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孤吟独唱
——伪满洲国时期的旧体诗

2015-07-20 15:00上海陈实
名作欣赏 2015年22期
关键词:伪满洲国旧体诗北国

上海 陈实

北国的孤吟独唱
——伪满洲国时期的旧体诗

上海 陈实

在伪满洲国这一特殊时空下,旧体诗的写作曾一度兴盛。这些诗作大部分散落在当时伪满洲国公开发行的各种期刊中。对这些旧体诗文进行研究,可以让我们看到伪满洲国文学新旧交替的时代印痕,探寻殖民地文学抒情与隐喻的一面。

伪满洲国 旧体诗 殖民地

1995年,铁流在关于“抗日爱国文学”的文章中,提及东北沦陷时期一些报纸副刊中,“诗歌的形式比较多样化,除了新诗,有旧体诗”①。2005年,刘晓丽在其关于伪满洲国时期不同文化身份作家群落的论文中,首次指出了“帝制大臣作家群”的旧体诗创作,并认为这些诗歌中“复杂的心态值得认真揣摩”②。2012年,胡迎建在《论抗战时期的旧体诗》中,也提及东北沦陷区的旧体诗。③2014年,杨永磊对萧军创作生涯中的旧体诗进行了概览式的研究,提出了作家作品形式的复杂性与多方面审视作家创作的科学性。④伪满洲国时期殖民地诞生的大量旧体诗仍需进一步搜集和探寻⑤,对这些旧体诗文进行研究,可以让我们看到伪满洲国文学新旧交替的时代印痕,探寻殖民地文学抒情与隐喻的一面,欣赏北方诗人独有的笔触,解析他们的心灵与志趣。

伪满洲国“旧体诗的逆流”

旧体诗之“旧”,是相对新文学而言的。“五四”前后,大部分人认为古典诗歌的形式约束了诗人对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的畅快表达,开始尝试用白话文作现代诗。而在伪满洲国的文学界,却出现了一阵旧体诗短暂繁荣的“逆流”。

当时公开发行的杂志中,普遍设置旧体诗栏目,或发表数量、比重较大的旧体诗。这些旧体诗或作为重要栏目,或作为内容补白,诗体形式也颇为多样。这里所谓的“旧体诗”,是相对于“新诗”概念,有较为严格的格律要求,主要指以古体、古意、古法创作的诗歌。

这种“逆流”出现的主要原因是:傀儡皇帝的存在与“王道乐土”的宣传,使尊孔复古的气氛变得浓厚,旧体诗有得以延续的土壤;一批清王朝旧臣和文人移居伪满洲国,他们对诗文传统极为重视;伪满洲国的成立,使得这一时空的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身份的困惑,加之殖民者文化政策的严酷,文人需要一种文学形式进行象征、言志和隐喻,旧体诗恰巧符合那个时空之下中国文人的心理需求。

以伪满洲国旧体诗为研究对象,我们很容易去设想一种充满感时忧国、反抗精神、激昂愤怒的诗文内容。然而,当我们阅读这些旧体诗,会发现直接反映民族矛盾、国家前途、亡国失家的内容,远远少于那些诗人对自身生活状态、个人情感、自然美景的描写与抒发。

北国的孤吟独唱

中国传统诗人,往往或真心或假意地追求远庙堂而亲自然的自在与和谐。在伪满洲国,这种及时行乐则常浮现着一种波荡不定,这与时局的不确定性是分不开的。一方面,北国风光的壮阔与阳刚美值得赞叹与抒写;另一方面,个人遭遇的浮沉与不堪一击又让人悲愁。刚刚还在酣睡之中,突然被箫声吵醒,便“何人独奏凄凉调,摇人心弦倍惘然”⑥。大部分诗歌,从个人情感中透露出无限的悲愁。

悲由何起?愁从何来?

