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向远
日本殖民作家的所谓“满洲文学”
北京 王向远
所谓“满洲文学”,是指在我国东北地区 (“满洲”)的日本殖民者的文学,它是日本在“满洲”的殖民主义统治的产物。“满洲文学”充当了日本向“满洲”进行思想文化渗透的工具,或煽动吞并“满洲”的狂热,或鼓吹“满洲建国”,或为“满洲国”涂脂抹粉,或杜撰“五族协和”“日满协和”的神话,不同程度地带有日本殖民主义、军国主义的文化的和种族的偏见。
“满洲文学” 日本殖民主义 军国主义 文化偏见 种族偏见
日本侵华文学研究(一)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本刊特约王向远教授关于日本侵华文学研究的系列论文并予连载。这里所说的日本的“侵华文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相关的“名作”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名作”,读者的“欣赏”自然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欣赏”,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相信读者能从这些文章中得到应有的启示或启发。
——编者
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是指移民于我国东北地区的日本殖民者的文学。日本学者在谈到“满洲文学”的时候,一般把“满洲文学”分为中国人的“满系文学”和日本殖民者的“日系文学”两大部分。这里所说的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也就是“满洲文学”中的“日系文学”。
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是与日本在满洲的殖民侵略活动相始终的。从发展线索上看,以1932年伪满洲国的成立为界,可以把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从日俄战争结束到伪满洲国的“建国”(1905—1931)。这一时期日本对“满洲”的移民侵略活动,主要以总部设在大连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为中心,日本移民也大都是“满铁”的有关人员,所以文学的中心也在大连。长春、抚顺、辽阳等地也有日本人的一些文学活动。从事文学活动的人大多数也是“满铁”的职员。随着移民人数的逐渐增加,殖民者的“满洲”意识也逐渐增强。他们不但希望满洲成为日本的经济基地,也希望在文化文学上使满洲日本化。于是,进入20世纪20年代以后,在大连、长春等地出现了许多沙龙式的文学小团体。并且有人还提出了建立“满洲文学”的初步主张。如1925年出版的刻印版小型杂志《我们的文学》的2月号上,刊登了题为“满洲与文学杂志”的文章,文中表示,“希望有代表满洲的一种文学杂志”,“我们所希望的杂志出现的时候,作为地方特色,会带有殖民地的气氛和气质,也有表现乡愁的美丽诗句。但时代要超越这一切,而要求表现世界主义的实现、民族和民族之间的融合”。在此前后,文学杂志不断涌现,如1920年俳句杂志《黑炼瓦》出刊,1924年综合性文艺刊物《黎明》出刊,1927年诗刊《亚》出刊,1928年短歌杂志《合萌》出刊,1929年《满洲短歌》出刊,1930年文学杂志《街》出刊,1931年诗与短歌杂志《胡同》出刊,等等。此外,《读书会杂志》(后改为《协和》)、《大连新闻》、《新天地》、《大陆》、《大陆生活》、《满蒙之文化》(后改为《满蒙》)、《月刊抚顺》等日文报刊也辟有文艺专栏或发表文学作品。有的报刊还举行文学作品的征集活动。如《长春实业新闻》分别在1924年和1925年举行了短篇小说的征集活动;《满洲日日新闻》举行了两次长篇小说征集活动。《满洲日日新闻》明确提出征集的对象是“以满洲为背景的富有地方特色的清新的作品”。总之,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已经在这一时期形成了一定的格局和初步的规模。
