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巴金《随想录》的思想内容

2015-07-21 15:25周引莉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随想录假话真话

周引莉

写于1978年至1986年的《随想录》是巴金晚年创作的巅峰之作。读者普遍认为这是一部讲真话的血泪之作。思想界也认为,这是一部反映现代知识分子良知与良心的巨著。一位八旬老人,用他那“发僵的于”,而且经常是抱病写作,写下150篇微言大义的警世巨著。他这是在吐出最后的“丝”,挤出最后的“奶和血”。《随想录》虽然文字上朴实无华,平淡无奇,但并非一目了然,简单透明,而是充满了含蓄、曲折与隐晦。所以,在我们解读《随想录》时,要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背景,用历史的眼光去评判,体会巴金当年写《随想录》的种种艰难与顾忌,从“无技巧”中读出深意。《随想录》不仅展现了巴金晚年思考的一些问题,也是一份直到今天仍有指导意义的文学读本与思想读本。

继续高举“五四”启蒙大旗,反对封建流毒

巴金在《随想录》开篇《谈(望乡)》中明确告诉人们还要高举反封建的大旗,因为封建流毒在我们身上还继续残存。作者又在《-颗桃核的喜剧》中提到,我们要反省自己,责备自己,而不能单怪“四人帮”与林彪。由于我们自身存有那一套封建货色,林彪和“四人帮”才会利用我们的弱点。显然,巴金意识到封建流毒的普遍性及反封建的必要性。巴金通过自我的反省与忏悔,并不只是为了达到一般意义上的自我剖析与批判,而是为了追念“五四”,为了唤起人们对于整个民族灾难的反思和批判,从而为建设更高境界的精神道德而努力,这才是作者高举“五四”启蒙大旗的真正目的。

历史证明,知识分子几十年来的呐喊、启蒙,仍难以清除几千年来封建思想的残余。知识分子的启蒙之路可谓任重而道远。巴金在《买卖婚姻》中用自己周围的例子证实:他用笔战斗了整整六十年,而他的侄女今天而对着买卖婚姻仍然是毫无办法。而且,巴金又提到他家保姆的儿子的例子来说明封建流毒对人心灵的腐蚀。后来,巴金在《衙内》中分析发生在高干子弟身上的犯罪现象时说,那些高衙内、杨衙内以及各式各样的衙内都是封建主义的土特产,因此要搞好清洁卫生,还是要大反封建主义。这些都说明几千年的封建思想直到今天仍发挥着威力,要消灭这种流毒,就要继续高举“五四”启蒙的大旗。所以在《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中,巴金禁不住热情高呼,号召我们今天还应当大反封建,还应该高举“社会主义民主和科学”的大旗继续前进。注意,巴金在“民主和科学”的前而加上了“社会主义”,这在20世纪70年代末那样的语境中,体现了作者如履薄冰的勇气和用语的细致斟酌,具有何等的深意!

反思“文革”,剖析人性,倡导独立思考,做真正的人

巴金对“文革”的批判,常常是从自我解剖开始的。他在《十年一梦》中说他自己就是“奴在心者”,而且说自己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隶。奴隶哲学就像铁链一样紧紧地束缚着自己。这个发现使作者十分难过,所以巴金就对奴性大力批判。通过批判奴性,巴金号召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他在《怀念叶非英兄》中有一句人生警语:一个中国人什么时候都要想到自己足一个人,人!(“人”字下有着重号)后来在1987年6月19口写的《(随想录)合订本新记》中巴金又强调,他在50年代不会写《随想录》,60年代他也写不出,只有经历了十年浩劫,在被剥夺了人权之后,他才想起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权利与尊严,他才明白自己应该像真正的人一样,要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据陈思和教授分析,巴金在对他50年代一些行为的反思方面,自我剖析到一个比较深的思想层次:也就是在无约束的权威秩序统治之下,巴金为了保全自己而被迫牺牲正义与朋友,而这在事实上,就为无约束的权威秩序做了帮凶,且在这行为背后,巴金当然是明白是非对错的,因此他为此备受煎熬,结果就在身心交困的痛苦及绝望的生存环境中,巴金一点点地丧失了理智与意志。陈思和教授认为,巴金在“文革”中蜕变为精神奴隶的心理基础,就是他放弃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思考的自觉与能力,这从根本上与巴金自己曾奉为生命的自由精神及人文理想相违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知识分子难以克服的妥协性与软弱性。

