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建军
二十世纪真正的《战争与和平》
——论格罗斯曼的《生存与命运》
北京 李建军
格罗斯曼是一个被严重忽视的伟大作家,而他的《生存与命运》则是一部被严重忽视的伟大作品。本文试图通过文本细读,深入阐释格罗斯曼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深入阐释《生存与命运》的主题,揭示它作为经典之作的伟大品质,从而纠正人们对它的意义和价值的低估,以期有助于重新确定其“20世纪真正的《战争与和平》”的经典地位。
现实主义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战争 自由 日常生活
重估俄苏文学(八)
你就是主宰:你要掌握自己的方向,
走上自由的智慧指引的自由大道,
要把你自己设计的作品精雕细刻,
这种高尚的业绩并不要求奖赏。
——普希金:《给诗人》
1
文学从来就不是轻松而甜蜜的事业。真正的文学总是沉重而苦涩的。人类的苦难和不幸,经常性地折磨着伟大作家的灵魂;来自规约力量的恐吓和威胁,则时时地搅扰着他们内心的安宁。格罗斯曼说:“作家的责任是叙述可怕的事实,读者的责任是知道可怕的事实。”①为了揭示可怕的真相,作家得随时准备吃苦和受罪。
在异常的写作环境里,完成写作固然不易,出版作品同样艰难——作家不得不四处奔走,乞求当路者开恩,准许自己的作品出版。有的人,直到死神来敲门的那一刻,也未能看见自己的作品面世,虽然许多年后,他们的作品终于得见天日,却因为世易时移,它所独具的重要的时代性意义已经大打折扣,就像在晨光熹微时分点燃的蜡烛,它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无可避免地被明亮的天光减弱了。
格罗斯曼就属于那种被自己的时代严重慢待的作家;他的《生存与命运》,就属于那种被长期拒绝出版的作品。
瓦西里·谢苗诺维奇·格罗斯曼(1905—1964),出生于受犹太文化影响极深的乌克兰的别尔季切夫,母亲为犹太人。1929年,他从莫斯科大学数学物理系毕业后,到著名的顿巴斯矿区任工程师。“二战”期间,作为《红星报》军事记者,他一直活跃于前线,详知苏军在德军闪电战的攻击下山倒雪崩般的溃败过程。据权威的《俄罗斯史》记载:“整个苏联军队被击溃,并于9月间在被攻陷的比亚韦斯托克(Bialystok)、明斯克和基辅等地大量被俘。”②在战争爆发的头几个月,就有三百八十万人被俘。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总共有五百七十五万苏联士兵被俘,占到了其两千多万总兵力的四分之一强。
在早期阶段,格罗斯曼写作了《主突方向》《特烈勃林卡地狱》《阿妞达》和《人民是不朽的》等作品,其中短篇小说《阿妞达》和中篇小说《人民是不朽的》是苏联战争文学中颇受好评的名篇。他的长篇小说《为了正义的事业》(1952),从1942年4月希特勒与墨索里尼会面开始,一直写到1942年9月德军攻占斯大林格勒,既叙写了前线惨烈的战事,也叙写了后方悲欢离合的复杂生活,显示出作者对托尔斯泰式的宽阔而细致的史诗风格的效法。由于格罗斯曼在这部小说中若明若暗地写到了“肃反”的错误,较多地写到了日常生活领域的复杂事象,所以,它先是受到一致肯定和高度赞扬,后来,风向陡转,又被《真理报》批得几乎一无是处:“没有鲜明的典型的英雄人物、没有党的领导、没有工人参加保卫战……”③1960年,他完成了他的代表作《生存与命运》。《期》杂志审阅的结论是,它在“政治上是有害的”,并建议作者不要流传;紧接着,克格勃搜查了他的家,搜走了这部小说的打印稿和手稿。格罗斯曼多次与作协领导人交涉,没有结果。1961年,他向赫鲁晓夫写信申诉,也杳无音讯。他又向苏联主管意识形态的“灰衣主教”苏斯洛夫求援,后者倒是接见了他,却根据“两位顾问”的意见告诉他,“发表这部作品会给共产主义、苏联政权和苏联人民带来危害”,所以,“也许两三百年后它才能出版”④。
后来,此书的手稿以微缩胶卷的形式进入西方。1980年瑞士出版了俄文版;1984年它被译成德文;1986年,英文版在美国出版。直到1988年,《十月》主编阿纳尼耶夫才力排众议,将这部小说发表了出来,此时,距作者离开这个世界,已有二十四个年头,“手泽如新,墓木已拱”,确实是很悲哀的事情。
《生存与命运》的出版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英文版译者钱德勒评价它是“本世纪真正的《战争与和平》”;苏联《十月》杂志主编阿纳尼耶夫在1988年8月24日的《文学报》上撰文评价指出,“格罗斯曼是我们时代的伟大作家,《生存与命运》是苏联文学的经典之作”⑤。
在我看来,格罗斯曼是一个可与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比肩而立的伟大作家。他的《生存与命运》,无论在思想的深刻性上,还是在艺术的完美程度上,都不亚于《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和《古拉格群岛》。它没有《静静的顿河》那样的爱恨情仇、跌宕起伏,却比它更具成熟的反讽意识和批判力度;它没有《日瓦戈医生》的惝恍诗意和罗曼蒂克,却比它更亲切、更朴实;它没有《古拉格群岛》的决绝和愤激,却像它一样令人震惊,一样充满道义的力量。然而,无论在俄国还是在中国,格罗斯曼和他的这部小说,都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
在阿格诺索夫主编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里,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都是设了专章来写的,甚至连拉斯普京、特里丰诺夫和伊斯坎德尔也都是用专门的篇幅来介绍的,但是对格罗斯曼,他们却极其吝啬——尽管格罗斯曼的小说早已超越了寻常“战争题材”的藩篱,但是,俄罗斯文学史的编写者,还是将他塞进“50年代至70年代伟大卫国战争题材的小说”一节里,而且只给了一页半的篇幅,评价也流于肤浅和简单:这部小说“触及了关于国家体制和党对国家的领导等一些复杂而又充满矛盾的问题”⑥;“小说中的生活有多种表现,特别是透过人物的命运和透过前线和后方的日常生活来表现。但这并不是说,作家在记流水账,没有自己的话语。恰恰相反,小说中作家对于国家、社会,对于历史与个人,都有明确的态度和独立的见解”⑦。格罗斯曼写作精神上的伟大,他的作品的主题以及艺术上的特点,概未罗缕言及。