在创作上,此时期已经出现了集中反映日本殖民者在“满洲”生活的作品。在小说方面的代表作是清岛苏水的《三个世界》,诗歌方面的代表作是诗歌集《塞外诗集》《三人集》等。清岛苏水(本名清岛贡)是“满铁”的职员,是在“满洲”的日本殖民者中最早出版小说集的人。1924年,日本国内的岩崎书店出版了他的《三个世界》。《三个世界》收入了十九篇短篇小说,全部以“满洲”为背景,其中不少小说描写了日本殖民者在“满洲”的生活和见闻。如《咸鱼》描写了一个放荡的日本殖民者的妻子,在“满洲”的穷乡僻壤过着忍辱负重的生活;《三个世界》表现了“满铁”职员的过失;《饭》描写了主人公如何恶作剧地捉弄饥饿的中国小孩儿。这些小说虽不免幼稚,但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当时日本殖民者的生活和心态,所以被认为是“满洲文学”的先驱性的作品。由本家勇(城小碓)编辑,1930年出版的《塞外诗集》,收入了安西冬卫、稻叶亨二、加藤郁哉、小杉茂树、岛崎恭尔、城小碓、龙口武士、市川贤一郎等人的以描写“满洲”风物及中国大陆为主要内容的诗歌。其中写到了黄河、黄土高原、敦煌、辽河、哈尔滨、旅顺等。《三人集》是移居于奉天(沈阳)的三位诗人——土龙之介、高桥顺次郎、落合郁朗的诗歌合集,1931年由奉天的“胡同社”刊行,表现了满蒙的荒凉、辽阔以及满蒙中国百姓的原始混沌的生活。市川贤一郎在跋文中认为,虽然这三个人的作品还没有摆脱日本人的“洁癖”,但是,“我并不失望。在迄今为止满洲出版的诗集中,还没有发现像这样态度真挚的作品”。他希望诗人们“今后要喝着满洲的泥水,吸着蒙古的黄沙生长起来”。
“九一八事变”以后,特别是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以后,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从这时开始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的十几年的时间里,殖民者的“满洲文学”有了不同于前一时期的显著特点。
第一,从以前的文学家和文学爱好者的自发的活动,变为自觉地有意识地进行“满洲文学”的建设。敌伪当局也从文化殖民主义出发,积极支持和扶植“满洲文学”的发展。光文学奖就设立了“满洲文话会奖”“建国纪念文艺奖”“满洲国民生部大臣奖”等好几项。还通过制定《文艺指导纲要》(1941)等官方文件,对文学活动加以引导和控制。其核心思想是宣传以日本殖民主义为基础的所谓“建国精神”,并用日本“内地”的文学来指导“满洲文学”,确立日本文学对“满系文学”的指导地位。如《文艺指导纲要》在第二条“我国文艺的特质”中明确写道:“我国文艺以建国精神为基调,致力于八纮一宇的大精神的显现,以移植于我国的日本文艺为经,以原住各民族固有的文艺为纬,取世界文艺之精华,而形成浑然独体的文艺。”此前,在“满洲”的日本殖民文学家也提出了“在满洲建立满洲的文艺”的口号。如高田悟朗在《高粱》的创刊号上撰文指出:“日本人〔作家〕好不容易从内地(指日本本土——引者注)来到‘满洲’,几年以后又回到了内地。日本人为什么不能在‘满洲’常住下去呢?原因是多方面的。我想一个原因,是不是因为满洲还没有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绘画、文学之类的优秀的作品呢?通过以满洲为背景的优秀的文艺作品,一定能使满洲的印象立刻浮现在人们面前。满铁率先把中意的作家,从内地请到满洲,保证他们五年六年的生活,为他们写出好的作品创造条件。这种做法被证明是必要的。笔者虽然不能无条件地全部赞成,但目的和他们是一致的。我们不一定要借助内地作家的力量。难道我们的条件不是得天独厚的吗?我们生活在这真实的满洲,为了我们的目的而竭尽全力,这难道不是我们的重大使命吗?”《作文》杂志也认为,所谓“满洲文学”必须和它的国土相照应,必须写出满洲的独特性来,为此,“满洲文学”绝不可以指望来满洲旅行的日本作家,“只有誓死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并对之抱有感情的作家,才能叩开满洲文学之门”。
