下“听墙根”,掌握室内的动静,然后在第二天发布。窗底下是鸡窝、狗窝。那次,淘小子“听墙根”,却被捍卫家庭的大公鸡认为抢劫的歹徒,叨咬得乱跑,还弄了一身鸡粪。
二
生产队队部是生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三间民宅草房,中间开门的东西对面屋。东屋有一铺火炕,是饲养员老张头的领地。屋里炕梢和地下堆满一麻袋一麻袋的饲料和稻种。墙四周张贴多条红绿纸写的标语口号,北墙贴一大表格——劳动工分统计表。上面是老队长手笔的别字连连的全队劳动力姓名。这个表要每年更换,一年过去,秋后算账就完成使命,来年又贴一张新的。所以,看到那一层层、那一张张饱经岁月褪色的表和标语,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灶间锅台上置一口大号铁锅,给牲口熬煮饲料,连带火炕取暖。地中间,摆放一台手摇铡草机,墙角堆满羊草。西屋的几头老黄牛是生产队最值钱的固定资产。
村里有了重大会议要紧事,都要在这里集会。1976年9月,伟大领袖和敬爱的导师毛主席逝世,队部设了纪念堂,通知全村人来悼念,瞻仰毛主席遗像。当时,天像塌下来一样,人们哭天喊地,万分悲痛。队里每逢集会,晴好天,在院子里举行,窗前摆一张条桌,桌上一个二大碗,一个烟口袋。生产队最高长官老队长就着这碗水和一袋烟,坐在长条凳上,给大家做重要讲话,不时还脱下一只鞋,把脚踩在凳上。有时,革命同志怕毒辣的太阳把老队长晒蒙了,影响及时传达上级指示精神,就把领导的讲话桌安排在屋里,把窗打开,与会同志们围在窗跟前,聆听领导指示。阴雨天和寒冷的冬季,与会的同志们都挤在里外屋,炕上地下坐站满了人,那真是人头攒动。
有一年冬季征兵,因为跟原苏联关系紧张,大鼻子在边境闹腾,在珍宝岛那地还与咱掐架,挺吓人的。老百姓响应国家“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伟大号召不积极,怕自己宝贝儿子有三长两短,再说,家里也少了一个挣高工分的壮劳动力。尽管老队长口若悬河再三阐述“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革命道理,响应的人还是寥寥无几。最后,还是老队长这位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老同志有勇有谋。这天,老队长下命令,召集符合应征入伍条件的青年到队部集合。老队长大手一挥,声若洪钟:“统统都给我上炕坐好!”颇有电影里伟大领袖毛主席大手一挥,“打过长江去!”的革命家气派。这些青年灰溜溜上炕坐好等待吩咐。老队长冲着正在喂牛的老张头儿喊道:“老张大哥,把锅点着,可劲儿地给我烧!”又对炕上的人说:“你们老老实实坐好,事先声明,谁先动,就表明你对当兵有了高度认识,有行动了,就志愿当兵啦!”炕上端坐的小伙子们哪经受过这个“苦肉计”,细皮嫩肉的屁股谁能经得起高温灼热“烤焰”?熬不住的小伙子率先蹦到炕下。老队长手一指,“当兵去,就你了!”