在中国,情况似乎也好不了多少。虽然早在1951年,中国就出版了“苏联文艺选集”,就在其中的“苏联名作家专集”丛书的第三辑里,集中译介了格罗斯曼的包括《特烈勃林卡地狱》和《阿妞达》在内的八篇作品。在这第三辑的“前记”里,中国的专家这样评价他:“他的文笔实在是清俊挺秀,而对于人物的描写,风景的穿插以及故事的安排,更都能应付裕如,稳练老到。一般批评家称他的文艺写作有高度的技术,诚非虚语。”⑧然而,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对于格罗斯曼的研究,却很是萧条。1991年,许贤绪的《当代苏联小说史》倒是用了一节的篇幅,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格罗斯曼的长篇小说《生存与命运》,却囿于偏见,仅仅将它界定为“政治小说”⑨,至于它的深刻与敏锐、激情与诗意,皆摒而不论。1992年,由曹靖华主编的《俄苏文学史》只提到了他的《人民不死》(1942),视之为“浪漫中篇小说”,评价也比较简单。⑩1994年,由叶水夫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苏联文学史》,则完全忽视格罗斯曼,几乎没有一个字提及他。
格罗斯曼长篇小说写作的成就是巨大的。他的《生存与命运》,以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为背景,叙述了苏德战争的惨烈和艰难,同时,以深刻而细腻的笔触,叙写了战争背后广阔而复杂的生活。他像托尔斯泰那样,既写前线,也写后方;既写己方,也写敌方;既写战争,也写政治;既赞美善和爱情,也审判恶和罪孽。他肯定人的尊严、自由和权利,批判任何形式的极权和暴力。他试图揭示被战争烟云遮蔽的生活真相,试图揭示德国与苏联在许多方面的共同性,例如,相同的权力拜物教和“个人崇拜”,相同的集中营和劳改营制度,相同的社群歧视和政治迫害,相同的压抑个性和限制自由,等等。正像德国人利斯所说,斯大林与希特勒是相互取法的:“斯大林教会了我们许多东西。为了在一国建成社会主义必须剥夺农民播种和出售的自由,于是斯大林毫不手软地消灭了几百万农民。我们的希特勒认识到,一个敌人妨碍了德意志民族的社会主义运动,那就是犹太人。于是他决心消灭几百万犹太人。但是,希特勒不仅是个学生,他更是个天才!你们在1937年的清党,是斯大林从我们清除勒姆中学到的。”⑪格罗斯曼在相互对照的叙事中,揭示了纳粹缺乏人性的法西斯主义本质,也揭示了斯大林及其专政机构多疑而冷酷的特点,批评了斯大林对“反对派”的血腥镇压,以及“对久经考验的党的老前辈不够尊重”⑫。事实上,斯大林不仅歧视“阶级敌人”,也歧视和迫害犹太人,而始于20世纪30年代的“大清洗”,在残酷的战争形势下,亦未尝稍加收敛。人们一面在作战和牺牲,一面还得接受组织严苛的审查、逮捕、监禁和政治迫害。
格罗斯曼的战争叙事,不像法捷耶夫、奥斯特洛夫斯基、波列伏依、西蒙诺夫、富曼诺夫、恰科夫斯基等苏联作家那样,仅仅局限于战争;也不像考涅楚克、普罗斯库林等“颂圣派”作家那样,无节制地吹捧斯大林的“英明领导”。格罗斯曼像托尔斯泰一样,反对任何形式的权力崇拜,尤其反对崇拜握有绝对权力的最高统治者。正像托尔斯泰将拿破仑的力量归于人民一样,格罗斯曼也将斯大林的“伟大”归因于“国家”:“他的伟大、他的天才,并不存在于他自身,而依赖于国家和武装力量的伟大。只有国家战胜了,他所写的书、他的学术著作、他的哲学才有意义,才会成为亿万人学习和赞扬的对象。”⑬
《生存与命运》是波澜壮阔的史诗,也是震撼人心的悲剧和照亮人心的启示录。在很多方面,它都远远地超越了寻常意义上的“战争文学”。
2
格罗斯曼理性地批评那种极端狭隘的文学意识形态。他试图接续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他成功地摆脱了苏联的文学教条和写作律令的束缚,回归到了现实主义的坚实基础上。
现实主义排斥偏见和歧视,天然地包含着普遍平等的人道主义精神;它尊重事实,力求客观而真实地表现生活;它本质上是反讽性的,视一切丧失原则的认同为可怕的精神堕落。总之,正像法斯特所说的那样:“在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文学都是探索的、不满现状和批判性的。”⑭也可以说,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学,本质上都是现实主义的。
现实主义是一个独立而自足的概念,它拒绝任何形式的意识形态分解。主义可以用时间性、地域性和主体性的限定语来说明和描述,但无法用意识形态话语来切割和界定。你可以说“20世纪的现实主义”“中国的现实主义”和“曹雪芹的现实主义”,但不能说“资本主义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能说“崩得现实主义”和“塔利班现实主义”。由于现实主义的本质即“批判”,所以,甚至连“批判现实主义”这一概念,都有叠床架屋之嫌;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更是一个矛盾性的表达——它把两个完全不兼容的概念团捏到了一起。
然而,在苏联,“现实主义”却被加上了“社会主义”的限定语,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则被当作“现实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被视为“最彻底的现实主义”⑮;高尔基甚至认为“新时代”所激发出来的“自豪而喜悦的热情”,必然会“使我国文学具有新的风格,帮助它创立新的形式,建立我们所必需的新的方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⑯。这种“崭新的文学”要求作家让渡自己的个性和自由,把赞美和歌唱当作第一原则,把服从和服务当作绝对命令。
也就是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纯粹是一个权宜性的概念,是为了有效地控制文学而临时制订出来的文学律条,其最终目的,是促使文学为当前的“现实”服务,正像布朗在《十月革命以来的俄国文学》中所说的那样:“‘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意义可以在实践中或通过指令予以确定,最后可由当权者说了算……文学创作成为受组织、纪律约束的活动,其社会目的远远超越个人范围。那些年代甚至技巧上有特色的作品,都缺乏个性和创造性。1946年日丹诺夫(亲近斯大林的政治领导人)成为党在文学界的代言人后,情况急剧恶化。”⑰1988年,在《文学报》组织召开的主题为“我们要放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吗”的“圆桌会议”上,苏联学者甘格努斯也尖锐地指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是美学,也不是创作方法,归根结底,这是伪装的宗教,没有它,斯大林想要实现军营式的社会主义帝国就难以实现。”⑱总之,由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一种强制性的文学政策,所以,它就意味着对作家个性的压抑和自由的限制,而“自由若遭禁止,文学即将衰退以致灭亡”⑲。
