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之国希腊及其债务

2015-07-18 09:57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9期
关键词:希腊人普拉斯希腊

徐菁菁

悬崖边缘

7月6日,希腊财长瓦鲁法克斯穿着格子衬衫,骑上不羁的摩托车,载着妻子离开了希腊财政部——他用这种方式宣布自己不干了。

7月5日的公投前,瓦鲁法克斯曾表示,如果希腊接受“三驾马车”提出的协议草案,他就会宣布辞职。希腊人用行动支持了自己的财政部长,61.3%的反对票令国际债权人大跌眼镜。但瓦鲁法克斯依然一骑绝尘而去。今年1月,激进左翼联盟在大选中上台,在雅典大学教授经济学理论的瓦鲁法克斯被总理齐普拉斯招至麾下。希腊人对他寄予厚望。但很显然,这位博弈论专家已经对危机中的各方博弈失去了信心。

自新政府就职之初,总理齐普拉斯和财政部长瓦鲁法克斯就在欧洲各国进行游说。他们拿出了一份包括增加政府投资、逐渐恢复工资和养老金等措施在内的施政纲领,希望“三驾马车”——欧盟委员会、欧洲央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组成的国际债权人能够减免希腊的部分债务,或是将偿还债务与GDP增长相挂钩,以减少债务负担,为新经济政策的实施提供资金。

然而,希腊人面对的现实非常骨感。2月24日前,希腊现金储备就将枯竭,原有的国际救助协议将在2月28日到期。在3月底前,希腊将需要支付总计约100亿欧元债务。为解燃眉之急,2月20日,齐普拉斯政府匆忙与欧元区各国达成一项协定,欧元区财长们同意将原有救助协议延长4个月至今年6月底。在此期间,希腊应向债权人提交改革措施清单,该清单获得债权人同意后,希腊可获得剩余的72亿欧元救助贷款。

但在接下来的4个月时间里,齐普拉斯政府的改革方案一直无法得到“三驾马车”的认可。双方争执的焦点是增值税和养老金问题。国际债权人希望希腊全面推行23%的增值税,这将波及希腊除食品、药物和旅店外的其他所有产品和服务。希腊政府则希望在调整对低收入民众影响较大的增值税时,实行浮动税率制度,即对药品、书籍和影院征收6%的增值税,对报纸、食品、能源、水、酒店、饭店征收11%的增值税,对其他产品和服务则征收23%的增值税。此外,希腊人尤其担心增税将打击支柱产业旅游业。有希腊政府高官向媒体透露,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谈判中要求希腊政府减少对最贫穷退休金领取者的支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匿名官员则否认了这种说法,声明该组织的要求基于希腊政府养老金支出已超出自身负担能力,需要整体减负。

6月25日,在对希腊救助协议即将到期的情况下,“三驾马车”发出了最后通牒——它们提出一份协议草案,同意向希腊提供155亿欧元的第三轮贷款,但明确要求希腊削减养老金支出,提高退休年龄,上调增值税税率,以便在2016年实现相当于其国内生产总值1%的增收。

齐普拉斯被逼到了墙角。在2月初发表演说时,新总理曾踌躇满志地向选民宣布:“希腊不会再听从任何指挥,不再是那个每天听人说教并回家做功课的可怜虫了。希腊有自己的声音。”那个时候,新政府民意支持率一度高达84%。过去4个月,齐普拉斯每进行一次谈判,都在消磨希腊人的耐心。5月中旬,只有35%的民众还支持政府继续谈下去。

2014年,在经历了6年的衰退之后,希腊经济终于在2014年实现经济增长0.8%,基本财政盈余可以达到GDP的2.7%。好转的形势甚至让希腊政府可以在2014年4月首次重返融资市场发行长期国债,但在2015年第一季度,GDP环比下降0.2%,工业生产微弱增长0.2%,私人消费零增长,投资下降0.7%,希腊经济重新迈入衰退周期。

