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琪[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天津 300191]
反思民族现代转型的经典之作
——解读阿云嘎《燃烧的水》
⊙丁 琪[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天津 300191]
阿云嘎的《燃烧的水》是当代民族文学的经典之作,它以偏远落后的蒙古族戈壁地区如何发现和开采石油的故事讲述,隐喻了蒙古族现代转型过程中所面临的社会、文化、价值观念层面的问题。作者揭示了少数民族地区的“现代性”发生,既是西方先进文化的殖民侵略结果,同时也是民族地区自发现代性伸展的过程。民族社会因此获得巨大的经济效益,但也付出了传统伦理道德遗失的惨痛代价。作者在揭露现代化欲望陷阱的同时始终在发掘民族传统文化的魅力,彰显了在现代社会文化发展观上的民族化倾向。
阿云嘎 《燃烧的水》 现代转型 现代性 民族化
阿云嘎是近年来活跃在文坛的一位蒙古族作家,他出生并成长在内蒙古西部的鄂尔多斯,其创作风貌与族裔、籍贯,以及成长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故事的背景多是西部大漠戈壁那神秘广阔的土地,思考的问题也关乎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以及现代社会转型的诸多问题。他的长篇小说《燃烧的水》生动地体现了他的民族创作特征,所谓“燃烧的水”就是指石油,它是埋藏在那西部广阔大沙漠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它被埋藏在地下时,戈壁人过着简朴而宁静和谐的生活,但当它被发现、开采和利用时,现代工业社会的种种弊端显露出来,对财富的渴望犹如汩汩流出的石油污染了一切自然原始的东西,环境被破坏、空气被污染、母羊生出怪胎,曾经的牧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最终一场油田大火冲天而起,把曾经的一切成果化为灰烬,在废墟中裸露出可怕的欲望、贪婪、堕落和人的本能。故事时间跨度前后八十年,涉及几代戈壁人的生活和情感,还融合了历史、爱情、成长、寻宝、悬疑等多种叙事元素。民族文学中反思民族现代化进程的作品不少,但以如此宏大叙事规模和复杂深厚的文化内涵来探讨民族社会现代转型这个问题的,《燃烧的水》确实是独一无二,堪称经典。
《燃烧的水》以偏远落后的蒙古族戈壁地区如何发现和开采石油的故事讲述,深入全面地探讨了源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如何在落后国家和地区发生的社会问题。美国历史学家布莱克说,现代性是“被广泛应用于表述那些在技术、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诸方面处于最先进水平的国家所共有的特征”。那么这种发达国家所共有的现代性特征如何在落后国家和地区发生呢,作品的成功之处不是简单地把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中现代性发生归结于外来因素,即八十年前一个法国人赛西亚的侵入,而是同样也揭示了民族自发现代性的隐匿与爆发,那就是再封闭落后的地方也潜藏着对财富和文明的强烈追求,也有渴望变迁的态度和信念,只不过它是以畸形欲望的方式存在着,本地牧民郎和的惊人表现就是最好的例证。
小说采取双线交织的方式讲述八十年前发现石油和现在油田发生火灾的故事,一条线索推回到到八十年前说明现代性的发生,另一条线索回到现代讲述现代性的后果。在八十年前那段鲜为人知的动人传说里,欧洲人赛西亚与戈壁人郎和是两个男主角。赛西亚的殖民者身份和侵略行为非常具有象征性,他放弃了国内优裕的生活条件,骑着小毛驴到戈壁来勘探“能燃烧的水”,他傲慢地打量着普通牧民的贫穷生活,也以救世主的论调来游说王爷开发能源,他坚信这是科学发展的必然走向。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那冠冕堂皇的一切理由都是托辞,无法遮掩他对财富的贪婪欲望。就像他在日记中感叹的:“啊,神奇的东方,神奇的内蒙古大戈壁!在一些人眼里那是一片蛮荒的土地,没有经验的人一旦走进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而迷路,还有可能遇到可怕的沙暴和狼群。