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比干

2015-07-17 19:17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旅社特价广告牌

(一)

出了丰台火车站,我们随着人流,被一月的寒风吹到了脏兮兮的,一派颓败的街上。人流四散而去。我们被留在了河岸。天地茫茫,雨雪霏霏,我蓦然发现,我根本就没准备好。我是一只笼子里出生,笼子里生长的鸟儿。一朝被放了出来,森林太大,却没有哪根树枝是我的。我是一只冬天里的寒号鸟,既没有垒窝的树枝,也没有捕食的本领。我在街头,望着匆匆来去的人群。他们都有目标,有方向,有家。我一无所有。

咱们去哪?七七问我。她跟我一样迷茫。

不知道,我说,脚去哪,我去哪。

七七倚靠着我。你去哪,我去哪。她说。

我的脚也不知道去哪。它停住不动,像一截木桩。走吧!七七扯我。去哪儿?脚问我。我不知道。风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吧。凛冽的寒风哈哈大笑。它们招呼着同伴。它们喧嚷着。瞧啊,这有双脚要跟着我们。不是一双,是两双。另外那双不是跟着我们,它们是跟着那一双的。一双跟着我们,两双就都跟着我们啦。不一样啦。一样一样。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它们聚在一起,吵吵闹闹,没完没了。它们一定是把天冻裂了,撕碎了,不然怎么会扬一天白茫茫的雪?它们旋转着。它们引着我的脚兜着圈子。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发现我们又回到了丰台火车站。它们刮我们的鼻子。它们拧我们的耳朵。它们钻进我们的脖子。它们推搡我们。它们玩够了,一哄而散,找别的乐子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七七问我。

我又累又饿又冷。我就在火车站旁边,找了家看起来还干净的米粉店。我俩一人吃了一碗米粉。不知是热汤还是辣椒,在我们的体内燃起炉灶,烘暖我们冰冷冷的肢体。吃完米粉,我俩在店里坐了好一会儿。我点起一根烟,透过烟雾,隔着玻璃门,看外面大雪飘舞。街上的行人都被风吹走了。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烟中,是白茫茫的我的脑子。它也被雪覆盖,被冰封住,所有的想法都被冻死在萌蘖之先。

比干,七七说,我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对啊!我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可是,去哪儿找呢?

报纸啊!七七说。

我出去买报纸。买完回来,店主已经不让我们呆了。吃完了没?吃完走了!我们要关门了。我们又被扫在了大街上。一边走,一边找个旅馆好了。七七说。好吧。

我们沿路进了好几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宾馆,最便宜的要二百多一晚上。靠,一晚上我一个月工资没了。我说。咱们不能在马路边找。进小路,居民区,应该会有便宜的。七七说。好。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身体越走越沉重。腿和脚渐渐地很难支撑住它的重量了。看!七七指给我看一家旅馆。旅馆门口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

碧云旅社

双人间,特价,30元/晚

家,包您满意

就它了。我们进去。这是一家地下旅馆,里面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有人吗?我大声喊。没有人应。有人吗?我一边喊,一边砸接待柜台满是裂缝的面板。隔了好一会儿,从隔壁的房间出来一个矮小猥琐的男人。男人有三十多岁,缩着的脖子上面顶着一颗三角形的头,脸上挤满了青春痘留下的疤痕和红点,颔下龇着几缕胡须。他望着我们,小小的眼睛在七七身上滴溜溜乱转,活像一只觅食的老鼠。

两位住店?他一堆起笑脸,眼睛就都眯没了。

嗯。我说,我们要一间房。

住几天?他问。

先住一个晚上,明天再说。我说。

六十。他说。

不是写着三十一晚吗?我问。

三十一位。你们是两人住还是一人?他问。

我望望七七。她正忙着揉自己的腿。六十就六十吧。我付了钱。男人把我们领到尽头,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大把叮叮当当的钥匙,试了半天,给我们打开了房门。接着他把那把钥匙卸下来给我。一进屋,一股霉烂的味道扑鼻而来。太累了。我们已经顾及不了这个了。我打开灯。屋里并排摆着两张木板床,两床之间有个床头柜,其他就什么家具都没了。使我们满意的是,房间里面暖气很足。我们在外面冻了一天,就差点连血液都结了冰。我脱掉羽绒服,扑倒在床上。真舒服啊!生活原来只是一张床这么简单。