7月2日,领取养老金的老人们在雅典的希腊国家银行分部门前排起长队

在与“三驾马车”的周旋中,齐普拉斯政府的财政几乎干涸。中央政府要求希腊驻外国使馆和领事馆、全国市政当局将所有结余资金返回中央。医院和学校都有严格规定,不允许雇用更多的医生和老师。国家安全部门的官员抱怨,空中、海上的安全保卫活动都已经降到最低限度。希腊银行几个月内已经流失了数十亿欧元。就在投票前一周,为防止金融崩溃,希腊公民每天的提现被限制在60欧元,或者67美元,雅典的ATM机前排起了长龙。简而言之,齐普拉斯政府无钱可还。

罪与罚

走投无路的齐普拉斯政府将烫手山芋扔给选民:希腊是否应当接受国际债权人的协议草案?换句话说,公投的核心问题是:在财政紧缩政策这条路上,希腊应该继续走下去吗?

2010年,欧盟委员会、欧洲中央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决定向希腊提供两轮共2400亿欧元的救助贷款。贷款的绑定条件是一张“药方”:希腊必须采取财政紧缩政策。从2010到2014年,政府共削减财政支出650亿欧元,相当于2012年国内生产总值的31.9%。

以德国为代表,欧元区的主流判断是,主权债务危机是希腊不负责任的社会政策造成的。这些社会政策包括公共部门人员退休过早、雇佣过剩,政治家为获得选票扩张国家本无法负担的社会项目。基于这种判断,希腊摆脱困境的方法当然是紧缩财政。

同样基于这种判断,希腊危机从一开始就进入了道德评判和对抗。2010年2月,德国周刊《焦点》把米洛的维纳斯放在封面上,大标题是“欧洲大家庭的骗子”。文章抨击希腊人懒惰、欺骗、坐享其成,引爆了雅典的一场街头抗议。勤勉的德国人对抗挥霍无度的希腊人。这种对抗性的描述成了整个希腊危机的基调。

在德语中,“债务”(Schulden)恰好是“罪行”(Schuld)的复数形式。财政紧缩固然苦痛,但也是希腊“赎罪”所必须忍受的——希腊人不能指望欧洲人总为它买单。正因为如此,7月5日,当希腊人拒绝财政紧缩时,欧洲愤怒了。德国副总理、中左翼社会民主党领导人加布里埃尔认为,希腊完全是在“讹诈”。

“现在我们眼前所呈现的不是理性的经济讨论,而是纯粹的争执不休。”美国哈佛大学国际经济政治学教授丹尼·罗德里克指出。欧元区其他国家的人民对希腊鲜有同情之心,是因为“他们不像希腊人,他们只需要抓住一个情感和愤怒的宣泄口,并不需要用理性计算经济得失。”人们在争论中忘却了核心问题:“三驾马车”开出财政紧缩药方是否是希腊所能承担的?它是否真的在拯救希腊?

2012年,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曾表达过这样的想法:要求南欧财政困难国居民做出的牺牲须有限度。他认为,为防止希腊、葡萄牙和西班牙沦为集体“劳教所”,人们在不断削减开支及节衣缩食的同时,须得看见希望。

但过去五年,希腊人的感受并非如此。就在公投的这个星期,在雅典的富人区格利法扎的超市里,从卷筒卫生纸到小扁豆,凡货架上能看到的生活必需品,都被惶惶然的居民们塞进推车。人们预计,食品和物资短缺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与许多欧洲国家一样,希腊政府运营医院和大学等公共服务部门。医生、教师等职业人群都属于政府雇员。不可避免地,希腊中产阶级的生活会受到全面冲击。拥有12.5万名学生的雅典大学的预算从4000万欧元削减到1000万欧元。今年头4个月,140家医院从国家获得4300万欧元的资金,而去年,这个数字是6.5亿欧元。