第二,和前期文学刊物的小型分散的状况不同,后期文学刊物开始发展为大型化、核心化。1932年9月,《高粱》在新京(长春)创刊,同年10月,住在大连的小说家、诗人青木实、吉野治夫、竹内正一、町原幸二、城小碓、落合郁朗、岛崎恭尔、日向伸夫、富田寿等人创办了《作文》杂志,一时形成了所谓“北有《高粱》,南有《作文》”的格局。1935年,《新京》杂志易名为“摩登满洲”,成为又一家重要的文艺刊物。1938年,日本文坛在侵华战争期间的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日本浪漫派”的主要成员之一北村谦次郎在“新京”发起创办《满洲浪漫》,其同人有木崎龙、绿川贡、逸见犹吉、横田文子、大内隆雄、长谷川濬等。北村谦次郎说:“《满洲浪漫》不是日本浪漫派的分派,但却是日本浪漫派的‘延伸’和‘实践’。”《满洲浪漫》创刊后,便形成了“北有《满洲浪漫》,南有《作文》”的新格局。《满洲浪漫》和《作文》两家刊物从创刊到1942年先后停刊,一直是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的两大阵地。当时的评论家浅见渊在《满洲的文学、文化运动》一文中说过:“说起来,现在看到的满洲文学,是由原在奉天刊行的名叫《作文》的同人杂志开其先河的……后来在新京出版的《满洲浪漫》的同人们筑起了今日的满洲文学。”
第三,与文学刊物的核心化相适应,出现了比较集中的文学团体组织。先是有“满洲笔俱乐部”“新兴诗社”“一家”等三个较大的文艺团体,到了1937年,又在大连成立了“满洲文话会”(后移往新京)。这不是单纯的文学团体,它网罗了“满洲”的几乎所有的文化人,不但是日本人,也包括“满人”,会员有四百三十三名。“文话会”设有会刊《满洲文话会通信》,并决定设立“满洲文话会奖”,编纂发行“满洲”文艺作品选集。“文话会”在1937年至1939年的三年中,分别编修了三部《满洲文艺年鉴》。在此前后,大连、奉天、新京、哈尔滨等地还有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文艺团体,如满洲歌友协会、抚顺文学研究会、刺槐短歌会、满洲乡土艺术协会、满洲短歌会、北满歌人社、平原俳句会、大连俳句会、川柳大陆社等。到了1939年,由日本殖民当局在满洲的文化权力机构“弘报处”召集成立了全满洲的文学家(包括“满系作家”)组织“满洲文艺家协会”。该“协会”的会长是山田清三郎,会员有近八十名。和“满洲文话会”不同的是,这是一个专门的文学团体。关于“满洲文艺家协会”成立的原委,该“协会”出版的“指南”写道:“我满洲国的文艺政策,今年三月已由政府发表。为了确保《文艺指导纲要》的实施,今后要在《文艺指导纲要》的基础上,在与政府的紧密的联络下,准备结成文艺界同仁的团体……”
总体来看,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虽然有时搞得比较热闹,都始终是“业余爱好者”的文学。说它是“业余爱好者”的文学,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没有职业作家,除了《满洲浪漫》的北村谦次郎在“满映”(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挂了个虚职,专门从事写作以外,作者们都有自己的职业;二是文学写作的水平还处于“爱好者”的档次上。当时的日本政府曾试图改变这种局面。浅见渊在1941年的一篇文章中曾说:“在满的日本作家全都是业余作家。不过,我前些日子在东京参加了一个满洲新闻的座谈会。会上,听说最近政府要根据创作的实绩在满洲认定一些专家,政府将为这些专门家的创作活动作后援。”(《在满的作家们》,《现代文学》1941年7月)日本军部和政府的确为“满洲文学”费了不少心机,除了不断派“内地”作家到“满洲”视察督促之外,为了促使“内地”的日本读者关注“满洲文学”,权威的“芥川龙之介文学奖”也向“满洲文学”加以倾斜。如日本在满殖民作家日向伸夫的《第八号道岔》获第十三届芥川龙之介奖的“候补”作品,第十四届芥川奖的候补作品仍然是在满日本殖民作家野川龙的《狗宝》,第十七届“芥川奖”的获奖作品是石塚喜久二的《缠足的时候》,第十九届的获奖者是八木义德的《刘广福》。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都切合了日本殖民主义的意图。尽管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从内容上看五花八门,但引起注意,或得到当时好评的却都是宣扬日本在“满洲”的殖民主义思想的作品。因此,今天我们有必要站在客观的历史的角度,对这些作品加以剖析。