在《生存与命运》中,格罗斯曼就曾通过作品中的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的现实主义文学理念,表达了自己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质疑。科学家马季亚罗夫对自己时代的“出版自由”状况不满,对自己时代的文学现状也不满。正像胆小的索科洛夫所感到的那样,马季亚罗夫所谈论的,是“完全被禁的事情”:他竟然抱怨人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抛弃”了,抱怨图书馆不出借这位伟大作家的书,抱怨出版社不再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马季亚罗夫尖锐地表达了自己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看法,认为它“其实是面镜子”,党和政府问:“世界上谁最可爱、谁最可亲?”它就回答:“你,是你,是党和国家最可爱,最可亲!”⑳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颓废主义”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前者肯定的是“国家的特殊性”,后者肯定的是“个人的特殊性”:“方法不同,但本质是相同的,都醉心于自身的特殊性。完整无缺的国家无视所有不同于它的人。忘乎所以的颓废派对其他所有人全然不屑一顾……颓废派对人漠不关心,国家同样如此。这里没有什么鸿沟。”的确,这两种文学都是“特殊性”的,而不是“普遍性”的;都是狭隘的,而不是开放的;都是排斥性和压迫性的,而不是包容性和解放性的。
契诃夫是格罗斯曼最景仰和推崇的大师,也是他作品中的人物最热爱的伟大作家。叶尼娅的丈夫诺维科夫对《黑衣修士》和《没意思的故事》不感兴趣,这甚至微妙地影响着她与他的“决裂”;斯特拉姆的妻子柳德米拉不喜欢契诃夫的作品,这让丈夫“终生都在生她的气”。在《生存与命运》里,马季亚罗夫也是通过与契诃夫的对照,来批评自己时代的“文学”,来说明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是什么样的:“契诃夫的道路就是俄罗斯自由之路,我们走过的却是另一条道路。”在他看来,契诃夫的小说,不仅平等地描写了俄罗斯几乎所有社会阶层的人们的生活,而且把所有人都当人看,因而,契诃夫就是“俄罗斯伟大旗帜的旗手,这面旗帜在俄罗斯历史上已经高举了千年,这是真正的俄罗斯民主精神的旗帜,您要知道,是俄罗斯人的尊严的旗帜,是俄罗斯自由的旗帜……契诃夫说:让上帝走开,让所谓的伟大的进步思想走开,我们将从人开始,我们将变得善良和关心人,不管他是谁,是僧侣、农夫、工厂主、百万富翁,还是库页岛的苦役犯、饭店的仆役。我们将从尊敬人、怜悯人、热爱人开始,舍此将一事无成。这就叫民主精神。这就是俄罗斯人民暂时尚未实现的民主”㉑。显然,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就是摆脱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极端狭隘性和极端功利主义倾向的文学。它是民主的文学,是自由的文学,是博爱的文学,是人道主义的文学。这是小说中人物的现实主义文学观,也是小说作者格罗斯曼的现实主义文学观。
科学家斯特拉姆的女儿娜佳受她的男友洛莫夫影响,“也常常对杰米扬·别德内、特瓦尔多夫斯基抱以轻蔑和嘲笑,对肖洛霍夫和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不感兴趣”。娜佳耸着肩说的那番话显然是从他那里学来的:“革命家要么很愚蠢,要么很虚伪,不应该为了凭空想象的未来的幸福牺牲整整一代人的生命……”㉒她表达了年轻一代对生活和文学的另一种态度和认识。对这种态度和认识,格罗斯曼显然是认同的。他自己对苏联的那些被规训的“认同型作家”肯定不会有太高的评价。
格罗斯曼把纳粹德国当作苏联的镜子,常常对照德国来反观苏联。小说中的德国军官彼得·巴赫中尉,是一个在狂热时代保持着清醒意识的人。他对那些极端的纳粹主义言论非常反感。有人吹捧希特勒为“所有时代和民族最伟大的科学家”,这甚至让他产生了“幸灾乐祸”的想法:“好吧,这是腐朽,这一切都该完蛋。”他对纳粹德国的科学和文学艺术也非常失望和不满,也觉得它是“腐朽”的,也都该“完蛋”:“当许多小说满纸谎言地描写没有缺陷的人们,具有崇高思想的工人农民的幸福和党的教育工作的英明在他身上唤起的也是这种感觉。唉!杂志上刊登的是多么可鄙的诗篇!最刺痛他的是他在中学里也写过这类诗。”㉓这可以看作格罗斯曼对另一种背叛现实主义文学的反思和批判。这种文学与自己国家的被驯化的文学,有着本质上的同构性,都属于严重异化的文学,都属于应该被否定和超越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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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是长篇小说的灵魂,没有思想的小说,就没有深刻的意义,就缺乏能够照亮作品的事象体系的精神光芒。《生存与命运》是一部思想化的叙事作品,它试图通过小说来探讨爱、善、善良、自由、平等、友谊、权利等至关重要的大问题。
人的自由是这部小说的具有核心意义的主题。在格罗斯曼看来,自由是构成人类健全生活的首要因素,没有自由,就没有人格和尊严。而且,自由只能是具体的个人的自由,而不可能是一个抽象的集体概念。这就意味着,对个体的尊严和权利的肯定和保护,乃是“自由”的首要原则和最高目的。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捍卫和扩大人的基于个性尊严的权利。任何宏大的目的和强大的偏见,都不能成为剥夺人的个性和权利的理由。例如,有一种偏见就认为“打着种族、上帝、党和国家旗号的团结中就包含着意义,而不是手段。不,不,不!在人身上,在他那微不足道的特殊性中,在他对这种特殊性的权利中,包含有为生存而斗争的唯一的、真正的、永恒的意义”㉔。
自由意味着人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表现自己的个性,享受自己作为个体人的基本权利:“人的团结及其意义只是由一个目的决定的,那就是人们应该获得做人的权利,他应该成为一个不同的、独特的、按自己的方式、按个别的方式感觉、思维和在世上生活的人。”㉕也就是说,自由的个性概念具有不容否定和无可替代的绝对性,不能以任何物理学性质的整体性的名义来限制和剥夺,否则,就是违反人性的,就难逃灭亡的命运:“法西斯主义拒绝承认个性概念和人的概念,它运用大量的总体概念。现代物理学讲的是在这种或那种物理个体的总体中,各种大大小小的可能性。就其可怕的手段而言,难道法西斯主义不是以量子政治、政治概率的规律为基础吗?……这当然是荒谬绝伦的!法西斯主义之所以必然灭亡,因为它试图把原子和卵石的规律运用于人类……法西斯主义同人类是不能共存的。”㉖个性是格罗斯曼人道主义思想的一个核心范畴,在他看来,对个性的尊重和保护,乃是人类独有的现代意识。无视人的个性尊严,或者用“整体概念”取代“个性概念”,都将导致巨大的灾难。