雅典埃尔皮斯医院的院长西奥多罗斯·基亚纳罗斯时常连续工作20小时。他的办公桌上永远堆满了各类花销的申请书,但他无能为力。2010年,他接手管理这家医院。院长薪水从每月7400欧元一路跌至1200欧元。与此同时,他掌握的预算从2000万欧元缩水到600万欧元。他学会用最普通的药品,买那些常常在手术中途裂开的最便宜的手套。他被迫从医院的250名医生中开除了50人。去年,主刀医生狄米特里斯·桑特扎罗斯做了大约1500台手术。“我们学会了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生存,也许,危机确实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基亚纳罗斯告诉《纽约时报》说,“但是如果危机持续下去,这些更好的人就会死去。”

埃里尼科郊区有一家“城市诊所”。它是希腊兴起的自救运动的产物。2011年,全国卫生系统开始崩溃,医生维查斯在左翼市长的支持下建立了这个免费诊所。200名志愿者在这儿工作,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是长期失业者。诊所的药品都来自捐赠,当家中有亲人病逝时,人们就会把遗留的药品拿到这儿来。

在希腊全国,像“城市诊所”这样的自救机构已经超过400个。在希腊第二大城市塞萨洛尼基,一家建筑材料工厂在2011年被遗弃。人们自发占领这里,重新开工。从雇员薪水到生产日程,都由民主表决决定。在中部城市沃洛斯,人们甚至发行流通自己的货币。

国家充满了绝望的情绪。雅典市中心以北,锈迹斑斑的建筑、干涸的喷泉、遍布的涂鸦和满地垃圾——奥林匹克体育场和11年前奥运会的光鲜亮丽一同被遗忘了。即便是在雅典最繁华的历史旅游区,被遗弃的商店和破败的建筑也随处可见。

上:7月6日,宣布辞职的希腊财政部长瓦鲁法克斯被记者团团围住下:7月9日,支持希腊留在欧元区的希腊人聚集在雅典宪法广场表达意愿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据显示,希腊私人消费从2010年开始已经下跌了30%左右,食品消费下跌了28%。随着政府勒紧裤腰带,大约1/5的私营公司破产,失业率从2010年的10%飙升至2014年的27%,年轻人中则有一半找不到工作。

希腊人经历了经合组织国家中最大规模的薪资下降。从2009年一季度开始,平均每年下降超过5%。退休金被猛砍了60%,降至每月830欧元。由于高失业率,退休金成为很多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与此同时,希腊工薪族和退休族2014年的税负水平是2009年的7倍。希腊人为多数商品支付的增值税为23%,高于欧元区平均21.5%的水平。

许多观察家都认为,希腊正在经历人道主义危机:40%的儿童生活在贫困之中,婴儿死亡率急速上升。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一周后,基亚纳罗斯院长26岁的儿子跳下了雅典地铁的站台——大学毕业后,他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这个乐天派国家的自杀率自2010年上升了35%。

但是在欧元区的债权国看来,他们对希腊已经足够慷慨。除2400亿欧元贷款,2007至2013年,欧盟还向希腊净转移预算拨款约400亿欧元,同时促成希腊的私人债权人接受债券减记约1000亿欧元。按欧盟的计算,平均每个希腊人分到的援助规模超过3万欧元。其援助力度在跨国援助史上是空前的。

那么这些钱都花到哪儿去了?6月30日,英国《卫报》替钱包空空的希腊算了一笔账:为了促成1000亿欧元债务减记,希腊向各方支出了340亿欧元费用。这笔钱重新计入“债务”。而后,希腊拿出482亿欧元救助银行,又支出1400亿用于偿还先前的欠款和利息。实际上,只剩下不到10%的救助贷款由政府掌控,用于提振经济、发展改革以及保障低收入家庭。根据希腊财政部公开的2014年第三季度数据,截至当时,私营投资人已经仅持有约17%的希腊债务,其余83%已经转移到各官方机构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过去五年,希腊完成的最大工作是将私有债权人变成了公共债权人。