我们游荡了一天,两人都精疲力竭,下午就窝在旅社发霉的小房间里面。我就着灯光,在报纸的夹缝和每一个角落搜寻各种出租信息,用笔把它们画下来。我整理了十几个电话,然后去外面找公用电话,一个个约明天看房。

晚上,我们就在旅社的公用卫生间洗漱。七七还找店主,要了只洗脚盆。她反反复复把洗脚盆洗了五六遍,又用开水烫了五六遍,这才接了一盆水来。我不想洗,被她逼着脱了袜子。她把我的脚按在水里,蹲在我脚边,又是搓又是揉的。她又去接了一盆,把自己也洗干净了。然后她就笑嘻嘻地挤到我身边。我要跟你睡一张床。她说。多挤啊。我说。不管。我就是要跟你睡一起。

她睡在我旁边,吐气如兰。她趴到我身上,两手支在我胸脯上。她笑盈盈的,满脸的幸福。折腾了一天,好像她全没感觉。什么事这么高兴?我问。咱俩又睡一起了。她笑着说,我觉得,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跟你睡在一张床上。多大的苦,多大的委屈,都不算什么。她说完,就低下头来,深情地吻我。

比干,你爱我吗?吻完了,她就问。她已经问过我一百遍一千遍了。这是第一千零一遍了。

嗯。我说。

不许说嗯。她嘟起小嘴。

那说什么?我问。

要说,你爱我!

你爱我!

她捶打我的胸口。你坏死了。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你信不信我咬你?她问。

我心神一荡。咬吧!我说,我要你咬!

那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说。

要说十遍。十遍我爱你。她得寸进尺。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用她的嘴堵住我的嘴。她用她细碎的牙齿咬我的嘴唇。她把她蛇一样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里。她的舌头滑滑嫩嫩,香香软软,像是一块香菇。然后,她的嘴攀上我的耳朵,又沿着脖子,一路南下。她脱掉我的内衣,把我脱得光光的,回到我刚从娘胎里面出来时候的状态。我靠在枕头上,低着头,用一只手撩起她垂落的千丝万缕的秀发,看她白皙的脸,红红的小嘴。我不能自禁地呻吟了一声。我侧过头。我在意乱情迷中,吃惊地发现床边的墙上,竟然挂着一颗头。那颗头就是个影子。一个黑影。那颗头从墙上俯视着我们,黑黑的小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鼻子急促地吐着黑黑的气息,黑黑的嘴张开,在墙上印上一个黑黑的洞口。七七停止了动作。顺着我的目光,她也看到那颗头了。她啊地一声大叫。那颗头受了惊吓,乘着灯光,穿过门上小窗的玻璃,一闪而没。

七七气急败坏地穿上衣服,坐在床头捂着脸哭。

没事了,他已经走了。我说。

我没脸见人了!她啜泣道。

谁认识谁?我说,不用理那个垃圾。

我不要住这儿!她说。

这么晚了……我犹豫着。

不管!我死也不住这儿!七七说。

我们已经交钱了。六十块钱呢?我说。

找他要回来!七七说。

好吧。我们收拾了行李。拖着两个行李箱出来。前台没有人。我拍着桌子大喊。有人吗?出来!三角头老鼠眼男人畏畏缩缩从隔壁出来。我们不住了。我说,把钱退回来。男人嘟嘟哝哝。不住可以,钱不退!我一拍桌子。不退钱,我们报警了。我说。男人很不情愿地打开柜台下面的抽屉,数了六十块钱给我。我们出了旅社。七七依偎着我,说,我老公真威风。我威风个屁。威风的是外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风雪寒冷黑暗。街道两边的路灯光被寒冷冻得瑟缩在灯泡里面。地面被行人践踏车辆蹂躏过的积雪化成又脏又黑的泥水。我们拖着行李箱,不一会儿,脚上的鞋已经湿透,寒冷透过冰水,把我们的脚冻成无血无肉无感知的铁块。