悲愁出现在迁徙流离的生活中,在每一个思乡的时分。这可能让一首诗满是“忽得故人信,归心日夜牵”⑦的牵挂,也可能让一首诗充斥“低头无限思乡意,屈指尤添远客愁”⑧的乡愁,或是在大雁南飞的时候,陷入不眠的愁绪,仰望天空,写一首“鸿雁飞鸣万里秋,不眠寒夜起乡愁”⑨。

悲愁出现在每一次与家人好友的生离死别之时。若是生离,尚可以有“但愿离乡人,鱼雁通欢叙”⑩的期待;若是死别,则只能是“黑水滔滔声哽咽,卷地风霜草木折”⑪的哭号了。

悲愁出现在年华逝去、一事无成的叹息之中。有的人,“十载风霜犹故我,一家衣食尚依人”⑫,自己一介书生,而立之年还不能养活家人,功名已成浮云,世道依然无常,空留悲愤;有的人,老大徒伤悲,立于纸间,叹息“惟我哀病客,鬓发倏如银”,常是“心气日枯竭,怀抱常悲辛”⑬。

有时,发现个人的力量完全无法左右时代,于是靠酒精麻醉自己,假装洒脱,“不管世间成败事,陶然一醉解千愁”⑭。但酒醒之后,恐怕依然是空虚,依然是悲愁。或是在雨天漏水的茅屋中,唱一曲走调的山歌来安慰自己,正是“茅檐独自愁风雨,无韵山歌伴苦吟”⑮。

即使是学生刊物《兴仁季刊》中的旧体诗,也不乏“飒飒西风拂柳枝,萧萧秋意起愁思”⑯的伤感。与其他刊物中普遍的悲愁情绪相比,《兴仁季刊》和《萃文季刊》这两本学生刊物中的诗文,所写的悲与愁,也极少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而是伪满洲国生活给他们的冰冷的真实。年纪轻轻的他们,除了要面对成人一样的离愁别绪,还要面对同窗各种意外的早逝,写下“一生鹏志余红血,三尺桐棺葬妙年”⑰这样的挽诗。

中国北方,冬季常常“冷结琼楼明雪岭,寒凝银宇见冰山”⑱,而在这种苦寒辽阔的雪国之中,人更有被包围的压迫和孑然的寂寞之感。以上诗文表明,无论殖民当局如何渲染所谓的“王道乐土”,也挡不住诗人们内心的“云笼衰草草含烟,阵阵凉风彻骨寒”⑲。这种北国独有的冷峻、伤感,把悲愁吟唱得更摧动人心,也从精神层面解构了“乐土”之乐。

北国雪月与风花

雪,是北国常见的风景。在这些旧体诗中,雪花是一种晶莹无瑕、深藏纯美之物,诗人往往用咏雪来抒发自身愿为高洁之士的心理。文人的抗争未必是轰轰烈烈的,也可以是如雪花般淡而无香的。

诗人雪樵的《赏雪》,就是借雪抒怀的代表。一句“忽疑柳絮檐前舞,错认梨花户外飞”⑳,写得极有意境,一下子便把人拉到他的屋檐下与他一起赏雪景了。后一句“有蕊未招游蝶恋,无香难引蜜蜂归”,就蕴含了怀才不遇的心绪。一样是花,雪花却得不到蝴蝶的喜爱,不能用香气吸引蜜蜂归来。这首诗充满着绘画美,冷色调中雪花翻飞,诗人赏雪,陷入沉思。名为赏雪,实也为赏人,透露出诗人一种淡泊、低调的人生态度,同时又为这种态度难以被世人欣赏感到丝丝遗憾。

既然诗中多思乡思念之愁,月亮自然也是不可缺的意象。在孤独寂寞的人眼中,月亮也是孤独的,寄托着人无限的相思。诗人往往会羡慕别人的团圆,自己嗟叹“一样中天月,征人只独看”㉑。也有人对着月亮,幻想着能向嫦娥一诉愁肠,写下了“愁肠欲向姮娥诉,如此飘零恐未应”㉒的诗句。