队部的集会也不少,特别是批林批孔那阵子,几天就有一次批判会。白天没时间就晚上挑灯夜战。农忙,我们红小兵小将也要参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虽然不明白批判会的意义,弄不懂为啥批判林彪和“孔老二”。开学后,要写假期参加活动思想汇报,要有次数,要求写出深刻的心得体会,更重要的是立场问题。孩子们参加批判会就是看热闹,愿意参加。赶牛车的聋子大爷,真正的苦大仇深老贫农。我记事他就聋了,聋得不够彻底,马虎听一点音,并非真正聋哑人。生产队的一切活动他很积极,逢会必到。广大群众疲惫了几天一次的批林批孔大会按时举行,当然是村里全员参加,年轻人把年长者让到炕里坐,自己随意在屋地长条凳轮换坐,没座就在角落靠墙而立。严肃的批判会使每个人脸若冰霜。稳坐炕头儿的聋大爷一会儿就打瞌睡了,不知晚上吃的啥,一会儿放个屁,一会儿放个屁。大家强忍着,掩脸偷笑。为保证会议质量,老队长干咳几声也没惊醒聋大爷,于是示意身旁的人扒拉醒,让他表态。聋大爷瞪着双眼,慷慨激昂,口口声声地大骂“孔老二”生活作风有问题,大搞“胳肢妇女”(克己复礼),还和林彪穿一条裤子。一脸严肃的老队长再也控制不住笑出声,大家也都纷纷开怀大笑,经久不息。聋大爷却一脸麻木,毫无表情。他曾经把林副统帅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经典名句,说成“大海航行靠边走”,还曾经把毛主席说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说成“深挖洞,广积粮,不吃饭”等多起口误。事后,也有人说聋大爷是有意为之,大智若愚。
三
生产队秋冬打场的场院,设在离稻田和乡路最近的一块方形宽阔的地方。那里绝对是一个“春有野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大家爱去的场所。那是农村最大的广场,有政治,有劳动,有文艺,有教育,还有爱情。
生产队的各种活动因情况不同,有时,因地制宜地选择在场院进行。这里便是队里的会议中第二心。农忙时节,有集会不宜大量转移去队部,看露天电影肯定在场院。
秋收打场时节,这里就热闹了。一年的收成在这里就有了分晓,打多少粮食,一个工分挂几分钱。看场院的窝棚建在其中的一角,两间土坯垒砌的简易草房。里屋是一铺土炕,躺在炕上透过窗户能看到场院的通道口。秋收开始,晚上安排基干民兵轮流看护,一是防止一年劳动果实被偷,二是防止猪鸡鸭无组织无纪律偷食,三是防火。从水稻被搬运到场院,生产队的工作重点就转移到这里,一些集会等工作就在这里进行,小型会议就安排在场院的窝棚里。领导班子会议干脆就在土炕上横躺竖卧地进行,有很多大事小情就在热乎乎的炕上敲定了。
春夏季节,场院的窝棚里存放生产队的农具、化肥。晚上也不安排人打更,夜不闭户。田间劳动休息,避雨,都必须聚集场院的窝棚里。我感觉大伙儿还是挺喜欢这个遮风挡雨的简易低矮的小屋,喜爱那铺火炕。场院窝棚最热闹当属雨雪天,遇到这样天气,人们可以不下田劳动。男人回到家里也是坐在温暖的炕桌旁喝烧酒;女人在一旁缝补旧衣、纳鞋底。孩子们可高兴了,披一块塑料布,蹚水摸鱼捉蟹。冬天,滑冰车、打雪仗。队里的几位好战分子就在窝棚里娱乐放松——打扑克赢香烟。香烟是8分钱一盒的《混叶》牌,打开包装,按支充当赌资。其间,讲一些女人听了脸红男人听了乐此不疲的笑话。如果,屋里有哪位嫂子在此,可就遭殃透了,所有笑话都会倾泻她身上。乡下人的幽默天赋和俗趣加乐趣,发挥得淋漓尽致。农闲时节,年轻小伙也喜欢聚在这里。正月里,兜里有几个零花钱,偷偷来这赌博耍钱。他们在晚间人不知鬼不觉地行动,悄悄地溜进场院窝棚,先用麻袋把窗挡严,不能露一点光亮。若是被抓,第二天被游街,那就惨啦。哥儿四个脖子上挂一圈用麻绳穿起的纸牌,敲响铴锣,在村里潇洒走一回。挺砢碜的。