然而,小说《生存与命运》里的几乎所有人物,全都陷入了一个共同的境遇里,即个体的无力状态和不自由状态。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迁徙的自由,没有拒绝和不服从的自由。不仅如此,人们还时时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惧中。他们害怕自己因为说错话而受到惩罚,甚至害怕自己会无缘无故就被调查和逮捕。恐惧像空气一样笼罩着生活。在“国家社会主义”的德国,“生活不可能自由发展,它每一步都需要控制”:“为了控制人们的呼吸、母亲的情感、阅读的范围、夏日的参观、歌唱,为了领导工厂和统率军队,需要领路人。整个生活如小草那样失去了生长的权利,如大海那般失去了喧嚣的权利。”㉗德国学者也尖锐地批评了这种“新极权主义的体制”:在这种体制中,“成为核心的那种独立个体并不是个人的心灵,而是把个人的心灵牢牢凝聚在一起的那个整体。个人的心灵在这个整体之中丧失了它的内在价值”㉘。在“阶级社会主义”的苏联,人们的生活和情感,也一样被“体制”用同样的方式严酷地控制了起来。这种控制具有很强的暴力色彩和严重的伤害性。它带来不安和惊恐,造成一种令人极为紧张的氛围。格罗斯曼用“国家恐惧症”来界定这种恐惧:与其他形式的恐惧不同,“这是一种对千百万人来说极为特殊的、无法忍受的、无法克服的恐惧。这是在莫斯科冬日灰暗的天空里用令人不安的、捉摸不透的红色字母写成的几个大字:国家恐惧症……革命的力量同死的恐惧、肉体的痛苦、长期劳改营生活的孤寂结成了同盟”㉙。
被关进集中营的真正的革命者马加尔,则怀着忏悔的心情,深刻地反思了自己时代的错误:“我们不理解自由。我们压制了它。”在他看来,自由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根本”和“目的”,“是基础的基础。没有自由便没有无产阶级革命”㉚。同样热爱自由的还有红军大尉格列科夫,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他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前来监督的政委克雷莫夫问他:“您想要什么?”格列科夫回答他:“我想要自由,我为自由而战。”“我们全都想要自由。”无论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的工兵,还是格列科夫,都希望能取消“全民的强迫劳动”,能“消灭”谁也不喜欢的“集体农庄”㉛。在格列科夫的理解中,人们之所以革命,就是为了摆脱被奴役的处境:“人不能像绵羊那样任人支配,无论列宁多么聪明,但他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人们进行革命是为了不再受任何人支配。”㉜他率领红军小分队坚守位于斯大林格勒市中心的拖拉机厂,多次击退敌人的进攻,最后全体牺牲。
营级政委克雷莫夫完全服从党组织的指令,他在“全盘集体化”的时候不怜惜农民,对富农更是冷酷无情。然而,战争结束后,“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荒唐的、毫无理智的事情发生了”,他这个纯粹的“列宁主义者”,也锒铛入狱了,被关进了作为“内部监狱”的卢布扬卡:“现在既没有人来安慰他,也没有必要的说明和解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㉝他的武器被没收了,他被诬为德国间谍,受到了非人的侮辱和折磨,不但失去了“自由”,而且失去了生命。
小说中的斯特拉姆是一个非常著名和重要的科学家。他的老师切佩任院士说:“可以把生命叫作自由。生命就是自由。生命的基本原理就是自由。这就是界限——自由和奴役,非生物和生命……”㉞生物界的演进过程,就是不断摆脱奴役并获得自由的过程,“物质将由非生物变为生物,变为自由。整个宇宙将充满生机,世上的一切将变成有生命的,也就是自由的东西。自由、生命一定会战胜奴役”㉟。这样的思想,斯特拉姆完全认同。事实上,这也是作者格罗斯曼的思想。
热爱自由的人,绝不赞美权力。斯特拉姆怀疑个人崇拜,反感那些吹捧斯大林如何“谦虚、敏感、善良、富有同情心”的“贺信”,“仿佛斯大林在种地,在炼钢,在托儿所里用汤匙喂孩子吃饭,在用机枪射击,而工人、红军战士、大学生和学者们只有对他顶礼膜拜,假如没有斯大林,伟大的人民会像孤立无援的牲畜一样全部死掉。有一次,斯特拉姆做了一个统计,发现一份《真理报》中竟有八十六处提到斯大林的名字,第二天他发现一篇社论竟十八次提到斯大林的名字……他抱怨那些不合法的逮捕,抱怨缺少自由,抱怨任何一个揣着党证的、没有多少文化的长官都认为自己有权指挥学者、作家,有权给他们打分,有权教训他们”㊱。他按照科学方式来思考问题,强调科学的超越意识形态的客观性和普遍性,所以,他关注并肯定其他西方国家的科学发展的成就。于是,他因为“挫伤俄罗斯科学家的民族自信心,贬低苏联的科学成就”,而被视为“敌对的政治思想所鼓吹的异己的、非苏维埃观点和情绪的代言人”,最终受到了“组织”的怀疑、威胁和打击。他被要求写一封“悔过信”,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一个叫萨沃斯季亚诺夫的同事告诉他:文学界、科学界,党的领袖们,都承认错误,都写悔过信。但他拒绝了,他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误。他的朋友索科洛夫像大夫对待病人那样耐心地告诉他:“从您现在的处境来看,沉默就意味着自取灭亡,强加在您头上的是政治指控。”㊲
斯特拉姆被一种“令人麻木的孤独感笼罩着”:“在具有歼灭性力量的国家的愤怒面前,他的恐惧心理不断增长,孤独感、无能为力、像小鸡那样的可怜与软弱,以及必遭厄运的感觉也逐渐加重,这一切有时在他心中激起一种绝望。”㊳那像黑夜一样无边无际的恐惧,潮水般向他涌来,大山般向他压来:“无法回避的残酷死神从窗外黑暗的夜色中望着他。街上马上就要传来汽车声,马上就会有人按门铃,房间马上就会响起吱吱嘎嘎的皮靴声。无处躲藏。”㊴后来,他的生活,因为斯大林打到他家里的电话,而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而斯大林之所以“关照”他,完全是因为他是原子核分裂研究方面的专家,有重要的“利用”价值。随后,马林科夫也接见了他。那些冷待他的人,一下子变得热情了;失去了的待遇,又恢复了:“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恐惧完全从他生活中消失了。可想不到现在恐惧仍在继续,它只是变了样,不再是平民的恐惧,而变成了老爷的恐惧。坐在小汽车里感到恐惧,给克里姆林宫上层人物打电话时他感到恐惧,但他毕竟留下来了。”㊵然而他仍然是不自由的,终于被迫在一份支持迫害知识分子的公开信上签了名。这使他备感屈辱和痛苦。
