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欧的黄昏:希腊危机的地理政治内涵

2015-07-18 10:02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9期
关键词:拉丁帝国法国

刘怡

俄国革命后的第三年,亚历山大·科热夫尼科夫(Aleksandr Ko?evnikov)从莫斯科逃了出来,转往德国攻读博士学位。1937年,他把姓氏改成了法国化的“科耶夫”(Kojève),并在巴黎高等研究应用学院(EPHE)开设了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为主题的讲座。从那时起至今,科耶夫一直是以哲学家的身份闻名于世的:他不仅系统阐释了对战后欧洲思想界影响深远的主奴辩证法学说,而且第一次揭示了“历史终结”的前景以及随之而来的“普遍均质世界”状态。日后他的徒孙弗朗西斯·福山正是以此为基础,撰成了《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

然而科耶夫同时还是一位有建树的国务家。1946年他就任法国经济部对外贸易司高级顾问,全程参与了包括创建欧洲经济合作组织(OEEC)、实施“马歇尔计划”以及缔结关贸总协定(GATT)在内的一系列谈判,直至1968年在出席欧洲共同市场会议时突然去世。但科耶夫影响最深远的政治遗产,还要属他在踏上仕途的前夜,向戴高乐呈递的长篇备忘录《法国国是纲要》。这份备忘录系统提出了关于欧洲一体化的设想,最终演化为今日的欧盟。

但现实中的欧盟与科耶夫当初的规划具有显著的不同。《法国国是纲要》设想的欧洲共同体是以地中海沿岸的拉丁国家为中心的,包括德国在内的中东欧仅是“拉丁帝国”的矿场和附庸,在政治和经济上都缺乏影响力。但“冷战”的迫切形势以及德国在人口和工农业生产方面的优势改变了这一切,以柏林为中心的“条顿欧洲”和法国统领的“拉丁欧洲”形成了并驾齐驱的局面。在“后冷战”时代,欧盟的东扩更进一步放大了德国的经济和影响力优势,“拉丁欧洲”反过来变成了配角。至于希腊债务危机的爆发,不过是这种权势中心转移的一系列写照之一。

“拉丁帝国”的蓝图

尽管今日的欧盟主要被视为一种经济存在,但对1945年时的科耶夫而言,一体化首先是出于政治需要。由于技术环境尤其是经济规模的变化,单一民族国家意图以一己之力保全政治独立性或者实现外部目标已经成为不可能之事,正如希特勒不可能建成由德意志人单独主宰的“更大的德意志帝国”。但在民族国家彻底消亡或者说“历史终结”的时间点到来前,存在一个中间阶段。在此阶段,单一民族国家已经“不够大”,只有那些由若干加盟国组成的“帝国”才有可能在国际竞技场上生存下来。

在科耶夫看来,到1945年为止,苏联和美国已经分别建立起了自己的“帝国”,那就是苏联—东欧阵营和英美联盟。在此情形下,法国若不想沦为任何一方的附庸,也需要建立一个基于自身政治―军事能力、经济规模和文化传统的帝国,那就是以地中海为中心的“拉丁帝国”。它以法国为领袖,包含了西班牙、意大利这两个拉丁伙伴以及地中海对岸的法属西北非殖民地,拥有统一的武装、一体化的经济、相近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即使它在规模上尚不足以和美苏两个帝国相抗衡,至少也可以保持中立,不至于仰人鼻息。

当然,就像凯恩斯在1919年巴黎和会上预见到了德国复苏的必然性一样,科耶夫也把德国问题视为法国的肘腋之患。他的方案是把德国变成一个完全经济性的存在,变成拉丁帝国的附属品:德国除去在本土开采的铁矿外,禁止买卖任何铁矿石,也不许炼钢;德国每年向法国出口煤炭以换取基本建设所需的成品钢材,煤钢交换须按照固定的比例,除偿付德国对法国的“二战”赔款外,还要保证德国不具备军事再武装的能力。这就是后来欧洲煤钢联营(ECSC)的雏形。同样出于安全考虑,德国也不许大批量生产硫酸,工业生产所需的化学制成品和农业部门需要的化肥同样要以煤炭自法国交换。这样一来,德国实际上就沦为了拉丁帝国的煤矿。而一个在军事和经济上都“适度”强大的拉丁帝国将打消英美两国重新武装德国,或使德国经济重新繁荣的必要性——按照科耶夫的理论,这意味着德国无法成为英美帝国的一部分,而它又不可能超然世外,只有向法国臣服妥协。