在过去四年里,“三驾马车”要求希腊采取的具体改革举措每年超过了800个。希腊官员抱怨说,这些措施的执行需要采用数百项新的法律,但机构不再招聘新人,并且削减了预算,政策难以推行。早在2012年,希腊司法部长就表示,法院判决难产,司法进程近乎停滞。

原本的支柱产业也受困于紧缩政策。在希腊著名旅游胜地科孚岛,市政府曾有1300万欧元的预算来进行设施维护。现在,这笔预算却只有100万欧元。道路日益破损,有些村子的自来水已经无法饮用。

今年早些时候,瓦鲁法克斯到访柏林时对德国公众发表演讲,他提到希腊的《劳动保护法》已经被取消,有50万希腊人连续6个月没有拿到薪水。“我们在道德框架下谈债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无法实现经济增长,债务偿还也就更无从谈起。“如果你们进一步压榨希腊人民,把他们更进一步推向深渊,”他说,“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实现什么革新!”

中心与边缘

国际债权人并非对希腊的状况一无所知。去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希腊的项目进行了一个大范围的评审,发现它的很多预测都落了空:进口量急剧下降,但出口量几乎没有增长。公共债务超过了原来的预测。出售公共资产获得的收入和预测相差悬殊。救助行动刚开始时,银行系统还比较健全,但随着经济的恶化,它也开始出现问题。

希腊公投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布了一份详细债务评估报告,呼吁欧元区将希腊债务展期“至少”20年,同时表示不应完全排除债务减记的可能性——这恰好也是希腊政府的诉求。但是,7月7日针对希腊问题举行的欧元集团会议却未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主席拉加德发放与会邀请。显然欧元国家并不赞同该组织的想法。

1月上任后,瓦鲁法克斯马不停蹄地造访了巴黎、伦敦和罗马。在法国,他受到了友好的欢迎。法国财政部长米歇尔·萨潘说,希腊方面所担心的问题是“合理的”,并主动提出要以中间人的身份促成一项新的债务协议。在法兰克福会见欧洲央行行长德拉吉后,瓦鲁法克斯踌躇满志:“我们已经建立了一条极佳的联络线,这让我对未来倍感鼓舞,如今我将前往柏林,我急迫期待会见不仅是财长而且是欧洲货币联盟项目背后智囊的朔伊布勒先生。”

很显然,瓦鲁法克斯在柏林栽了大跟头。德国人打消了他包括削减债务、延缓还债、将还债与经济增长挂钩在内的所有想法,再次明确他们的一贯态度:希腊必须进一步财政紧缩,别无他途。

7月8日,工人们正在派拉玛的造船厂建造新船。几个世纪以来以造船著称的希腊派拉玛镇在经济危机中遭遇重创,失业率高达90%

柏林给瓦鲁法克斯的新政判了死刑。从一开始,希腊与欧元集团的谈判就演化成了它与德国之间的博弈。一个是欧洲经济第一大国,一个是GDP只占欧元区2%的小国——它们的中心与边缘地位,决定了“希腊悲剧”的难以避免。

希腊危机发生后,包括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格曼、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在内的许多学者都不赞同德国对危机根源的判断。克鲁格曼为希腊人正名:“希腊人并不懒,相反,他们工作的时间超过欧洲其他地方的几乎所有人,尤其比德国人工作时间长得多。希腊也不是许多保守人士宣称的那种福利失控的国家,希腊社会开支占GDP的比例(福利国家程度的标准衡量值)远比瑞典或德国低。”这些经济学家认为,问题的根本在于,布鲁塞尔、法兰福克和柏林的官员们创立了一个存在严重也许是致命缺陷的货币体系。

美国著名战略预测机构斯特拉特弗董事长乔治·弗莱德曼指出,货币是经济调节的重要手段,每个国家根据其经济状况需要采取不同的货币政策:一个身为国际市场债权人的成熟国家会想要稳健的货币来保护其贷款价值。而一个不够发达的国家则希望货币相对贬值,降低出口成本,或者保持一定的通货膨胀,客观上减少债务压力。欧盟国家开始实行单一货币欧元时,各国在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状况上的差距非常大。那么欧洲人要如何协调利益,确定一个统一的货币政策?

