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傅逸尘
超越真实感与文学性的悖论
——从李骏虎《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看二十一世纪初的抗战叙事
北京 傅逸尘
进入21世纪,表现抗日战争历史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影视剧突然火爆起来,一度竟呈漫漶之势。这些作品大都对历史进行颠覆、戏仿和改写,体现出娱乐化、庸俗化、类型化的叙事策略。李骏虎长篇小说《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是近年来较为少见的对抗战历史进行正面强攻和正史讲述的长篇小说,作家李骏虎穷数年心血成功挖掘出“红军东征山西进行抗战”这段阙如已久的历史,使小说先在地具有了文学与历史的双重价值与意义。
李骏虎 《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 抗战叙事
在中国读者与观众的记忆中,抗战题材的小说与电影最早发端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后来被称为 “红色经典”的一大批长篇小说及根据那批长篇小说改编的电影都集中出现在这一时期。大家都熟知的如《烈火金钢》《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战斗的青春》《平原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小兵张嘎》《破晓记》等,将战争置于正义与非正义二元对立观念之中虽略显简单化,但因作者多数是其所描述的战斗生活的亲历者,他们站在宏大叙事的革命英雄主义立场上,真实还原战争的残酷性与抗日军民艰苦卓绝的斗争业绩,对正在进行新中国建设的人们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鼓舞与艺术感染,同时也用另一种形式阐释了新政权的合法性,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保留了最具真实意义的文学性历史。其实这批文学与电影作品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多数并不是从正面战场与日寇血战,因此,表现的大多都是普通农民的民间抗日故事与敌后斗争,其残酷与惨烈程度无疑增强了作品的悲剧性,而英雄主义及中华民族绝不屈服的民族精神亦得以弘扬。“新历史主义”文学观念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为抗日战争亲历者的后辈作家们所吸纳,其叙事意旨并不是对战争本身及“红色经典”进行颠覆与改写,之所以选择个人视角与民间立场,是为了表现与探寻被宏大叙事所遮蔽了的历史缝隙与存在境遇,发掘个体生命在战争中面临的考验与存在的意义,并经由此凸显战争本身的复杂性以及人性的丰富性,为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在21世纪的书写提供了新鲜经验与多种可能性。
进入21世纪,表现抗日战争历史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影视剧突然火爆起来,一度竟呈漫漶之势。毕竟,长达八年的浴血奋战、千万军民的伤亡、灾难深重的国族创伤,早已凝结成为中国人民难以磨灭的民族记忆。抗战历史始终被作家视为可供挖掘与探索的题材富矿,历久不衰,任何一个时代的重新叙写不但无可厚非,而且因观念视角及创作者的不同会呈现出新的面貌与意义。然而,21世纪初年的抗战叙事整体上并未达到令人满意的水准,不仅离经典和伟大的文学标高相距甚远,部分作家作品甚至在消费欲望的驱动下滑入了“历史虚无主义”的歧途。中国军民的正面抗战退隐,民间立场与视角凸显,演义传统和传奇叙事得以张扬。诚然,“虚构”原本就是文学艺术的本质,克罗齐所谓的“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与文学艺术的“虚构”本质亦无二致,但“虚构”的前提是创作素材与创作者的经验、想象构成一种逻辑关系的真实,从伦理的角度形成叙述的可靠性。而综观近年来的很多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和影视剧,叙事伦理的可靠性先在地缺失,而娱乐化、庸俗化、类型化的叙事策略则进一步导致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甚至完全置战争基本法则与常识于不顾的传奇故事的泛滥,读者与观众不经意间已经在捧腹大笑中解构并消费了那场可歌可泣的、正义悲壮的、残酷流血的战争历史。对抗战历史的“正面强攻”和正史讲述不复存在不说,我甚至怀疑创作主体的审美心理是否发生了畸变,进而,其叙事的合法性也颇可质疑。被不断窄化、虚化、弱化的抗战历史逐渐沦为类型化叙事的平台和传奇性故事的背景,进而丧失了文学的本体价值和历史的认知意义。我以为这一现象应该引起创作者与读者观众的关注与思考。