但在另外一些人的心目中,戈壁的形象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他们知道那里有许多废墟和遗址,运气好的人在那里可以找得到举世罕见的壁画和古籍;有些地方玛瑙石多得就像牧场上的羊粪蛋一样遍地都是。他们还知道,那里的地壳下边可能埋藏着各种各样的矿藏,而且储藏量大得惊人。”①他来这里的最终目的是财富,而所有“拯救”“开化”“带来科学文明的曙光”,等等,全是他们掠夺财富的托辞和借口,这恰恰是一切发达国家侵入落后地区的一种行为模式,也是落后地区接受侵入式现代性的一个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侵入者赛西亚带着殖民者的傲慢,但也遭到了原住民的激烈抵抗,上至王爷、梅林的兵力镇压,下至普通牧民的冷落和驱逐,但他忍受着这种不友好的待遇、恶劣的气候条件和在异国他乡艰苦寂寞的生活,在戈壁上呆了十二年,他用十二年时间完成了勘探、定点和绘制图纸,到实际要开采石油的时候他带来的金条和元宝却所剩无几了,而巨大的开采经费等着他解决。这时候他暴露了他的罪恶本性,他和仆人郎和联合起来策划了血腥的沙漠劫宝行动,王爷浩浩荡荡的驼队载着贵重的金银财宝迷失在他们可怕的阴谋中,他们在大漠的三眼井水中投了毒,把驼队提前埋在大漠深处的盛满水的羊肚子捅破,让无数人畜被毒死、渴死,甚至自相残杀在茫茫无际的沙漠里。当全部的金银财宝落入囊中时,他已经耗尽了青春生命,“这个已经六十四岁的洋老头早已没有了人样。他蓝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眶里,腮帮子上的胡子像荒草一样,苍白的脸上积着厚厚的污垢”。这时曾经说得天花乱坠的“救赎、启蒙、文明、进步”等现代性托辞一律被戳穿,他们榨干生命和血汗来到异国他乡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财富掠夺,这恰恰是外来现代性侵入不发达地区的最早雏形。
如果说赛西亚是对侵入现代性的一个演绎,郎和就是早期民族自发现代性的一个标本,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长着一双欲望的眼睛。赛西亚的阴谋能够实施和戈壁人郎和分不开,在赛西亚的行为遭到上下一致抵抗时,郎和却给予了他最大的支持和帮助,但郎和做这一切的目的并不是宽容和善良,而是对财富的觊觎和占有财富的野心。这个穷困潦倒每天被老婆呵斥怒骂的驼倌,内心藏着别人无法想象的巨大野心,他想把埋藏在戈壁下面那种会燃烧的水挖出来,“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到那时候,在你面前王爷都只不过是个叫花子”。为了这个野心能够实现,他忍气吞声了很多年,不声不响甘心做赛西亚的仆人,任由赛西亚呼来唤去、指使打骂,忍受自己的老婆和赛西亚当着他的面鬼混,就为的是等到赛西亚绘制的石油勘探地图。当赛西亚遇到石油开采费用的难题时,他觉得机会到了,和赛西亚做了一笔交易:他凭借自己丰富的沙漠生存经验和审慎机智,帮助赛西亚劫掠王爷的财宝,交换条件是赛西亚要立下字据保证他的儿子能够出国留学去学习石油开采技术。真是小盗盗财,大盗盗天,他知道那无尽的财富在当时是不可能实现的,最终是属于将来那能够掌握先进开采技术的人,所以他想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为子孙后代换得一个辉煌的前程。这足见这个普通牧人的心机和长远眼光,只可惜这一切追求都伴随着阴谋、交易、杀戮和掠夺。这个表面上是个窝囊废、穷的心安理得的牧人,最后的举动让人瞠目结舌,这证实了在那些贫穷落后的民族地区并非没有自发的现代性欲求,他们的财富欲、改变现状的梦想、做人尊严的追求不亚于任何一个发达地区的文明人,只不过他被压抑的扭曲了,最终以狰狞邪恶、阴险狠毒的面目呈现。所以那种欲求越强烈,它的破坏性越大。