在批判奴性的同时,巴金也在不断地思考人性。在《人道主义> -文中,巴金说:在十年“文革”中,他看够了兽性的大发作,这迫使他经常思考:造反派为什么会变为“吃人”的“虎狼”?这不仅足巴金思考的问题,也是很多人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巴金边思考边自己寻找答案,他在《观察人》一文中这样分析:人是复杂的,也是会改变的。绝没有生下来就是“高大全”那样的好人,也没有天生就是像“座山雕”那样的坏人。应该说这是巴金对人或者对人性较为客观的分析。他强调后天因素使人改变,而且自私恐怕是人的一种本性。所以对待别人的态度应该是宽容、事先提醒与不迷信。这既是人生态度,也是处世哲学。

“独立思考”在《随想录》中是一个一再出现的关键词。巴金在倡导要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同时,就包含了提倡独立思考的思想。他在《纪念》中说,如果不想让别人再把我们当牛,首先要相信自己不是牛,要时刻提醒自己是人,而且是能够用自己脑子独立思考的人!因此,独立思考是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必要条件,而且,能否独立思考也与一个人的命运休戚相关。在《致青年作家》中,巴金表达了自己的美好愿望:那就是要独立思考,说真话,写自己真实的感受。不说假话,不人云亦云,更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但是,美好的愿望是容易实现的吗?巴金也意识到说真话的艰难,所以,他又在《随想录》中不断挖掘说真话的障碍——社会痫疾。

挖社会痼疾之根,倡导讲真话

巴金《随想录》中有几篇谈骗子的文章,在《四谈骗子》中说到,骗子能得逞,与我们的社会大环境、大气候有密切关系,或者说应从每个人身上找原因。尤其是“文革”期问,假、恶、丑盛行,真、善、美成为稀有之物。所以,巴金除了四篇直接与骗子有关的文章外,又写了五篇提倡讲真话的文章以及《写真话》《卖真货》等倡真打假的文章,既回顾了过去说空话、假话的经历,又表达了讲真话的决心与愿望。如《未来(说真话之五)》的结尾通过三个问句,表达了作者想说真话的迫切愿望与敢说真话的坚定决心。

巴金作为一个作家,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他在《(全集)自序》中写到,他写作一生,只想摒弃一切谎言,盼望做到言行一致,但是直到今天他还不曾达到这个目标,他还不足一个言行一致的人。而且可悲的足,巴金越是觉得应当对自己严格要求,越是明白做到这一点有多么的困难。巴金从好坏两方面对自己的自我矛盾进行分析,十分中肯客观,同时也说明,而对强大的社会环境,一个人想说真话,想做到言行一致,是多么难呀!

巴金在《随想录》中多次提到托尔斯泰,尤其在《再认识托尔斯泰》中,巴金表达了自己的理想。巴金认为托尔斯泰是19世纪世界文学的高峰。托尔斯泰是19世纪全世界的良心。巴金自谦地说他和托尔斯泰尽管有天渊之隔,但他也在追求托尔斯泰后半生追求的目标,即说真话,做到言行一致。在《“文革”博物馆》中,巴金提议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不让历史重演”,要让大家了解“文革”的真实过程,以史为鉴。巴金也希望每个人能摘下而具,露出真实的自我,能掏出良心,自我反省,自我解剖,自我忏悔。巴金认为没有私心就不怕上当受骗,敢说真话就不会轻信谎言。我们只有牢记“文革”的教训,才能避免重蹈覆辙的悲剧。当然,“文革”的爆发既有偶然因素,也有必然因素。社会痫疾的常年积累,再加上国内特殊的环境以及人为因素的激发,一场浩劫就在所难免。要想避免类似灾难再次发生,就必须倡导讲真话,讲诚实信用,逐步治疗社会痫疾并铲除其根源。