作为新帝国构想最重要的支柱,科耶夫花了相当多的笔墨来描述他所谓的“拉丁民族共有精神”——天主教思想传统以及精致、超脱的生活方式。所谓“天主教传统”当然是形式大过实质的,科耶夫希望汲取的是其中区别于英美新教资本主义精神的那些部分,那些更加倾向于“美和悠闲”的部分。它们不仅构成拉丁帝国的精神内核,甚至也是“历史终结”之后的普遍均质世界——消弭了国家和信仰界限——公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亚里士多德笔下闲暇者的沉思生活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劳动的人性化在这里得到了统一,远比日后福山笔下的“末人”来得可爱可亲。也只有基于这种理念建立的分配方式,才有可能在帝国内部的市场正义和跨民族的身份平等之间形成平衡,避免它滑向积弊重重的英美自由资本主义或均平野蛮的苏联国家主义中的任何一种歧途。

7月12日,新上任的希腊财长察卡洛托斯(右)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拉加德(中)在布鲁塞尔出席欧元区财长会议

《法国国是纲要》并未专门论及希腊的前途,不过从它邻接巴尔干、靠近黑海的地理位置看,“拉丁帝国”会需要希腊充当抵御“铁幕”的前哨。美国在1947年决定介入希腊,同样是基于这种考量。而希腊无论从历史传统还是生活方式上都极为亲近环地中海各国,故其几乎必然成为拉丁帝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心脏地带”的复兴

如果说今日的欧洲联盟与科耶夫的“拉丁帝国”构想有何差别的话,那么“法德双核”便是最突出的一项。在拉丁帝国的蓝图中,法国是主人,意大利、西班牙乃至西北非各国是伙伴,而德国只是个无灵魂的煤矿。从某种意义上说,德国也的确是无灵魂的——“二战”后的新德国是秩序自由主义的产物,任何一种带有显著民族主义色彩或者特殊地域感情的符号在这里都被禁止了,剩下的只有哈贝马斯所说的“马克民族主义”。德国马克这种稳健货币作为秩序自由主义者的武器,在将近半个世纪里扮演了勃兰登堡门驷马车的角色,以至于当2002年马克完全退出市场时,许多德国人都痛心不已。但柏林很快找到了新的契机,坐稳了欧盟核心的角色。

诚如布热津斯基所言:“法国寻求欧洲的转世再生,德国则希望借助欧洲来获得救赎。”这种救赎在“二战”结束之际意味着积极参与重建、并承担相应的安全和经济义务,以便恢复德国在道德和政治上的信誉。而“马歇尔计划”的启动以及联邦德国的建立,在引入美国政治和财政资源引导德国复兴的同时,极大地挫败了法国的“拉丁帝国”之梦——由于法国本身也必须依赖美国的资本才能完成重建,它最终未能将西德变为自己的附庸,而只能听凭美国支持德国的经济复兴和再武装。尽管巴黎随后借助煤钢联营和一系列制度安排,将德国的经济和政治前途与法国紧紧捆绑到了一起,但它对德国的限制作用显然相当有限——德国的人口规模、经济基础和军工底蕴使得它远不必依赖拉丁国家的保护和支持;相反,却比环地中海各国有着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尽管“铁幕”的存在使欧洲暂时被割裂成了两大阵营,但劳动力、耕地和工矿资源的分布并不会因此就发生更改。地理政治学之父麦金德在1919年就已断言:“谁统治了东欧,谁便能支配心脏地带;谁统治了心脏地带,谁便能支配世界岛;谁统治了世界岛,谁便能支配整个世界。”而“心脏地带”(Heartland)最核心的部分,恰恰就是与德国毗邻的东欧和北欧领土。在“冷战”时代,“铁幕”的阻挡使德国输出资本和影响力的路径受到了制约,但苏东剧变改变了这一切,德国现在重新和它历史上曾经征服过的东欧结成了一体,只是换了一种更柔性的方式。

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伴随着欧盟的东扩,“法德双核”在欧盟内部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巴黎而言,“拉丁帝国”也好,旧的欧洲共同体也罢,都是以大欧洲东西部的分裂作为前提的;法国在军事和经济上的相对优势是其获得共同体领导权的保证,“我们的海”(地中海)则是其战略后院。但在一个更大的、统一的欧洲市场中,这些资源变得不够了。拥有8200万人口的德国原本在劳动力数量上就超过仅有6600万人的法国,当这个中欧领导者以“心脏地带”赞助者和组织者的身份出现,接收并复兴了苏东集团最优质的“资产”捷克、波兰以及波罗的海三国之后,德国在欧盟内部的话语权自然获得了显著上升。默克尔甚至不排斥发展与俄罗斯的经济一体化——后者也是“心脏地带”的原初组成部分——以缔造一个更大、更统一的欧洲市场。