月亮也是发光体,但它的光是借来之光,是清幽的、冷艳的。在诗歌中,盈缺不定的月亮是团圆分别的象征,也是千古不变时光的证明,往往让人感到变幻的无定和时光荏苒的无奈。人老月不老,现在一轮月,曾照当年人。于是,有人年老时,兴许还有老骥伏枥之心,苦苦吟唱一句:“留取一庭残夜月,依依还我少年时。”㉓

风也是这些旧体诗中频现的意象。有时候,风是让人惆怅的,“最是使人惆怅处,秋风秋雨冷荒郊”㉔;有时候,风是让人期待的,“春风浩荡净扬尘,万树韶光倍色新”㉕;有时候,风是摧花的辣手,“落琼因风亦可怜,凭窗无语思悠然”㉖;有时候,风是秋天的使者,“霜染枫林工织锦,风吹柿子乱垂金”㉗。

春风带来的生机萌动,夏风带来的潮热薰醉,秋风带来的萧条苦涩,冬风带来的刺骨苦寒,在这些旧体诗里都有所展现。不同季节的风,随着作者的心绪而律动。

花(植物)的意象,在这些诗歌中显得尤为默契而集中,但基本上素材不出“岁寒三友”“四君子”和柳树。“岁寒三友”和“四君子”自古都是寓意傲骨清高的,这对于伪满洲国的文人,自然也是不可少的言志之物。同时,这也与伪满洲国地处中国北方关系密切,北国冬季的数九寒天,只有松、竹、梅、菊是高洁耐寒的,能傲然独立。在伪满洲国期刊中的旧体诗里,它们时而代表春和希望,如“寒梅为报春消息,每到新年花满枝”㉘;时而代表独善其身的纯洁、孤傲绝世的冷艳,如“仙女尝丹长保色,宫娥殢酒更多姿”㉙;时而代表希望逆境狂放的年华,如“庭梅先放几枝香,为惜年华不解狂”㉚,“嫩苞应避寒风雨,何故偏当霜结时”㉛。

兰花所代表的,往往是值得交往的挚友。在乱世浮华中,如何择友?只有寻找兰草般性格的人。因为,“善良自有芝兰意,缓急相依见性真”㉜。而诗人咏竹,则寄寓自己崇尚虚心、坚贞的性格——“赋性至今仍不屈,可怜高节出群材。”㉝

有一首咏松树的诗,比喻别具匠心。诗人绥方描写松树“堪抚盘桓比高节,可封太夫拟忠诚”㉞,明显拿松树和那些忠诚的遗老遗少进行了类比,作者认为“一朝阳九已无主,何不就义乃竞荣”?既然主子已遭厄运,为什么你们却在陵墓外独自苟活?“干云排烟英杰志,带月袅隐隐士情。如何时非难为用,少籍天籁吼涛声。”后面两句指责这些人看似怀着远大志向,大隐于世,但在遇到是非大事面前却起不到作用,只不过借着皇室的余威,狐假虎威而已。

“四君子”之外,写柳树的诗也为数不少。因为它是春的信使,是萌芽和新生,“柳摆柔丝花带笑,临风袅舞正当时”㉟;因为它是秋天的愁絮,勾起人对故国的哀思,“低徊欲语南飞雁,怎得遥传故国情”㊱;也更因为它是离别的笙箫,是温婉多情的送行者,“怪得柳条频点首,临歧亦觉别情多”㊲。

刘勰曾道:“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正是一个个独特的意象组成了这些北国旧体诗独有的意境,也映照出诗人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整体而言,旧体诗在伪满洲国繁盛一时,又悄然凋落。整个旧体诗界,好似一片被白雪覆盖的黑土地,土地上的诗人们各行各路,步履凌乱,只有作品成为他们的足迹,无论是正是斜,无论印记深浅,都是伪满洲国这段历史的反射,也是中国文学在这一时空的见证。