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是以所谓“建国精神”为中心思想的。什么是“建国精神”?就是在“满洲”建立日本殖民国家所需要提倡的精神,也就是在“满洲”推行日本的殖民主义。其要点,第一是极力宣扬“满洲独立”的思想,意在使“满洲”从中国版图上分割出来;第二是用日本殖民主义文化对“满洲”的中国人民进行文化同化,即实行所谓“文治”,或明或暗地宣扬日本文化的优越和先进,中国的野蛮和落后,以此消灭中国人民的民族自豪感,磨灭中国人民的民族意识,使之甘愿服从日本文化的“指导”;第三,在伪满洲国成立之后,把伪满说成是“五族(即日、满、汉、蒙、鲜——引者注)协和”的“独立的新国家”,是什么“王道乐土”。在“建国精神”的基础上,他们还进一步提出了“建国文学”的主张。有的人认为,“满洲文学”就是体现“满洲建国”的文学,如《满洲浪漫》的重要人物长谷川濬在《建国文学私论》一文中说:建国思想就是思考在满洲如何建立新国家,如何建立新生活,“以在这个过程中实际存在的精神为母胎而产生的文学,我称为建国文学。这是满洲文学精神的基础的理念”。他还说:“以前我主张满洲文学就是世界文学,这个主张始终没有变。就是说,满洲建国就是世界的建设……这两者是相互贯通的大道。满洲文学和满洲建国必须同时存在,必须是同呼吸的亚细亚的世界精神。天心(即冈仓天心——引者注)所谓亚细亚是一个——这句话就是新兴满洲国文学发展方向的预言。”有的认为“满洲文学”是在日本的指导下实现“满洲”的民族融合的文学,如青木实在《义不容辞的使命》一文中说:“满洲既然是民族融合的国家,那么,日本人就不能独善其身……要以文学表现民族融合之实。”有的人则强调“满洲文学”的独自性,如吉野治夫在《满洲文学的现状》一文中认为“满洲文学”的特色应该是:“一、在满洲发现独特的主题;二、摆脱对日本文坛的依存心理;三、发现满洲文学的独特的文学形式。”这些主张都从不同角度提出了建立在“建国精神”之上的“满洲文学”的理念。在创作上,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尽管形式不同,但或多或少地都贯彻着这种“建国精神”。
最早用文学的形式表现“建国精神”的,是诗歌杂志《亚》的创办者安西冬卫。安西冬卫在《亚》中发表了不少以大连为背景的诗,后结集为《军舰茉莉》(1929)出版。他的短诗《春》这样写道:
一只蝴蝶,向鞑靼海峡那边飞去。
这首乍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诗,在当时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因为它用诗的形象的语言,说出了当时一些日本人朝思暮想的愿望。在“满洲”完全变成日本的殖民地的1938年,作家长与善郎在《少年满洲读本》中,进一步发挥了安西冬卫这首诗的意思。书中一开头写一个少年请父亲带他去满洲,于是找出了《世界地图》和《最近远东地图》。当父亲给他指出地图上的“满洲国”的时候,少年惊喜地说道:“真大呀!满洲!真像是蝴蝶的形状。”父亲说道:“啊,是啊,蝴蝶正朝着日本的方向飞呢!”作者接着写道:
的确,从东方的带着浓颜色的长白山脉,到东侧的国境都是蝴蝶的身子;乌苏里江和黑龙江交汇处的西伯利亚的哈巴罗夫斯克那地方,是蝴蝶的眼睛;南边关东洲的大连旅顺一带是蝴蝶的尾巴。看上去就好像在西部的国境向热河省方向展开着翅膀。
“哈哈哈,真的呀!一只漂亮的大蝴蝶从亚细亚大陆方向朝着日本,展翅飞来,真是太好啦!”
为什么这只“蝴蝶”要向日本飞,为什么日本必须抓住这只“蝴蝶”呢?在他们看来,首先是这里的民族及其历史文化的衰落和退化。1936年,满洲“建国”前夕,诗人石川善助在题为“移北”的诗中这样写道:
向北方移住的吉尔亚克
那空空的草舍中的秋气
那散落着的鲸鱼的白骨
令人想起民族的退化。
用贝壳和羽毛装饰的神
就是一种可悲的暗示
——向北,向那极光的方向
建立我们新的国家吧!