相比之下,“重归”拉丁欧洲的却是“铁幕”以东最棘手的负资产巴尔干半岛。这里所能提供的仅有民族冲突、难民潮和犯罪,而与一切发展共同经济体所需的因素都不相干。在苏东剧变后的前10年,巴尔干有2/3的时间在进行大规模战争,不可能为环地中海经济带提供任何正面助益:条顿欧洲的黄金20年,恰恰也是拉丁欧洲失落的20年。而今日所谓“欧猪五国”(PIIGS)中竟有四国(葡萄牙、意大利、希腊、西班牙)分布在地中海周边,足以验证自“冷战”结束以来,拉丁欧洲与“心脏地带”的此消彼长。

地中海的黄昏

今日的欧盟在债务和货币问题上的分歧,某种程度上反映的正是拉丁欧洲与“心脏地带”、“拉丁民族共有精神”与秩序自由主义乃至法德两国之间的根本分歧。我们当然会记起,科耶夫早在1945年就认定“拉丁帝国的根本利益所在,乃是确保非洲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真正畅通……保持自己在地中海的排他性地位”。在1956年的一次演讲中,他把这种“排他性地位”进一步发展成为地中海经济统一体的构想,或者叫“给予型殖民主义”。在科氏看来,“贫穷的顾客往往是坏顾客”,发达国家应当也必须将国民收入的一部分投资于欠发达国家,以促成整体工业水平的提升和收入均衡;这种投资应当以地中海地区为中心,以保证法国的领导权。

不仅如此,科耶夫版本或者说法国版本的欧盟在外交路线上坚持的重点,还包括以和缓的方式解决伊斯兰世界的问题。科耶夫认定:“自从十字军东征以来,阿拉伯世界的伊斯兰教和拉丁世界的天主教就已经在若干综合性的观点上,通过彼此间的对立而统一了起来。”未来的拉丁帝国将以经济上的地中海沿岸一体化和观念上的共通性召唤伊斯兰世界,使他们在达成现代民主诉求的同时,不至于被“美国化”。而观念上的共通性将以移民和劳工政策的宽松化作为体现,最终使西北非与环地中海国家彻底均质化,实现局部的“历史终结”。

在法国关于欧盟的最初设想中,德国的行动空间受到严重限制,仅扮演矿场的角色。图为1936年,矿工们在德国哈尔茨山区的一处矿井下劳作

换言之,法国意图以“南下”实现拉丁欧洲的再起飞,吸收地中海南岸的人力和资源,将北非和中东与南欧联成一体。但巴黎完全承担不了完成这一转型所需的经济、政治和外交成本:北非和中东的政治动荡已经成为全球性问题,伊斯兰移民的涌入则不仅造成了复杂的社会问题和族群对立,对拉丁欧洲经济增长的直接贡献也相当有限。更重要的是,“法德双核”中的另一核绝不会容忍如此天马行空的计划——在本质上,统一后的德国与1949年时分裂的西德并无太大差异,依然是一个与政治理想主义绝缘的“去民族化”国家。在习惯并乐见欧洲由美国和北约提供安全保障之余,德国把欧盟东扩以及内部秩序的重组更多理解为巩固并扩大本国的经济优势,而不是帝国式的向外出击。即使真的要建立一个“更大的欧洲”,德国所倾向的也是继续东进,而非从地中海南下。

欧洲联盟内部的两个大国、两种思想、两套方案,如同雅努斯的两张脸,各自望向不同的一侧。而在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大中东动荡又难于收梢的背景下,法国已甚少重提“拉丁帝国”之梦,转而和德国保持大方向上的一致,以维护欧元区的整体稳定。这种变化直接导致了环地中海各国陷入困境——当欧盟以南进作为主要发展方向时,它们将成为统合北非和中东的前哨、经济一体化的直接受益者;但当共同体的中心持续向北方和东方转移时,它们便只有静悄悄地萎缩,迎接黄昏。

在地中海北岸的“欧猪四国”中,希腊原本占据了最有利的地理位置——它有多条海岸线邻接地中海,距布鲁塞尔的里程和距莫斯科的里程几乎相等,在政治传统和文化上位于东西方之间,还有整整1100万人口。但在南进政策裹足不前、“拉丁帝国”壮志难酬的背景下,地理优势本身并不能带来经济状况的改善。

7月12日,新上任的希腊财长察卡洛托斯(右)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拉加德(中)在布鲁塞尔出席欧元区财长会议

法国哲学家科耶夫

在法国关于欧盟的最初设想中,德国的行动空间受到严重限制,仅扮演矿场的角色。图为1936年,矿工们在德国哈尔茨山区的一处矿井下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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