露天电影的幕布挂在竖起两根笔直的竹竿上,麻绳牵住固定在场院窝棚窗子的正前方。放映机设在窗前就近接通电源。盛夏,月明星稀的夜晚,老少爷们,大妈二姨,三叔四舅,姑娘小伙,嘎蛋丑丫,聚在场院,伴着田野蛙叫虫鸣,迎着树林传导的习习凉风,闻着炒苞米和“蛤蟆癞烟”的混合味道,目不转睛地观看抗战故事片,很惬意。用诗人的话讲:闻着泥土的芳香……在农村多年,我却没有诗人的浪漫嗅觉,只闻到了土腥夹杂着野草味。队里的有线广播事前及时通知电影播放消息,如果谁在通知前知道演电影,也会奔走相告,颇有荣誉感。如果知道电影内容,就更了不得,一些人肯定在播放时聚在他左右。他也会根据剧情发展,不时讲解故事情节及结局,颇有先知先觉的权威感,很自豪很骄傲。寒冬,露天电影就少了夏天的诗情画意。大人在家里搬来板凳,孩子们在附近抱来稻草,絮一草窝,像鸟巢。把自己围在里面,互相拥挤来抵御寒冷。有个别小子睡到散场还在梦里。这时,场院窝棚是必争的要害之地,火炕更是难得一块宝地。因为屋里热浪袭人,炕上温暖舒适。在炕上就能观赏屋外的电影。打更人在电影开演前,早早就把门在里面上闩插好,免得大家都挤进来。那一刻的他最有权力。县官不如现管嘛。青年男女在电影播放的同时,躲到场院棚后谈起恋爱。
一年,夏季农忙假。队部有线广播小喇叭通知:“日头落了,饭后全体到场院开会。”窝棚里,炕上地下,屋里屋外都是人。一对男女站在地中间,低着头,两只不成双的旧鞋耷拉在前胸。孩子们夹在大人之间,听发言者的批判得知,他们犯了“破鞋”罪。情节过程是这样的:昨夜,警惕性较高的大队基干民兵,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或盗窃国家财产,夜晚巡逻,发现两条黑影偷偷溜进场院窝棚,他们认为是偷国家财产的坏分子,悄悄尾随,潜伏,等待时机捉贼捉赃。二黑影入屋,我勇敢的民兵匍匐靠近,果断飞脚踹门,冲进屋内,雪亮的手电筒直射炕上二人……孩子们悄悄问身旁大人,啥是“搞破鞋”,却遭到白眼,压低嗓门训斥:“小孩不许问!”也难怪,不到10岁的毛头小子懂得什么?过后思考,难道这两人把别人的鞋弄坏了,因而遭到批判都挂两只破鞋?
今天,乡下住的土炕也在与时俱进了。改用砖、石板、混凝土板搭建,或干脆用“电子炕”——不用烧柴,直接一按电钮,颇似电热毯,干净,省力,热传导快,却少了过去土坯的保温性能。为了不让余温白白浪费,在烟道安一插板或干脆就在烟洞通天出口直接安装扣盖,用拉线人为控制。炕面用过时挂历裱糊,或用地板革裁好铺上,瞅着干净,却没了泥土味。火炕对关节炎、风湿等因风、寒、暑、湿引起的疾病有疗效。这大概是土炕的热能起到了理疗的作用,舒展筋骨,祛寒除湿,改善血液循环。我想,土炕的热能在今天来说就是绿色自然之能吧。
关于土炕的故事实在太多,多少年过去也难以忘怀。时代发展,社会进步,富贵荣华、物阜充裕的现代化生活,难以阻挡那充满浓郁乡土民风民俗的诱惑。高档豪华、雍拥华贵的各式床榻,难以阻挡那饱含泥土气息蕴藏着无数动人故事接满地气的土炕。时常想,找机会再回到乡下,美美地在温暖土炕上饕餮纯朴之味,美美地体味温馨的乡情,美美地睡到酣畅淋漓自然醒。
土炕情,难释怀,时常回忆,终生难忘。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