对教育和文艺的思考

巴金对教育的思考突出体现在写端端的那几篇文章。巴金在《小端端》一文中,通过端端的学习生活,思考学校考试以及孩子们的功课负担等问题。对考试每个人固然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巴金以及他的朋友们一致认为,给孩子减负是一件必须的事情。这是巴金在20世纪80年代初对教育的思考与担忧。然而30多年过去了,孩子们的负担仍然没有减轻。无论家长还是教育工作者都应该思考怎样改变这种现象。巴金在《再说端端》中这样建议:培养孩子最好的方法是“引导”、“启发”,让孩子心服口服,并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到了《三说端端》,巴老进一步强调,只有具备独立思考的人才会辨别真正的是非,才会有认真深入的探索和追求。

除了通过写端端表达对教育的思考和认识外,巴金也结合自己的经历谈教育。在《说真话之四》中,巴金回忆了自己父母的教育方式——“无为而治”。巴金认为,“无为而治”是培养孩子诚实品格的最好教育方式。只有宽松的家庭教育环境才能让小孩敢于承认错误,才不会养成讲假话的习惯,才能与父母有较深层次的沟通。巴金在文中说,他不断地探索讲假话的根源,根据他个人的经验,假话就是从板子下而逼出来的。其实,这不仅仅是巴金个人的经验,也是很多人的切身经验,更是深刻的道理。要想减少假话的产生,就要尽量减少制造假话的“板子”。

巴金在《随想录》中有不少篇幅表达了对文艺的思考,如《关于(复活)》《长官意志》等。作者一再说明强权压不倒真正的文学作品,真正的好作品总能体现作者的自由意志。这也表明巴金对国家的文艺政策抱有一个想法,即“无为而治”,希望国家给文艺一个宽松的环境。赵丹写的文章《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这也是巴金的心声。巴金在《文学的作用》中表达了这样的认识:文学能起到宣传的作用,但宣传并不能代替文学;文学能起到教育的作用,但教育也不能代替文学。这是巴老对文学作用的客观分析,也启示我们对文学的态度应该正确对待,文学有着独特的功能,既不能孤立地夸大抬高,也不能简单地忽视贬低。

无疑,要了解一个真实完整的巴金, 《随想录》就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作为知识分子,我们身上,是否还有封建流毒?我们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吗?我们敢说真话吗?能做到言行一致吗?我们应该怎样建构真正的人?如果说,当前的教育与文艺取得了一些进步,与巴金老人当年的提醒有关吗?如果说当前的教育与文艺还存在一些问题,能否再重新读一下《随想录》?能否再重新审视一位八旬老人当年的心声?总之, 《随想录》展现了巴金晚年思想的坚持与蜕变,具有极其重要的思想文化价值,是巴金老人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精神财富!

最后,简单说一下《随想录》的语言风格。研究巴金的学者周立民在《(随想录)的另一个文本》一文中提到,《随想录》原稿与定稿的差别体现了作者的言说策略。如,《(随想录)于稿本》第一集的《长官意志》一文中:“为什么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现了文学相当繁荣的局而……”这其中用到评价非常高的“相当繁荣”一词,而巴金紧接下来与“相当繁荣”对比的则是十年“文革”期间文艺的一片凋零。这些个人话语显然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不太一致,所以巴金就改为“出现了文艺活跃的局而”,这里而的感情色彩显然有差异,“活跃”比“相当繁荣”淡了许多。周立民通过文本细读,举出大量类似的例子,以说明巴金的叙述策略。巴金的叙述策略不仅体现在字词的修改,还体现在多种修辞于法的运用,如比喻、借代、象征、暗示、反问、疑问、“掺沙子”等。因此, 《随想录》的语言虽然看上去平淡无奇,朴实无华,但并非简单透明,一目了然,而是充满了含蓄、隐晦与曲折。所以,我们解读《随想录》时,要结合当时的现实背景,体会巴金当年写《随想录》的种种艰难与顾忌,从“无技巧”中读出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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