“吉尔亚克”(黑龙江河口地区以渔猎为生的蒙古族)民族“退化”了,汉民族又怎么样呢?一个名叫稻叶亨二的人在题为“夜航船”(1932)的诗中写道:
中华,患上了神经丧失的
不治之症,昏睡不醒
黑暗中,“永利”号悄悄地在龙口解开了缆绳
满载着山东的杂草
在渤海的夜空下高唱民歌
邦杰船长忽然感到一阵战栗
抱着元宝跳进海中
失去了船长的轮船
在黑暗中盲目漂流
除了等待锅炉的死灭,别无办法
不安的船员们
得知了漂流的真相
拆掉了甲板
当成新的燃料来烧
野花在黑夜中开了
中华,就像在动脉上扎了一根针
在这位“诗人”看来,“中华”民族就是失去舵手、盲目漂流的“夜航船”,如果没有人来拯救,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灭顶之灾了。于是,在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中,就出现了为“拯救”“满洲”各族人民而“牺牲”“奉献”的日本人。如长谷川濬在短篇小说《乌尔顺河》(1941)中,就描写了一位为“满洲建国”而献出了生命的人,用浪漫的手法表现了他所主张的“满洲文学”的“建国精神”。这篇小说以一个三角恋爱故事为线索。两个生活在满洲、并热情地致力于“满洲建国”的日本青年——“我”和竹村——都爱着名叫若子的姑娘,因而成为情敌。竹村从事危险的“治安”工作,在一次讨伐“匪贼”的战斗中,“壮烈”地战死了。若子姑娘在竹村死后也自杀身亡,用自己的死对爱情做出了选择。为“满洲建国”而殉身,成全了他们的爱。小说中,特别反复描写了竹村自己作的题为“乌尔顺河”的歌——“蒙古的沙漠啊,乌尔顺河呀,可爱的亚细亚的人民。”每当听到这首歌,“就会感到自己融汇到了那在日本无法感觉到的广袤的天地之中”。
表现相同主题的最著名的作品是北村谦次郎的长篇小说《春联》(1942)。这部小说有三个主要人物:把妻子留在东京、只身一人在“满洲”的“新京”一家照相馆工作的作,作的弟弟贞造,还有这兄弟俩的邻居小野。其中的核心人物是小野。刚刚担任国境警备队分遣队长的小野,遇上了满洲地方司令苏炳文的“叛乱”,小野在和叛军作战时被包围,险些丧命。逃出后被一个在俄罗斯牧场做工的俄罗斯姑娘娜塔莎藏了起来,后来平安返回。听了小野的故事以后,在“新京”因失业而意气消沉的贞造,决定和小野一起到北满的日本人的“开拓地”去。在小野的感召下,已经厌倦了单调乏味的生活的作决心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这部小说是应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要求写的。川端康成希望作者“通过建国当初的苏炳文的叛乱,国境警备的警官的遭难,救助他们的白系俄罗斯人,还有作和贞造兄弟的不同的性格及所走的不同道路,来体现满洲国的希望和新生”。小说写出后,川端康成在《序言》中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认为:“建国十年间的满洲文学的最高的收获,恐怕就是北村君的《春联》了,这绝不是偶然的。”他称北村是“满洲国唯一的‘专门作家’”。《春联》所表现的正是勇于献身、敢于开拓的“满洲建国”的精神,小野被描写为“建国时代”的英雄人物,他的历险故事,象征的正是“肇国”的艰难。
日本殖民者在“满洲”所遇到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民族问题。他们知道,要加强日本人“满洲”的统治,首要的是要“满洲人”在日本的支配下实现“五族协和”。首先,日本人既要意识到自己是日本人,也要意识到自己是“满洲国”人,即“满洲日本人”。这对日本殖民者来说,不但是当时的一个现实问题,更是一个心理问题。一个名叫秋原胜二的作者,1937年发表了随笔《故乡丧失》。《故乡丧失》写道:像自己这样的从小就在满洲生活过来的人,完全缺乏日本是自己的故乡这样一种实感。同时,满洲也并没有成为自己的“精神的地盘”,于是就产生了一种“漂泊感”,感到自己丧失了故乡。这篇随笔在当时曾引起了较大的反响,特别是和秋原有同样经历的日本人更是深有同感。《故乡丧失》表明了日本当局所鼓吹的“民族协和”,和现实状况相差甚远。
日本殖民作家显然意识到了“民族协和”的困难。1938年,“月刊满洲社”出版了小川菊枝的长篇小说《满洲人少女》。小说以“我”家雇佣的满洲人——十四岁的小保姆桂玉为主人公,描写了“我”对她的观察,与她的交流。“我”在和她共同生活当中,不断试图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对她进行影响和教育,但事实证明非常困难。请看下面一段描写:
有一次,我说到了“思想匪”(赤化思想)的问题,她却严肃地打断了我的话。我问: “不是匪又是什么呢?”她回答:
“他们是爱国军。”
我吓了一跳。她有点害羞,用来作交谈的笔在手里颤抖着……我与桂玉这种交谈大概是在她来我家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我真有点害怕,甚至想把她辞退。
这实际上反映了中国人和日本人在根本问题上的根本冲突。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对于“匪”的看法如此坚定,和日本人如此针锋相对,“民族协和”“日满协和”又谈何容易呢?