联盟的中心和基石是法国和德国。但这并不是一对平等的伙伴关系。弗莱德曼指出:“德国在欧洲经济中的地位太过卓越。当欧盟主要是经济意义上的联盟时,德国就是最大牌的力量……它是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它的健康是极其重要的。相对而言,希腊的健康则没那么关键。欧洲央行的货币政策不可避免地对德国更加有利。”

上世纪90年代,德国是推动欧洲货币一体化最积极的国家。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管理超国家货币的机构,欧洲中央银行没有模仿美国联邦储备局的机制,而是选择了以德意志联邦银行的操作模式为蓝本。

弗莱德曼在《爆发点:崛起的欧洲危机》一书中指出,德国目前的出口占其GDP的35%到40%。这是经济大国中绝无仅有的现象——与之对应,美国出口占GDP的10%不到,中国的比例约为30%。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个庞大的出口导向型经济体是欧盟和欧洲自由贸易区、欧元以及布鲁塞尔规则的最大获益者。在2000至2007年间,德国的经常账户余额从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1.7%的赤字,变为相当于GDP7.5%的盈余,其一半的出口销往欧元区内部国家。德国之所以获益,是因为统一的货币安排使得欧元区各国的汇率固定下来,使得德国存在实际上的货币贬值效应,为扩大出口创造了条件。

而小国希腊正好处于德国的反面。直到20世纪70年代,希腊的经济结构才完成从农业为主向工业和服务业为主导的转变。它的经济支柱是船运、旅游等服务业,主要工业原料和工业产品都依靠进口,一直拥有巨大的国际贸易逆差。换而言之,它和德国本应该采取不同的货币政策。

德国康斯坦茨大学经济学与统计学系教授阿尔伯特·施魏因贝格尔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引入欧元之后,‘欧猪国家的利率下降到与德国相当的低水平,这促使其私人机构和政府从德国和其他债权国的银行大举借债。结果是这些国家经历了相当短暂的繁荣,但是国内工资与价格水平相对于德国大幅提高,从而导致竞争力下降:出口下降、进口增加。当资本市场拒绝继续以低利率为其不断膨胀的经常账户和公共预算赤字融资时,这些国家的泡沫就破灭了。”在此情势下,一国通常有两种政策手段可用:要么采取紧缩公共预算的方式降低国内总需求和进口,要么令本币贬值。通常来说,后者被认为更加可取,因为紧缩预算会导致经济增长下滑,同时提高失业率。但是,作为一个货币联盟的成员国,除紧缩预算之外,显然已无其他选择余地。

2010年危机爆发后,边缘小国希腊遭遇了欧元集团为其制定的边缘政策。法国鲁昂大学应用经济学和现代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阿尔贝托·巴格奈伊、伦敦大学玛丽女王学院国际经济学和经济政策教授布里吉蒂·格兰维尔和西班牙巴塞罗那大学应用经济学教授安东尼·索伊近期在一篇署名文章中指出,危机爆发之初,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官方立场是希腊债务具有可持续性。但情况并非如此。2013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承认其分析师知道希腊债务不可持续,但仍决定按原计划行事,“因为害怕希腊的溢出效应威胁欧元区和全球经济”。

2013年6月,在一份曾标注为“严格保密”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内部评估报告中,研究人员指出,危机之初进行债务重组原本可以帮助希腊减轻负担,但欧元区其他成员不能接受。重组拖延也给私人债权者时间窗口削减风险敞口,将债务转移到公共部门。2010年救助更大的受益方并不是希腊,而是欧元区——从积极的方面看,希腊救助方案让欧元区有时间建立防火墙保护其他脆弱的成员国。