作者力图以赛西亚和郎和这两个人物描绘现代性在那些落后地区的发生过程,它既是发达国家侵入后的殖民产物,也是本土力量的自生体,二者尽管有着不同的说法和表现形式,但对财富的追求是它们的共性,暗合现代性与资本主义共生的实质。它是进步、文明的符号,但也裹挟着资本原始积累的血腥和阴谋,它带给那些落后国家和地区的既有生机和希望,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灾难。从此之后戈壁第二代、第三代的奋斗成长史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他们不再安于那舒适悠闲的牧马放羊、牵着骆驼找水喝的生活,他们追求财富和梦想,敞开胸怀迎接挑战,他们要告别封闭、贫穷、愚昧、落后的生存状态,过有尊严的生活。但是它也需要戈壁人付出巨大惨痛的代价,在那汹涌的财富欲望涡旋中无数人跟着一起沉落,消逝的不仅是他们的青春和生命,还有戈壁人淳朴的精神和心灵世界,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也无法挽回的,作者对现代性的反思态度使他的笔触更多的集中于后者。
现代化是表述人类自科学革命以来的高速变迁过程,这一变迁过程的发源地和最初影响是在西欧社会,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扩展到了所有其他社会,引起了影响全部人类关系的世界性变革。这被美国历史学家布莱克称为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三次历史性巨变”,它到底给人类带来了什么,它是如何改变人类的生存环境和冲击人类传统价值模式的,这是《燃烧的水》借助一个偏远的民族地区的故事所探讨的另外一个话题。作者的想象方式完全是反思式的,作者没有否认现代化的工业和科技带给人类前进的巨大动力,但人类为此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后者是作者强烈突出和描绘的。
在现代科技力量的推动下,经过几代戈壁人的苦心奋斗和经营,那“燃烧的水”终于被挖掘出来了,巨大的油田矗立在戈壁滩上,戈壁人像守着聚宝盆一样从此衣食无忧,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获得幸福,相反却付出巨大的精神和情感代价。现代化是一个正在进行的过程,但也是一个个惨痛的结果,每一个结果似乎都在证实八十年前萨满大师对赛西亚的教诲:“苍天把一切有害的东西都深深埋入了地下。就好比你们的神话里边讲的,把魔鬼装进瓶子里再加上封盖一样。你说的那种‘会燃烧的水’,还有好多好多深埋在地底下的东西,都是魔鬼呀,你现在却要把魔鬼释放出来。”在蒙古族的历史传统中,萨满大师是智慧兼神性的象征,他的预言在现代化走了将近一个世纪后似乎都变成了现实。作者非常巧妙地以现代化的油田起火开篇,在处理火灾事故中把每一个油田建设“精英”推上灵魂审判台,他们的成长、创业、心灵和情感故事在倒叙中伴着冲天而起的大火徐徐展开,起初都是蓬勃的青春和膨胀的欲望,在机械、工业的旅途上盲目地冲撞,但最后都化为烟突和灰烬。在灰飞烟灭的惨痛结局中我们看到的是现代化欲望性的一面,这不仅包括财富欲望,还有自私、贪婪、虚荣和情欲,它犹如瓶子里的魔鬼,引导把它释放出来的人走向不归路。
那些曾经参与油田建设的创造者们充实忙碌,他们为了事业、为了理想、为了父辈的期望,参与到轰轰烈烈的石油建设中,成为厂长、经理、主席、总工程师,但当功成名就时他们突然发现那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并不是理想国,相反是枷锁、镣铐,是物质暴殄和道德沦落,这是创造者的苦恼。油田工会主席丹巴就是这其中的一个,曾经他是一个有前途的年轻旗长,但是由于缺乏政绩而得不到提拔和重用,这时他想到了开掘矿产,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八十年前赛西亚的故事浮出水面,他们也看到了辉煌的前途和希望。接下来“行动派”丹巴开始“马不停蹄没日没夜地行动了”,他找到了赛西亚制作的石油勘探地图,成立了“油田筹备指挥部”,投入生产以后,旗政府收入成倍增长,效益直接体现在市政建设上,广场大了,楼房高了,马路宽了,人的腰包鼓了。但是牧民们广阔的蓝天碧野不见踪影了,他们曾经无比丰富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也在萎缩,相反滋生出了懒惰、猥琐、交易、潜规则,等等,此时已经难以说清那巨大的油田到底是他的丰功伟绩还是他的罪恶。