后来,组织又要求他在诬陷犹太医生列文等人“谋害高尔基”的“公开信”上签名。他的良心又一次承受着严重的考验。他不相信曾经给自己的家人看过病的医生会是“杀人犯”,但斯大林希望他签名,他为此焦虑不安。他害怕失去安稳的生活,害怕失去搞研究的自由:“今天他甚至不敢与人争辩,不敢说出自己的疑惑。自从他成为一个有势力的人,他就失去了内心的自由。”㊶经过痛苦的内心煎熬,他选择了尊严和自由:“如果他想不失去人格,就不应该害怕。”㊷最后,他拒绝了“签名”。他的命运再一次陷入了无法预测的危险境地。
极权主义的一个特点,就是不信任一切人。它伤害所有人的人格,限制和剥夺所有人的自由。尽管那些绝对忠诚的布尔什维克人试图按照“总体概念”来束缚和压抑自己的个性,来指导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然而,他们同样没有获得做人的权利和尊严,也同样未曾体验到真正的自由。阿巴尔丘克也是一个对党无限忠诚的革命者,他的信念和原则坚定到了极端的程度:“他怀疑妻子,便同她断绝了关系。他不相信,她会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不屈的战士,他不许儿子用自己的名字。他痛斥那些不坚定分子,鄙视那些爱发牢骚和意志薄弱、缺乏信心的人。他把那些在库兹巴斯怀念莫斯科家庭的工程技术人员提交法庭审判。他把四十名社会面目不清、从建设工地跑回农村的人定了罪。他宣布与小市民父亲脱离关系。”㊸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忠诚到了近乎愚忠程度的人,最后也被关进了“自己人的”监狱:“他没有丝毫过错。但他却被捕了,却招供了……”㊹
正是基于对个体自由和个人权利的深刻理解,格罗斯曼才合乎逻辑地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一切形式的极权主义。他看到了斯大林与“人民”之间的矛盾,深刻地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斯大林即“国家”,而在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胜利到来之后,“获得胜利的人民与获得胜利的国家之间的无声的争论仍在继续。这种争论支配着人的命运和人的自由”㊺。在另外一段议论性的语言中,他直接表达了自己对极权主义与暴力关系的思考,表达了对自由与极权主义的关系的思考,表达了对人与自由的关系的思考:“人的本性是否发生了变化,它在极权主义暴力的大包围中是否变成另一种性质?人是否丧失了固有的对自由的向往?这一答案中包含有人的命运和极权主义国家的命运……在人类坚定不移的对自由的向往中,包含着对极权主义国家的批判……人所固有的对自由的希望是无法消灭的,它可以被压制,但无法把它消灭。极权主义不可能放弃暴力。放弃暴力,极权主义便将覆灭。长期存在的、永无终止的、直接的或隐蔽的超暴力是极权主义的基础。人将自愿地不放弃自由。这一结论中有着我们时代的光明和未来时代的光明。”㊻在他看来,暴力与极权主义相始终;任何极权主义都无法消灭自由;自由是人类永恒的精神追求。
自由是人的本质,自由是文学的灵魂。人的生存与命运,文学的生存与命运,全都决定于自由。没有自由,既不会有正常意义上的生活,也不会有健全意义上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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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与命运》是一部真实叙写苏联社会日常生活状况的现实主义作品。它深入到“户籍”“住房”“食物分配卡”等日常生活的肌理层面,通过大量的细节性描写,呈现了普遍存在的“阶级歧视”和“等级化现象”,揭示了人们因此而感受到的屈辱、痛苦和绝望。它为人们了解和认识苏联社会异化形态的生活方式,提供了大量令人震惊的可靠细节和真实事象。
身份认同是一个重要而复杂的社会问题。一个正常的健全社会,通常选择在社会学的范畴里,根据个人的社会行为来确认其社会身份。然而,一个强调“阶级斗争”的社会,则特别强调公民的家庭出身,倾向于在“政治”的范畴里,仅仅根据“社会关系”来确定一个人的“身份”。它很少宽恕那种由家庭出身带来的“原罪”,所以,一个人常常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成为无罪的罪人,而成为受歧视的贱民。
《生存与命运》中的斯特拉姆虽然已经是成就很大、受人尊敬的科学家,但是,在填写履历表的时候,仍然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他发现苏联社会是一个“履历表的王国,是用履历表进行调查的王国。它想了解一切有关柳德米拉的父母亲、有关斯特拉姆的祖父母的情况,了解他们在哪儿居住,什么时候死亡,埋葬在什么地方;想了解斯特拉姆父亲帕维尔·约瑟福维奇1910年为什么去了巴黎。国家的不安是严肃而阴沉的。斯特拉姆看着履历表,自己对自己的可靠性和真实性产生了怀疑”㊼。第五项“民族”和第六项“社会出身”的填写内容,让他产生了极为“特殊”的感受,因为,这两项都与“恐惧、仇恨、绝望、无穷的悲哀和鲜血”有着内在的关联。“社会出身”一项让他产生了被歧视的感觉:“伟大的革命是一场社会革命,一场平民的革命。然而斯特拉姆却经常感到在第六项问题中自然而然反映出几千年富人统治下出现的对贫民的不信任。”㊽第三十项的填写内容是“您的亲属中是否有谁居住在外国(何地,从何时起,因何原因出走)?您是否同他们有联系?”这一项也增加了他的“忧愁”。他清楚地知道,这种“统计方法”缺乏人道主义精神,其直接目的,就是想搞清楚“你是不是奸细”。
在苏联,极端性质的阶级歧视是一种严重而普遍的现象。贫穷即美德,富有即罪孽。谁若拥有大量财富,谁就要受到被剥夺财产、剥夺尊严甚至剥夺生命的严厉惩罚。用小说文本来记录阶级歧视所造成的悲剧和灾难,是《生存与命运》的现实主义精神的一个重要体现。