最后的王牌

尽管希腊公投受到了欧元集团的口诛笔伐,但许多经济学家都认可雅典的诉求。包括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和克里斯托弗·皮萨里德斯在内的18位经济界知名学者在今年1月签署联名信。他们信中写道:“对于希腊的经济复苏而言,债务减免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但只有摆脱紧缩政策的束缚,才能够释放经济增长的潜力以及充分利用人民的聪明才智,并且有利于构建一个团结和民主的欧洲。”

然而,欧元区正受限于哈佛大学经济学家丹尼·罗德里克提出的“三难困境”:一国无法同时追求民主、自决和经济全球化这三个目标。如果其中前两个政策目标得以实现,那么就必须放弃第三个目标——全球化所遵循的规则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范围,其中的一些规则与民族国家的政策目标并不相容。齐普拉斯将希腊公投称为“民主的胜利”,但希腊人无法战胜的现实是:如果希腊人能用民主否决欧元集团的命令,那么德国总理也不必为欧洲说话,德国选民的民主自然理应让默克尔坚守她的立场。

2012年10月,默克尔访问雅典时,迎接她的示威人群将她称为希特勒。2015年2月,希腊总理齐普拉斯不得不向德国财政部长朔伊布勒道歉,因为希腊左翼报纸让他“穿上”了一套纳粹官员的服装。英国伯明翰大学现代希腊研究教授、希腊人狄米特里斯·齐奥瓦斯注意到,危机发生后的五年里,希腊历史中长期存在的“受害者”意识爆发出来,变成了希腊社会的流行情绪。

6月30日,游客们访问雅典卫城帕特农神殿遗址。今年以来希腊卫城等主要景点因罢工而多次关闭

现代史上,希腊一直是一颗大国棋盘上的棋子。1830年,俄、英、法迫使土耳其签署“伦敦协议书”,正式承认希腊独立,脱离奥斯曼帝国约400年的统治。独立后,三国权衡,先后推选巴伐利亚国王路易一世的儿子和丹麦国王的儿子担任希腊国王。

1941年4月,希特勒为了拿下巴尔干翼侧以成功入侵苏联,控制地中海交通要道和战略要地,迅速攻下希腊。1941和1942年的冬天,大约20万希腊人死于饥荒和寒冷。

“二战”中,希腊72%的抵抗力量属于共产党领导的民族解放阵线。但1944年末,丘吉尔前往莫斯科与斯大林谈判,要求以承认罗马尼亚为苏联的势力范围来确保英国在战后希腊的地位。10月,在希腊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英俄签订著名的《“百分比”协定》,将希腊划给了西方阵营。

战争结束后,西欧国家迅速进入战后重建,希腊人却被牢牢地绑在“冷战”的战车上。共产党与政府的内战于1946年爆发,直到1949年才结束。在1944至1962年期间,美国对希腊的援助中有近43%用于军事,其援助的首要目的是在地中海加强美国的军事影响力。凡重要的军事、经济或政治决策,希腊都要获得美国的许可。这个小国在北约承担的任务是,一旦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发生世界大战,其职责就是拖延苏联及其卫星国的军事进攻。

齐奥瓦斯教授告诉我,对于希腊人来说,“欧元实际是国家欧洲身份的象征”。总理齐普拉斯曾说:“欧元不仅仅是金钱,它是希腊人的护身符,只有在我们加入欧元区时,我们才真正觉得自己是欧洲人。”但债务危机使希腊身份变成疑问。“从危机之初,外国媒体就开始发问:‘希腊人是真正的欧洲人吗?2015年1月,齐普拉斯造访莫斯科。西方评论家又开始质疑希腊的‘西方属性。他们说,希腊和俄罗斯要结成新的东正教联盟了。他们回到奥斯曼帝国的历史中去,说‘希腊的亚洲味道更浓。”

债务危机中听命于欧元集团的五年,让希腊人仿佛又回到过去。总理齐普拉斯在公投之前的动员大会上说,投票“不仅决定我们是否留在欧洲,更决定我们是否能够有尊严地、平等地生活在欧洲”。也就是在这种情绪的鼓动下,希腊人决定说“不”。