当代戈壁故事中的另一个核心人物就是油田总工程师桑嘎,他是油田火灾事故调查组的负责人,但就是在调查火灾事故原因的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妻子对他的爱情背叛和成功背后的失败。火灾事故的调查过程既是对戈壁人情感和道德的审视,也是他自我身份的追寻。那些曾经追逐着水草放牧着牛羊的牧人现在很多都是油田的职工、经理、厂长、主席,随着身份的变化,逝去的是一种价值观念和生存信仰。那些经理、厂长组成的调查组人员都畏缩不前、明哲保身,而那些与事故相关的人则努力通过拉拢关系、讲情说话来推脱责任,桑嘎的调查工作已经无法开展下去。在油田死难者中也包括他的妻子—— 一个年轻漂亮、活泼大方的《油田日报》记者阿拉坦苏都。他的妻子名义上是去油田工厂车间拍新闻照片,但实际却是借机和情人青巴图约会,丧妻之痛让桑嘎悲痛欲绝,但是发现妻子早已背叛自己后使他陷入了巨大的精神虚空。他还发现自己就是八十年前那个让人敬畏、遭人唾弃的蒙古人郎和的后代,他的祖父不惜用屈辱、背信弃义和生命代价为的是留给子孙后代辉煌前途,它表面看是桑嘎的父亲出国留学、他自己总工程师的荣耀,但是这也恰恰是他们的人生悲剧,他的父亲无法承受父辈的过重期望变得歇斯底里,他设计的油田发生火灾,被停职等待惩处。生活仿佛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无数的人生悲剧使人信服原来那现代化梦想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欲望陷阱。
作者在揭露现代化欲望陷阱的同时始终在发掘民族传统文化的闪光点,批判现代化的弊端是为了彰显传统蒙古族文化的魅力、民族精神的可贵,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作品最后的落脚点。八十年前故事中的哈拉金呼一家,还有八十年后那个表面狡猾最后在火灾营救中表现出勇敢善良品质的额毕勒图,都是作者在揭露之余所要树立的民族精神典范。他们的人生命运可能没有那么大起大落、精彩纷呈,但他们表现出的人性光华却是熠熠生辉,作者所要张扬的民族精神性格是要通过这些人物展现出来。
哈拉金呼是与郎和完全相反的一个人物,代表了作者对一个真正戈壁牵驼人的所有美好想象。他年纪轻轻,但在牵驼人中已经拥有较高地位,王爷的重要远征任务几乎他都被选为“驼队老大”,他拥有一个优秀驼队能手的素质,经验丰富、德高望重、身怀绝技又胆大心细,连他的妻子乌吉木对他都是又惊讶又佩服。他不但职业素质很高,而且有着善良纯洁的心地。他们一家三口是最早接触到洋人赛西亚的,但是他却没有任何自私贪婪的想法,赛西亚对他的老婆不恭,他不但不生气,还劝老婆想开点,说那是文化差异,其友好善良可见一斑;赛西亚进一步提出无理要求,要花大价钱雇佣他做专职牵驼人,他坚决不为金钱所动拒绝了,赛西亚不停地找上门来,他不是驱逐赛西亚,而是自己悄悄的搬了家,这可谓是那个人性淳朴的年代戈壁人高风亮节的典范。他心胸宽广,对金钱没有任何贪念,这在后来的沙漠劫宝行动中得到了最好的呈现。
哈拉金呼是驼队老大,负责押送王爷的驼队到兰州去,但是在沙漠无水区遭到了赛西亚和郎和的阴谋劫杀,由于不听他的指挥,王爷的官兵全军覆没,但是他凭借自己惊人的耐力又活过来走出沙漠,是那次沙漠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完全有理由找到仇人郎和为那些死难者复仇,但这个普通的牵驼人却表现得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首先处理了那无数的金银财宝必然要引起的人间厮杀,杀死了唯一知道财宝藏处的母骆驼;然后他阻止了儿子要杀郎和的举动,带着儿子离开沙漠去找妻子,这对那个欲壑难填、无所不为的郎和来讲是一个生动的教训。作者把这个人物塑造的非常完美,是那个浴血厮杀、爱恨情仇的故事线索中的灵魂人物,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光辉高大衬托了早期现代性入侵时的邪恶,而郎和、赛西亚等人的丑恶又衬托了哈拉金呼所代表的民族精神的壮美,他们纠缠在一起是相互衬托、反向共生的关系。