苏军少校叶尔绍夫的父亲,1930年被打成富农,没收了土地和财产。叶尔绍夫因为没有同父亲断绝关系,所以,尽管入学考试成绩优异,还是没有被录取上大学,后来好不容易才从军事院校毕业。他的父亲和全家人被当作“特殊移民”,送到了条件极其恶劣的北乌拉尔劳改营。直到他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时候,才知道母亲、姐姐和妹妹早就死掉了,他看到的只是三座坟头:“父亲讲到饥荒,讲到村子里熟人的死亡,讲到发疯的老婆子,讲到孩子们,他们的身体变得比俄罗斯三角琴,比小鸡儿还轻。他讲到饥饿的嗥叫怎样白天黑夜飘荡在村子上空,讲到被钉死的窗户和农舍。”㊾回到部队,他的乌拉尔之行就被人告密了,他因此被开除出部队。他到了一个建筑工地,想拼命地挣钱,然后回到父亲身边,然而,不久他就收到了父亲的死讯。战争爆发,他再次入伍,很快就成了德军的俘虏。在俘虏营里,党的地下组织只是利用他而不信任他,他被视为“一个对镇压充满愤恨的富农”。
神甫伊孔尼科夫相信人类可以在大地上建立天国,于是,十月革命后,他便兴冲冲地回到俄国,积极参加“农民耕作公社”的劳动。但是,后来严酷的现实,让他的理想彻底破灭了:“推行全盘集体化的时候,他看见一列列军用列车满载着被没收了财产的富农家属向远方驶去,看见那些虚弱不堪的人们一倒在雪地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看到那些‘封闭的’乡村十室九空,房屋的门窗被钉死。他见到一个被捕的农妇,穿得破破烂烂,脖颈上青筋突起,押解人员惊恐不安地望着她那黑乎乎的勤劳的双手:她饿疯之后,竟吃了自己的两个孩子。”㊿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无论它们所包含的是人道主义情感,还是直指阶级歧视的批判性力量,都证明着作者的勇敢和伟大。
平等与公正是社会主义的重要理念,也是苏联的政治承诺和社会理想。但是,由于缺乏有效的制度制衡,特权阶层的腐败和社会分配的不公,在苏联往往更加严重。在《生存与命运》的叙事世界里,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特权现象几乎随处可见。去前线医院看儿子的柳德米拉发现,在轮船上,乘客是分等级的:头等舱坐的是“人民委员部”的领导干部,“他们穿着防护色大衣,头戴灰色羊羔皮上校帽”;二等舱坐的是领导干部的夫人和岳母,“他们都穿着与丈夫或女婿的官衔相般配的服装”㊿。格特马诺夫毫无人性,冷酷无情。在他看来,“党”就是斯大林,对“党”的忠诚,就是对斯大林的忠诚,他因为这种奴隶般的“忠诚”而步步高升,很快就当上了州委书记。由于官做得很大,他和家人享受着种种特权:可以直接要医院的专家登门会诊,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可以直接给州委办公室主任打电话。
即使在科学院的研究所里,也在食物分配等方面存在着严重的等级差别:“最令研究所的特权阶层们感兴趣的是设在半地下室里的新食堂。食堂附设小卖部,供应酸奶、甜咖啡和香肠。女服务员出售食品时,不收肉票,不撕食品卡上的票据,这尤受研究所同仁们的青睐……食堂里的午餐分为六个等级:博士们一等,高级研究员一等,低级研究员、高级实验员、技术员和服务人员各一等……最令人激动的是两种高级等级的午餐,其区别是有第三道菜:糖渍水果或水果羹。令人激动的还有发给博士和处长们家里的一袋袋食品。”(52)
普通工人处于城市社会结构的下层,所以,他们的住房、食品等生活必需品的分配,往往得不到保障。一个负过两次伤的工人,两个孩子得了结核病,老婆怀孕在身,却只能住在积水超过膝盖的地下室里。他多次向组织请求,甚至还给斯大林写了信,但是,都无人理会。无奈之际,他强行占据了政府的一间公房。检察员把他找去,严令他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搬出,否则,两个孩子送保育院,他自己则蹲五年劳改营。后来,他把自己在战争中获得的勋章,别在胸脯的肉上,在车间里上吊自缢,幸亏被工友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他最终很幸运地得到了“住房证”(53)。
斯特拉姆的妻妹叶尼娅离开莫斯科,独自来古比雪夫定居工作。她申报户口和食品供应卡的过程,简直就像陷入了荒谬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可谓受尽侮辱,费尽周折,看尽了服务机关的冷漠和冷酷。她最后一次在警察局遭拒的时候,人们都扭过脸去,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同情她,安慰她:“在这一瞬间,她心中燃起造反者的怒火,同时感到绝望和疯狂。”(54)她的落户申请被户籍科拒绝之后,地段警察要求她在三天之内离开古比雪夫,后来多亏一位老作家向州委书记求情,她的问题才得以解决。
与这些物质层面上的分配不公比起来,全社会的见之于日常生活细节中的情感冷漠和人格分裂,才是苏联社会更为严重的问题。这实在是一种无法避免的道德后果。因为,阶级偏见导致阶级歧视,阶级歧视导致人与人的隔阂与敌意,进而导致市侩主义与利己主义的普遍泛滥。在古比雪夫,柳德米拉看见:“上电车时,年轻妇女们急急忙忙不声不响把老年人和弱者推在一边。一个戴红军帽的盲人大概刚出院,不能独自承受自己的失明,不时用小棍敲打身前的地面,犹豫不决地迈着碎步。他孩子般拼命抓住一个中年妇女的袖子。中年妇女急忙缩回手,往前走,钉着鞋掌的靴子在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一面抓住她的袖子不放,一面急急忙忙解释道:‘请把我领上车,我刚出院。’女人骂了一句,猛地把盲人推开。他失去平衡,倒在马路上……柳德米拉盯着女人的脸……她这种非人的表现是从哪里来的,是怎样产生的,是因为她儿时经历过的1921年的大饥荒?是因为1930年的瘟疫?是因为极端贫困的生活?……某种痛苦阴郁的感情侵袭着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使她感到在这片贫瘠广袤的俄罗斯土地上充满着寒冷和黑暗,在这片生活的冻土上充满着无能无力的感觉。”(55)其实,这种自私和冷酷,固然有可能来自于个人经历,但很大程度上,也是社会影响的结果,是长期而残酷的阶级斗争带来的后果。因为,人们对一部分人的态度,会微妙地影响他对所有人的态度——对“阶级敌人”的仇恨和敌意,最终会固化为一种稳定的心态和习惯性的行为方式,使人们对所有人都抱同样的态度。
在一个用强制手段实现对所有公民的高度规约化管理的社会里,恐惧和不自由是普遍的,而道德的堕落和人格的分裂则是无法避免的。对于同事、同学、同志、战友甚至家人的告密、检举等出卖行为,就是一种最为常见的人格分裂现象。克雷莫夫经常收到各分队的“政治情报员的小报告”:战士里亚博施坦贴身带着十字架,称党员是不信神的人,因为他的告密,被关进了“惩戒连”;红军战士戈尔杰耶夫认为苏军必败,也被他告密,进了“惩戒连”。克雷莫夫对这些告密行为深恶痛绝。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告密者,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别人的告密而进了监狱。