但很显然,希腊并没有决心和意愿真的告别欧洲。公投前,在接受澳大利亚公共广播网ABC采访时,总理齐普拉斯说,在2001年加入欧元区时:“我们已经摧毁了印钞机——我们已经没有印钞机了。”

齐普拉斯曾试图利用俄罗斯来逼迫欧元集团接受希腊的要求。他访问莫斯科,暗示俄罗斯可能成为希腊的“B计划”。“冷战”之后,作为巴尔半岛上唯一具有欧盟、西欧联盟和北约多重身份的国家,希腊依然是西方国家防御巴尔干、东南欧和东部地中海危机及冲突的前哨基地。按照北约的部署规划,希腊属于其在巴尔干和近东地区的前沿防区,战时可以此为据地,封锁俄罗斯黑海舰队的出口。但事实上,“冷战”结束后,希腊再也不是南欧社会主义国家包围下的一根楔子,它的战略地位在“冷战”结束后大为缩减。况且,受困于石油价格的俄罗斯是否还有介入希腊事务的实力?俄罗斯同意和希腊合作,把向欧洲出口天然气的输气管经土耳其修到希腊,再给其他欧洲国家供气。但这个时间和合作细节都未敲定的20亿欧元项目实在难以与“三驾马车”手中的525亿欧元相提并论。

“希腊人唯一的王牌是‘退出欧元区。”丹尼·罗德里克指出。但这一威胁的有效性建立在两种情形的基础上:第一,德国和欧元区其他成员国将希腊的退出视作巨大的风险。第二,希腊人必须相信,重新使用德拉克马后,希腊经济将比现在更好。现在,一些观察家认为,希腊退出的溢出效应是可控的。希腊是一个小国,欧元区已经在过去几年里建立防火墙,其他国家未必会被它“传染”。当然,事实难以预期。欧元区依然存在发生多米诺效应的风险,德国和其他债权人并没有兴趣逼迫希腊退出。

退出欧元区也许是一种选择。不少经济学家都认为希腊的经济可能从贬值的德拉克马中受益。2011年,阿根廷宣布放弃与美元1∶1挂钩的汇率机制,从而引发比索贬值。在熬过两个糟糕透顶的季度后,经济快速复苏。但是,风险同样巨大——退出欧元区意味着希腊将在至少一段时间内面临金融孤立,需要进行资本控制。一切政策和价格的不确定性都可能对经济造成更严重的冲击,使失业率进一步提高。

7月11日,雅典一家咖啡馆里谈话的老人。债务与养老是人们热议的主要话题

5日的公投,希腊打出了自己最后一张王牌。在6天的口舌之争后,11日凌晨,希腊议会拿出一份新方案,授权总理齐普拉斯与国际债权人进行最后的谈判。养老金改革、提高税收以及私有化——这份方案与债权人提出的援助方案相差无几。

7月2日,领取养老金的老人们在雅典的希腊国家银行分部门前排起长队

7月6日,宣布辞职的希腊财政部长瓦鲁法克斯被记者团团围住

7月9日,支持希腊留在欧元区的希腊人聚集在雅典宪法广场表达意愿

7月8日,工人们正在派拉玛的造船厂建造新船。几个世纪以来以造船著称的希腊派拉玛镇在经济危机中遭遇重创,失业率高达90%

6月30日,游客们访问雅典卫城帕特农神殿遗址。今年以来希腊卫城等主要景点因罢工而多次关闭

7月11日,雅典一家咖啡馆里谈话的老人。债务与养老是人们热议的主要话题

猜你喜欢
希腊人普拉斯希腊
阿基与乌龟之被偷换的概念
简析形成希腊与罗马众神差异的成因
从“碰碰船”到希腊火
寻找最美一抹蓝——希腊纪行
赛普拉斯的“三头两绪”
影像影响下的性别身份表达:普拉斯对三部女性主题影片的改写
希腊Baiser餐吧
金诃 希腊浪漫之旅
古代希腊人的族群话语
古风时代希腊人的葬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