这种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民族纠葛,不仅发生在生活的表层,也发生在殖民地人的内心世界里。有的日本殖民作家站在民族文化冲突的角度,表现了日本人入主“满洲”之后,“满洲人”内心世界的震荡。在这方面,日向伸夫的《第八号道岔》(1935)较有代表性。日向伸夫在奉天铁路营业局旅客科工作,他的同事中有六分之五是中国人。这种工作环境使得日向伸夫有机会观察和描写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铁路从业人员。《第八号道岔》的主人公是扳道岔的老工人张德有,他年轻时在俄国人统治下的北满铁路(“北铁”)工作,他的妻子是俄国人,他在家说俄语,遵从俄国式的生活习惯。现在俄国人走了,他在日本人统治的“满铁”工作,原来学会的俄语没有用了,从头学习日语又很吃力。他们习惯了俄国式的工作方式,对日本式的讲究效率、严守时间感到不习惯,又听说“满铁”要裁减老“北铁”的工人。在这种情况下,张德有处于苦闷彷徨之中,他甚至打算离开他干了多年的“第八号道岔”。他的老同事李连福已经不想干铁路了,用退休金开个面包店,他劝张德有也这么干。小说最后,写到李连福开的面包店毁于一场火灾,而“满铁”裁员只不过是个谣传。这篇小说以“第八号道岔”为喻体,表现了处在殖民地易主、人生转折时期的满洲中国工人的不安的内心世界。作者设身处地地观察和描写满洲人是可取的,但它最终要说明的是,尽管要满洲中国人适应日本的统治并不容易,但满洲中国人本身并不执着于中国人所特有的民族习惯和生活、工作方式,既然他们能和俄国人合作,也就能和日本人合作。作者显然在肯定张德有继续为铁路工作,而否定了李连福式的对“满铁”的失望。
但是,在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中,更多的作家不是从现实,而是从殖民统治的需要出发,热衷于制造日本统治下的“民族协和”的神话。
表现“民族协和”的“典范”作品,恐怕首先就是八木义德的《刘广福》(1943)了。这个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刘广福,是由故事讲述者“我”作“保证人”、由乙炔气体工厂雇佣的汉人勤杂工。刘广福拿很少一点工钱,干的是又脏又累的活,但他却任劳任怨,没有一句牢骚,没有一点不满,只知拼命地干活。他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吃苦耐劳的品格、勤恳诚实的态度,是“满人”工人的带头人。可是,有一天,工厂仓库里的电石罐被盗,从现场留下的脚印来看,是刘广福所为,于是,刘广福被警察署逮捕关押起来。但“我”不相信刘广福会干那种事,就去警察署和刘广福见了面,并从刘那里得知了盗窃犯的线索。通过对全体工人搜身检查,果然从一个工头身上搜出了和他的收入不相符的治疗花柳病的巨额单据。警察逮捕他后,他供认不讳,于是还了刘广福清白。又有一次,工厂发生了火灾,刘广福奋不顾身救火,使工厂避免了重大损失。但是他的手和脸却被严重烧伤,虽没有生命危险,但看起来要留下后遗症了。刘广福的未婚妻、在奉天一家饭店打工的姑娘那娜,无微不至地在医院照料他。刘广福终于出院了。“我”看见出院后的刘广福,竟恢复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对他的惊人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赞叹不已。小说的情节大概就是这样。
在这篇小说中,“我”对刘广福的信赖和友情,刘广福对工作和职务的勤劳和奉献,特别是刘广福在火灾事故中为了工厂而勇于牺牲的精神,还有刘广福和那娜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完全是日本殖民政权“勤劳奉仕”“五族协和”“王道乐土”等殖民主义宣传口号的一种诠释;“我”和刘广福的友情,是“日满亲善”的象征。我们还不难看出:日本所谓的“五族协和”“日满亲善”,就是需要像刘广福那样的人——没有民族意识,没有做亡国奴的悲哀,没有自我意识,只是为日本统治者当卖命的“苦力”。这才是“日满协和”“五族协和”的前提。“日满协和”“五族协和”绝不是在民族平等下的“协和”,而是以服从日本人殖民统治为前提的“协和”。