最恶劣的告密者是坦克军政委格特马诺夫。坦克军军长诺维科夫没有盲目服从斯大林的命令,自作主张延长了八分钟的炮击时间,因此,“没有损失一辆坦克,没有一人伤亡”。格特马诺夫一方面当众鞠躬,甚至声音“哽咽”地感谢坦克军军长诺维科夫,感谢他指挥有方,取得了巨大的军事胜利;但是,转过身去,他就向上级写了一封告密信,控告诺维科夫将进攻的时间推迟了八分钟。(56)三个星期后,诺维科夫就被免去了军长的职务。
总之,这些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身份歧视、户籍限制、分配不公、告密现象,无可辩驳地说明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苏联人的生活都是不够健全的。
5
普通的战争题材小说,往往容易流于浅薄的爱国主义和简单的英雄主义。低级的战争叙事,就更加拙劣和变态——中国当下的某些“抗日”神剧中的“手撕鬼子”“裆里藏雷”,即其显例。格罗斯曼无意为这样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唱赞歌,仅仅外在地展现战争的进程,仅仅表现战场环境里的冲突和胜败、无畏和牺牲,不是他写作的目的。
格罗斯曼真实地描写军人的自私、贪婪和残忍。例如,他既写了纳粹集中营的管理者罗泽如何从被杀的犹太人的牙齿上搜刮黄金,还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57);也写了苏军官兵在战场上的劫掠行为:“团长到防御阵地上走了走,便发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副排长穿的是德国人的裤子……一连连长手上戴了两块表。”(58)对苏军劣迹的描写,尤其需要勇气,尤其显得难能可贵。然而,他知道,仅仅这样写是不够的。格罗斯曼要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写战争背景下的政治和人性,揭示战争和暴政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带来的恐惧和屈辱、无奈和绝望。
格罗斯曼以大量的细节描写了战争对生命的毁灭,以及这种毁灭给死者的亲人所带来的巨大痛苦。柳德米拉的儿子托利亚在前线负伤,她赶去萨拉托夫看望他,却未能与儿子见上一面。格罗斯曼对柳德米拉丧子之痛的描写,比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对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因失去儿子彼嘉而痛不欲生的叙述,还要令人震撼,还要令人心碎。托尔斯泰的叙述很简洁,也很有力量:“母亲心里的创伤无法治愈。彼嘉的死夺取了她一半生命。她原是个精神饱满的五十岁女人,在彼嘉死讯传来一个月后,她走出卧室时已经是个对生活冷漠、半死不活的老妇人了。”(59)但是,格罗斯曼对柳德米拉失去儿子的痛苦心情的描写(60),细致而具体,每一句话都像钢针一样,刺痛着读者的心。
格罗斯曼的小说,已经超越了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和仇恨意识。他同情所有被战争绑架和伤害的人。他对德国战败军人的悲惨境遇,也抱着人道主义的同情态度,这一点,从他的含着怜悯的细节描写里,就可以看出来:
德国俘虏的样子非常可怕。
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裹着毛毯碎片,皮靴以上的大腿上用铁丝和绳索缠着麻袋片和破布。
许多人的耳朵、鼻子和面颊上生着一块块黢黑的冻疮。挂在腰上的军用饭盒发出轻轻的叮叮声,令人想起那些戴镣铐的囚犯。(61)
没有嘲笑,没有羞辱,只有对人的同情和悲悯。同情使人凝目谛视,一个满心敌意和仇恨的人,不可能观察得如此细致,也不可能描写得如此细致。
格罗斯曼试图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发现人性中未被战争毁灭的善良、仁慈和教养。在被苏军围困的斯大林格勒,德国军官巴赫看见一个饥饿的德国士兵在一片空地上,翻掘着寻找食物,这时,从石墙后面,走出一个高个子的俄罗斯老太太,穿着一件破烂的男式大衣,腰间扎一根绳索,脚上穿一双踩坏的男式足球鞋,也在用粗铁丝弯成的小钩子在雪地里扒拉着找食物。两个人的身影在雪地里相遇了:
大个子德国兵抬眼望了望高个子老太婆,信任地在她面前拿着一片发黄的烂白菜叶子,慢吞吞、因而显得十分庄重地说:
“您好,太太。”
老太婆从容不迫地用手拢了拢垂在额头的乱发,用那双褐色的、充满善良和智慧的眼睛打量他一眼,用庄重的语调慢慢地说:
“您好,先生。”
这是两国伟大人民的代表的高级会晤。除巴赫之外,谁也没有看见这次会晤,但那士兵和老太婆却立即把它忘却了。(62)
这是一个特别值得留意和玩味的细节。它包含着丰富的人性内容,也包含着作者对人和战争的态度。它是对作为普通人的“伟大人民”的赞美,也是对那些自命不凡但却并不伟大的“主宰者”的讽刺。格罗斯曼信任普通人内心深处的良善。他通过伊孔尼科夫的“手稿”,表达了自己对“善”与“善良”以及“善”与“恶”的永恒对抗关系的理解。在他看来,日常生活中的具体的“良善”比抽象的“善”更高、更伟大、更永恒:“这就是给俘虏一片面包的老妪的良善,是从军用水壶里给受伤的敌人一口水喝的良善,这是怜悯老人的年轻人的良善,是把犹太人藏在干草棚里的农妇的良善……这是个别的人对个别的人的良善,是没有证人、没有想法的小的良善。可以把它叫作不表示一定意义的良善。”(63)在《生存与命运》里,一个俄国老太太,就从口袋里摸出自己仅有的一片面包,递给了一个被俘虏的饿得不成样子的德国军官:“给,收下吧,快拿着吃吧。”(64)格罗斯曼认识到了这种良善的伟大价值,也善于用平静而深沉的文字表达对这种良善的赞美。
格罗斯曼是托尔斯泰的精神之子,他对善良与爱的理解,与托尔斯泰的情感态度和伦理精神是相通的。在《战争与和平》里,托尔斯泰表达了“人类之爱”的主题。这是一种充满宗教精神的爱,临死之际,安德烈领会了这种爱的真谛:“同情、博爱、恋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对了,这就是在世界上宣扬的爱,就是玛利雅教给我的爱。”(65)这是一种“无缘无故的爱”,“不是那种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缘故而产生的爱,而是那种在我临死前第一次体验到的爱,那种面对敌人也能产生的爱……人间的爱可以由爱变为恨;但上帝的爱是不会变的。不论死亡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把他消灭”(66)。格罗斯曼的“没有想法的小的良善”,以及“不表示一定意义的良善”,就是一种托尔斯泰式的博爱情怀和伦理精神。这说明,人们称《生存与命运》为“20世纪真正的《战争与和平》”,实在是很有道理的。