对抗战历史的正面描写和正史讲述之所以渐趋式微,根本原因就在于当下的部分作家丧失了对历史真实的把握能力,丧失了对抗战历史这一驳杂且厚重的题材资源进行正面强攻的能力。务虚的前提是务实,没有历史真实作为支撑,务虚就有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下的部分作家既不具备陈忠实十年磨一剑写作《白鹿原》时对待大跨度历史的严谨而虔诚的态度,也不具备姚雪垠写作《李自成》时进行实地勘查的勇气和对历史资料反复论证的学术精神,就连最基本的写实能力都在退化。于是乎我们看到,21世纪初的抗战题材长篇小说,有相当数量的文本要么将历史视作背景或者容器,随意布置或装填那些无须证明亦无从证伪的传奇故事;要么将历史真实仅仅理解为细节真实,躲躲闪闪,采用各种现代的甚或后现代主义的文学技巧疏离或拒斥对历史的本原性叙述,从而打造出一部部情节上充满硬伤,道德立场、价值判断甚至民族情感都惹人质疑的作品。战争生命体验的缺失以及战争历史的时代距离都使得当下的作家们难以客观、准确地把握抗日战争真实的历史图景,而只能绕到战争和历史的背后去寻觅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当无法全面、准确地把握抗战历史时,颠覆、戏仿和改写便由不得已而成为必须。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是近年来较为少见的对抗战历史进行正面强攻和正史讲述的长篇小说。山西青年作家李骏虎穷数年心血成功挖掘出“红军东征山西进行抗战”这段阙如已久的历史,因此,《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这部长篇小说先在地具有了文学与历史的双重价值与意义。史家的独特眼光与作家的文学想象在此聚合,一场政治与军事浑然一体的大较量,便以颇为波谲云诡且惊心动魄的宏阔面貌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西安事变”在20世纪中国历史中的显要地位当然是因其直接导致国共两党的再次合作,结束十年内战,促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并发动了全民族的抗日战争;少帅张学良丧失东北,以及“不抵抗将军”的罪名也因此而有所洗刷。但“西安事变”却不是一个孤立事件,我们更多知道的是它作为 “后果”导致1936年年底成为中国现代历史的一个里程碑式的拐点;而“西安事变”发生的“前因”不知何故却被湮没,连史家都鲜有提及,就更不要说正面的文学性描述。这段历史的复杂性并不是几个中国政治与军事集团间的斗争与对抗,它还有着更为广阔的世界背景——即“二战”前的国际政治与军事博弈,即便是同一个政治与军事集团,其内部的矛盾与冲突也相当的激烈。李骏虎占有了大量的史料是不言而喻的,而梳理这些史料,从中发现并概括出历史发生的真实或真相却并不如我们一般想象得那样简单。重点描写红军东征不仅仅具有伦理的意义,如果说1936年初的中国是一盘相对静止的大棋的话,随后皆因红军东征而活泛起来,以至于到后来形成波澜壮阔与风云激荡之势。我们看到了毛泽东作为一代伟人的文韬武略,当然还有他的战略性思想,即便是一代名将如彭德怀与林彪者亦相形见绌而难以望其项背。彭德怀与林彪更多的思考还是局限于军事,而毛泽东的思考就不仅仅是军事,更多的是在政治层面,而且他的视野之广阔就不是一般的军事将领所能企及的了,即便是领袖也很难出其右。
毛泽东力主红军东征并不是不清楚军事本身的危险性,既要渡过由阎锡山十万守兵构筑的黄河天险,上岸后又有重兵围追堵截;一旦失败,回路有被张学良的东北军及杨虎城的西北军断掉之虞,那将是万劫不复。但毛泽东更清楚,如果不尽快地促成全国的抗日统一战线,那中华民族的危亡即在旦夕之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就是毛泽东的胸怀与过人之处,而东征山西,实现直接与日军作战在他看来是最好的选择。对红军和中共而言,东征山西还有一个不便明言的战略思想,就是可解红军自身之危。如果没有抗战,蒋介石、阎锡山等对红军和中共的围剿是第一要义,红军主力虽然历尽艰难险阻到达陕北,但如毛泽东所言,陕北不但地域狭小,而且极其贫困,红军在此难以发展壮大,时刻都面临着被蒋介石剿灭的危险。中国国民党在评价“西安事变”时道出了此中玄机:“西安事变”使得国民政府停止剿共、联共抗日,导致政府的抗日准备被迫中断,全面抗战提前爆发;另一方面使红军起死回生,获得了喘息机会,带来抗战胜利后战略形势的反转。李骏虎成功地塑造了毛泽东在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进程中的文学形象,让我们领略了伟人的机敏与睿智、幽默与淡定,尤其是善于捕捉转瞬间即逝的战机,果断地下达作战命令,在阎、蒋兵力数十倍于红军的围追堵截中胜似闲庭信步,毛泽东的战略思维在此达到了艺术之化境。事实上,小说对蒋介石、宋子文、阎锡山等人物着墨虽不多,但形象还是较为鲜明的,尤其是对阎锡山的形象塑造显得生动活泛且颇具地域文化的特色。