当代苏木党委书记额毕勒图代表作者对民族精神在利益、灾难面前表现出坚韧品性的信赖和赏识。对这个人物作者采用了欲扬先抑的写法,前后鲜明对照和作者有意使用的风趣幽默笔法使这个人物显得可亲可敬又可爱。他刚出场的时候是个有点小奸猾的基层干部形象,“他四十多岁,中等个头,不胖也不瘦。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他是个十分普通的人。其实他有他的过人之处,他能不断的从油田那里搞来钱。”因为油田建成后与牧民的矛盾不断,尤其是环境污染的问题,一开始牧民们不知道怎样解决矛盾,后来就有人想出了办法:要求赔偿!能想到办法的当然是苏木和嘎查领导中的一些厉害角色,额毕勒图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到油田指挥部索要赔偿的过程也毫无一个领导干部的风范,完全是一个奸诈狡猾之人撒泼耍赖的作为,弄得油田总经理又气愤又无奈,拿他没办法只好给他五万元了事。他虽然狡猾,但并不自私贪婪,他弄来的“污染赔偿款”没有公饱私囊,而是都用于苏木党委所在地的建设,从某种角度看,他费尽心机索要赔偿的行为并非讹诈,而是为了改变贫穷落后的苏木面貌。他小狡猾背后的大爱大善在油田火灾救援的关键时刻表现了出来。火灾发生时他第一时间驾驶着沙漠王冲到救火现场,大油库周围长满了一种叫“萨嘎拉嘎尔”的灌木,他知道那是一种见火就燃的植物,为阻止火势向大油库蔓延,他拿起一把铁锹“像疯了一样向那片灌木冲去”。最后大油库保住了,在灭火中受伤的消防队官兵中多出来一个人,他不是消防战士,伤势很重,但神志清醒,“于是在医院里一边对他进行急救一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蠕动着烤糊的马铃薯皮一样的嘴唇吐出了四个字:额毕勒图!消防队军官当然不知道额毕勒图是什么人,在场的油田办公室主任却知道。办公室主任流着泪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烤糊的马铃薯皮一样的脸抽搐起来,那是额毕勒图在微笑。‘这次我可不是来索赔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作者以非常温情感人的画面完成了对额毕勒图的形象塑造,颠覆了他前面的小奸小坏,他可爱可敬,关键时刻表现出蒙古人应有的自我牺牲和顾全大局的道义和气节,而绝非一个贪图小利、背信弃义、明哲保身之人。
通过塑造民族精神典范来抵御那现代化的欲望冲击,在剧烈社会变迁过程中保留住一些恒久不变的东西,这是作者创作的宗旨之一。阿云嘎曾沉痛地说:“在如日中天的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面前,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就是那轮正在下沉的落日和那面逐渐暗淡着的晚霞。但别以为凡是过时和行将消失的都是不好的东西。不是的!我倒是认为,我们正在不得已地丢弃着很多美好的东西……但我们又为什么不得不丢弃这些?因为不丢弃这些就进入不了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而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是整个人类发展的走向。为了未来的美好,我们不得不丢弃传统的美好,为了社会的进步,我们不得不丢弃本来进步的东西,这就是最大的悲剧。”民族的现代转型是民族经济的现代化过程,它一方面带来民族社会的经济崛起,同时也形成了对传统文化和道德观念的挤压,那些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积淀的传统精神品性和美好追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挤和压抑,在作者看来这也是民族现代转型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作者在一场油田大火的废墟中让那些美好的东西重新发出璀璨的光芒,让那些没有价值和意义的所谓的“进步”也暴露出真实的面目,社会的发展犹如一棵参天大树的成长,斩断根须不可能使它枝繁叶茂,相反要不断地回到根源来获得向上生长的营养和动力。显然作者认为我们民族传统文化里保留着这些发展动力,它应该被珍惜、爱护,并得到很好的传承。
① 阿云嘎:《燃烧的水》,华文出版社2010年版。本文所引作品的文字均出自该书,不一一标注。
[1][美]C·E·布莱克.景跃进、张静译.现代化的动力——一个比较史的研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
[2]阿云嘎.有关落日与晚霞的话题[J].民族文学,1997(7).
作 者:丁琪,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及民族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