在“两国伟大人民的代表的高级会晤”之后,作者用细致的笔触,描写了下雪的情景:
天气转暖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大地上,落在红色的碎砖块上,落在坟墓前的十字架上,落在被击毁的坦克的挡板上,落在没有被掩埋的尸体的耳廓上。
温暖的雪幕呈现一片灰蓝色。漫天风雪占据了整个天空。风停息了,远方的枪炮声也显得低沉了一些,天空和大地连成一个模糊的、徐徐摇动的、柔和的灰色整体。
大雪落在巴赫的肩上,看来,寂静正在化作朵朵雪花降落在沉默下来的伏尔加河上,降落在空荡荡的死城上,降落在战马的骷髅上。到处在下雪,不仅地上下雪,高空也在下雪,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大雪。一切都将消失在大雪之下,死者的尸体、武器、肮脏的破布、碎砖、卷曲的铁丝网,都将被大雪所覆盖。
这不是雪,而是时间本身。洁白而又柔软的时间一层层地沉淀在这人类的城市的废墟之上。现在的一切正在变为过去。在这场缓缓飞舞的鹅毛大雪中看不见未来。(67)
格罗斯曼对雪景的描写,从技巧上看,显然是受了契诃夫《苦恼》的影响,但是,从精神上看,却表达着一种托尔斯泰式的神圣情感。雪就是爱的象征,雪就是时间的象征。爱将改变一切,时间将改变一切。它们比战争更强大,比权力更伟大。它们将安慰那些长眠不起的死者,抚慰饱受蹂躏的辽阔大地;它们将掩埋一切伤残破损的东西,将把一切都变为遥远的记忆。
然而,希望和未来,又在哪里呢?
在那些真正的人身上。
小说中的老人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是俄罗斯动荡历史的见证者。她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不幸,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眼泪。她的儿女们,她的孙辈们,日常性地生活在恐惧和劫难中。生活实在太沉重了!苦难实在太多了!在小说接近收尾的部分,她站在自家房屋的废墟前,回顾自己的人生,怀想着自己的家人,“想到自己永远失去的东西,想到自己满头白发仍无处投身的处境,心灵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一个虚弱多病的妇女,穿一件旧大衣和一双已磨破的鞋,呆呆地望着房屋的废墟”(68)。她为自己家人的未来命运忧心忡忡。虽然她和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样一些真理:“在可怕的时代,人不是自己幸福的铸造者,世界的命运有权赦免和处决人,它可以使人身价百倍,可以使人陷入贫穷,或变为劳改营的尘土。然而,世界的命运,历史的劫难,国家的愤怒,斗争的荣辱却无法改变那些真正的人,无论等待他们的是劳动的荣光还是孤独、绝望、贫穷、劳改营和死刑,他们仍然像人一样的生,像人一样去死,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也死得不失人格。他们悲惨的、永恒的、人性的胜利正在于此,他们以此战胜这世界上过去的和将来的,已经来临和即将逝去的宏伟而非人的一切。”(69)
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灵魂。伟大作品的灵魂都同样伟大和高贵。《生存与命运》的灵魂就是自由,就是人的自由和人民的自由。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灵魂,所以,它赞美真正的人,谴责酷虐的暴政,谴责任何对于人的奴役、凌辱和伤害。
《生存与命运》的灵魂是不朽的。作为以自由为主题的悲壮的交响曲,它将长久而嘹亮地响彻在人类文学的大地之上。
2015年5月16日,北京平西府
①葛洛斯曼(格罗斯曼):《特烈勃林卡地狱》,时代出版社编辑部译,时代出版社1954年版,第38页。
②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马克·斯坦伯格:《俄罗斯史》(第七版),杨烨、卿文辉主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00页。
③⑨许贤绪:《当代苏联小说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59页,第360页。
④蓝英年:《回眸莫斯科》,文汇出版社2004年版,第160页。
⑤格罗斯曼:《生存与命运》“前言”,严永兴、郑海凌译,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
⑥⑦阿格诺索夫主编:《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凌建侯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51页,第552页。
⑧“苏联文艺选丛编辑委员会”:《苏联作家专集》(第三辑),大东书局1951年版。
⑩曹靖华主编:《俄苏文学史》,河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29—340页。
⑭⑲霍华德·法斯特:《赤裸裸的上帝》,《世界文学》编辑部1960年4月12日编印,第92页,第84页。
⑮布·布尔索夫:《现实主义问题讨论集》,岷英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59页。
⑯高尔基:《论文学》,孟昌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29页。
⑰薛君智主编:《欧美学者论俄苏文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46页。
⑱张捷主编:《苏联文学最后十五年纪事(1977—1991)》,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1页。
㉘梅尼克:《德国的浩劫》,何兆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页。
(59)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四),草婴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9页。
(65)(66)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三),草婴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842页,第944页。
作 者: 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