毋庸置疑,历史的真实性成就了《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最为重要的文本特色,李骏虎正面强攻抗战历史的写作伦理在当下的文化与文学语境中亦颇显珍贵。然而对长篇小说文体而言,小说的虚构性本质与历史的真实性规限在文本中的抵牾亦是显而易见的。用虚构的小说去表呈真实的历史常常会令作家处于两难的尴尬境地,他的想象力在面对大量史料的时候很难不发生动摇。当作家无法摆脱史料的纠缠时,他的写作的自由度就很可能会打折扣,这对小说叙事来说无疑是需要警惕并勉力跳脱的。李骏虎的写作显然面临并承受着这方面的困扰和挑战,作家在占有了大量有价值、有意义的珍贵史料时,便很难割舍。正因为占有并使用了大量的真实史料,使得《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虽为小说,纪实味道却很浓重,尤其是对部队番号不厌其烦的使用,对参战部队描述的一丝不苟,更进一步增加了作品的纪实性。问题在于这种纪实性与史料感对作家的想象与小说虚构空间的挤压,造成了作品中部分人物形象的扁平化。从小说的角度论之,我最关注的当然是人物。在红军和共产党集团内部,毛泽东着墨最多,性格与形象也写得最好。与毛泽东相比,其他红军将领与中共高级领导的描写则相对较弱,比如对彭德怀与林彪的描写与塑造便显得笔墨不足,人物的性格与才干亦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的时间跨度很短,红军东征山西仅两个半月,但往还的空间极大,事件所及的重要人物亦众多。我不知道作家是否受制于篇幅的限制,但人物描写与性格刻画还是在相当程度上让位于繁复的事件及战斗过程的梳理和叙述,从长篇小说文体的总体丰富性考量,这一点稍嫌缺憾。
我由此想到了《保卫延安》和《红日》,还有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前两部小说也都选取了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个著名战役,事件的真实性自不必说,其中的主要人物也都是真实的,但它们都没有受史实的束缚。作家充分发挥了小说的虚构性本质,展开文学性想象,不但真实地还原了那两场著名战役,还成功地塑造出诸多历史与文学人物形象;我还联想起上大学时阅读姚雪垠的巨著《李自成》时的感受,那不是在读历史,纯粹是在看小说。人物形象与心理、细节与环境等文学性元素充盈了小说的所有空间,历史的进展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的成长、命运的跌宕以至于生命的毁灭。不是说姚雪垠不重视史料,恰恰相反,姚雪垠在明史及清史史料的搜集与研究上是下了大气力的,为了增强写作时对环境描写的真实感,他甚至亲自考察了李自成率起义军与明、清官军征战的主要战场。但作者以“深入历史与跳出历史”的原则,成功地刻画了李自成、崇祯皇帝等一系列人物形象,使小说的文学性远远高于历史真实本身。而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与“新历史主义”也不是一回事,多少受了点“寻根文学”的影响恐怕是事实。但在我看来,那是莫言高密东北乡的一段尘封的历史记忆,莫言以其非凡的文学胆识与艺术想象力将其再现出来。文学与艺术的本质就是虚构,真实并不是判断其水平高下的唯一标准,《红高粱家族》让当下抗战题材小说与影视剧无法比肩的最重要原因是其战争描写的残酷与惨烈、人性的丰富与张扬、民族精神的高蹈与超越。以纯粹的文学标准观之,抗战历史对当下的作家而言,已经构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焦虑甚或是一道不易穿透的“隔膜”。没有强大的思想能力,没有痛切的生命经验,没有真挚的情感融入,没有扎实的生活积累,没有充分的知识储备,便很难走进历史的深处和细部,更难呈现历史的繁复与厚重。
站在当今时代的立场,重建虚构叙事与抗战历史的关系既是重要的,也是艰难的。我不知道对历史叙事真实性的强调会在多大程度上转化为小说这一虚构文体中的纪实色彩,抑或会在历史叙事中带动跨文体写作时尚或风潮的兴起?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虚构叙事中增强纪实性的确是还原历史真实的一种简单直接且有力有效的手段。在这里,真实感与文学性似乎已成某种难以超越的悖论。然而文学就是文学,毕竟不可与历史画等号。真实性是前提,是基础,但绝非文学进行历史叙事的全部。就算《二十四史》,在多大程度上记录或曰复现了历史的真相都颇值得怀疑,何况一部以虚构为文体特征的长篇小说。也就是说,小说家首先应当沉入历史现场,最终又必须以文学性和想象力超越历史语法的束缚。在复现与超越这二重叙事伦理中间,文学的超越当然是小说家不需犹疑的唯一选择,亦是衡量抗战历史叙事的终极标准。
作 者:傅逸尘,文学评论家,现供职于解放军报社文化部。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