牛岛春子的短篇小说《一个姓祝的人》(1941)中的主人公祝廉天,则是日本统治下的“满洲人”的另一种形象。如果说八木义德笔下的刘广福是殖民地中的“顺民”的典型,那么牛岛春子笔下的祝廉天则是日本殖民者的鹰犬的典型。祝廉天是县长办公处的翻译官,他在“日系”职员中评价很坏。因为他具有一般“满系”职员所没有的傲慢和精明,以至于周围的人都怵他三分。而新上任的日本人副县长风间真吉却欣赏他的才能,赞同祝廉天所奉行的日本式的行为方式。祝廉天作为中国人,运用的是“日本的原理”和“现代社会的法则”,是日本的“职业道德”和官僚制度的忠实和严格的贯彻者。他对于诉讼和告状,总是做认真的调查,公平行事;对于“满系”警察的不公正行为,也绝不姑息通融,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孩子,从不能在他的手下逃避兵役。这些做法,与依靠金钱和人情驱动的“满人”社会的法则截然不同。而正是因为这样,中国人恨他,恨他竟然比日本人更“日本人”。《一个姓祝的人》中的祝廉天就是这样一个被日本殖民主义同化了、扭曲了的“满人”的典型,他已经失去了民族意识,失去了自我,而变成了日本殖民主义统治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他是满洲殖民地造就的一个畸形儿。据1936年“满洲事情案内所”编写的一本书《满洲的传说和民谣》(日文)中记载,当时的满洲中国人就对祝廉天这样的人深恶痛绝,还给他们编了民谣加以讽刺。有一首民谣曰:“礼帽戴在脑袋上,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一口好牙也要把金牙镶,手里提着小拐杖,手指夹着朝日烟,用日本的火柴来点上。开口就说日本话,恶言秽语把人伤。把吃饭说成‘米西’,最后啪地煽你一巴掌。”但是,尽管在这篇小说里,作者描写了人们对祝廉天的反感,可是,作者显然并不是要否定这样的人物,而是要从日本殖民主义的角度来观察和理解“满人”,并以此表现日本殖民主义对“满人”的成功渗透。当时的日本文坛的评论家们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篇小说的。如第十二届“芥川奖”的评委小岛政二郎说:“看了《一个姓祝的人》,祝这个人的奇特的性格历历如在眼前,由此了解了外族人种。从这一点上说,这篇小说是一个很好的收获。”宇野浩二认为,小说通过祝这个人的独特的性格描写,“一定程度地表现了满洲国的内面或一面”。
综观二十多年间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我们可以看到,日本人的“满洲文学”基本上是日本殖民主义政治文化的产物,其中许多作品,是自觉地为日本的殖民统治服务的,充当了日本向满洲进行思想和文化渗透的工具。有的煽动日本人吞并满洲,有的鼓吹“满洲建国”,有的为“满洲国”涂脂抹粉,有的杜撰“五族协和”“日满协和”的神话。即使有些不是自觉地服务于殖民统治的作家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带有日本殖民主义及军国主义的文化的、种族的成见和偏见。他们笔下的人物,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满洲中国人”,也在殖民主义的有色眼镜下不同程度地变形和扭曲了。因此,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缺乏真正的写实主义精神,倒是不乏狂想、偏执的“浪漫主义”色彩。这是日本人的“满洲文学”与生俱来的绝症。随着“满洲国”在1945年的土崩瓦解,日本殖民者的“满洲文学”也灰飞烟灭了。战后,还有不少从满洲回国、有着满洲生活体验的作家,写出了不少以殖民地时代为背景的作品,但是,那些战后的“满洲文学”已不再是狂热的“浪漫主义”,而大多是回首那不堪回首的往日,为那失去的一切唱挽歌了。
作 者: 王向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