并非只有波澜壮阔才是历史,晓风残月也是历史;并非只有大声疾呼才能激荡人心,惆怅细语一样感人肺腑。生活在伪满洲国,生活在中国东北的林海雪原,这些作者选择了用旧体诗在黑土白雪上放歌,如今回首望去,真可谓孤吟苍茫悲离愁,独唱凌乱叹时忧。

①铁流:《强者的歌吟——东北抗日爱国文学》,《北方论丛》1995年第5期。

②刘晓丽:《被遮蔽的文学图景——对1932—1945年东北地区作家群落的一种考察》,《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

③胡迎建:《论抗战时期的旧体诗》,《新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

④杨永磊:《萧军旧体诗的价值及其地位》,《宁夏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

⑤所论及旧体诗作,详见刘晓丽主编、陈实编著的《伪满洲国文学资料整理与研究丛书·旧体诗卷》,由北方文艺出版社2015年出版。

⑥王德润:《雨夜箫声》,《同轨》1939年第6卷第8期。

⑦李慕沆:《思乡》,《同轨》1939年第6卷第1期。

⑧曲洳涵:《忆乡》,《同轨》1939年第6卷第10期。

⑨王扶翼:《车中野望》,《同轨》1940年第7卷第10期。

⑩白日新:《离乡曲》,《同轨》1940年第7卷第7期。

⑪陈春华:《挽阎君明珠》,《同轨》1941年第8卷第9期。

⑫奉桓:《三十初度述怀》,《道慈杂志》1936年第3卷第5号。

⑬吕仲素:《仲春微雪病中寄竹雨烟厓二诗人》,《华文大阪每日》1940年第4卷第9期。

⑭马秀峰:《遣兴》,《同轨》1939年第6卷第7期。

⑮玳珂:《春阴》,《同轨》1941年第8卷第4期。

⑯王会贤:《秋宵风雨》,《兴仁季刊》1934年第2期。

⑰孙玉贵:《哭关君延昆》,《兴仁季刊》1935年第5期。

⑱杨任伯:《明月集》,《新青年》1935年第1卷第4期。

⑲朱广仁:《夜分不寐》,《同轨》1939年第6卷第12期。

⑳雪樵:《赏雪》,《同轨》1940年第7卷第1期。

㉑李云汉:《秋月》,《同轨》1940年第7卷第9期。

㉒王会贤:《秋宵望月》,《兴仁季刊》1934年第2期。

㉓郑孝胥:《残夜》,见《海藏楼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79页。

㉔襟遐:《赛金花墓》,《盛京时报》1941年2月1日。

㉕佟德堃:《春雨》,《同轨》1939年第6卷第4期。

㉖王耀三:《春日杂感》,《同轨》1939年第6卷第4期。

㉗辽天一鹤:《游日光》,《盛京时报》1932年11月17日。

㉘刘廷藻:《咏院中梅》,《同轨》1939年第6卷第2期。

㉙土屋竹雨:《红梅》,《华文大阪每日》1940年第4卷第8期。

㉚西园翰:《春日偶成》,《新青年》1935年第1卷第1期。

㉛杨奉先:《语菊》,《萃文季刊》1935年第8期。

㉜潘泽春:《择交词》,《同轨》 1940年第7卷第2期。

㉝瘦吟馆主:《闲中四咏呈老友秦布泉》,《盛京时报》1932年12月8日。

㉞绥方:《诣北陵有感题松树》,《盛京时报》1934年10月21日。

㉟崔碧霞:《春游》,《萃文季刊》1939年第15期。

㊱漱玉:《秋柳》,《盛京时报》1938年9月24日。

㊲徐宇飞:《送王棣树礼及诸同寅升铁路学院》,《同轨》1936年第3卷第5期。

作 者: 陈实,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13级博士研究生,加拿大圭尔夫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伪满洲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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