看,这儿又有一家了,还更便宜。七七说。我顺着七七的手指望过去,又是一个灯箱广告牌:

黄叶旅社

标准间,特价,25元/晚

宾至如归,竭诚服务

进去看看吧。我们进去,发现这儿简直就是之前那个什么碧云旅社的翻版。前台柜台后面,赫然就站着那个一脸痘疤,老鼠眼,老鼠须的三角头猥琐男。他一见我们到来,好像不认识我们似的,一边堆起满脸的笑,藏起他的淫猥的目光,一边点头哈腰。二位好!欢迎光临!二位正好赶上我店标准间特价。只要25元,包您满意!他说。

你不认识我们?七七望着他,问。

从来没见过!他很肯定地说。

呸!七七啐了他一脸,拉着我,转身就走。男人还在柜台后面带着哭腔喊,没见过你这种女人,不住就不住,干嘛吐人家……

我们继续走,半个小时后看到了第三家:

寒烟旅社

豪华间,特价,20元/晚

旅客至上,温暖情深

这次我俩都在广告牌前犹豫了。这个跟前两家几乎一个模子出来的。我俩互相用目光询问对方。进不进?我就不信这个邪!我俩在门口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我探头进去,迎着我的是一颗三角头两只老鼠眼。我拉着七七赶紧退了出来。还是他?七七问。还是他。我说。我进去拍死他。七七说。算了,别惹事了。还是先找地方睡觉吧。我说。哪找?去他妈的,二百多就二百多了。咱住酒店去。钱都花完了咋办?花完了再说。天无绝人之路。好。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第四个广告牌:

斜阳旅社

总统套,免费,含三餐

雍容华贵,帝王享受

这次,我俩选择直接无视。我俩到大马路上,看到一栋灯火通明的酒店。我们进去。我们进去之前心里还惴惴的,生怕前台还是那两只老鼠眼。事实打消了我们的顾虑。前台坐着两个美丽的小姐,左边的丰满,一头长头发,右边的瘦长,留着短发,她们正在用聊天的方式对抗困意。小姐好!先生好!她俩显然训练有素,异口同声招呼我俩。这素质。

您好。我说,给我一间房,最便宜的就行。

先生,我们这儿最经济的标准间,特价256每晚。您住几天?左边的长发问。

一晚。我说。

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我好登记住房信息。右边的短发殷勤地说。

我递上身份证。短发看了一眼,很快把身份证还给我。对不起,先生,您这是北京市身份证,按照规定,本市身份证不能住酒店。我还是用这位小姐的吧。七七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她。短头发登记了,然后问,请问,先生,你俩是只要一间房吗?是啊。我说。那请先生提供一下两位的结婚证好吗?结婚证?还要这个?国家规定,没有结婚证,你俩不能订一间房。长发说。我咬了咬牙。那给我们两间吧。也不行,先生您是北京本市户口,按国家规定,不能登记住店。那怎么办?只能这位小姐住。那好,你住这儿,我明天来找你,把箱子先放你屋里。我对七七说。那你呢?七七问。我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就一晚上。不行。怎么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现在不是没办法吗?我不管。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这一夜极其漫长。我们一人拖着一只行李箱,踩着黑暗,踩着泥泞,踩着寒冷,漫无目标地流浪。直到一个我俩都熟悉的地方。你看,这是哪?七七指着一个大牌子。丰台区妇幼保健医院。大门还开着。七七拉着我。走,进去。她说。咱俩又不看病,去医院干嘛?我问。睡觉!她说。我很怀念上次在这儿呆的那一夜。

我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靠相互的体温取暖。经过漫长的跋涉,我发现我把我的睡眠给丢了,丢在了冰天雪地的泥泞中了。七七。嗯。我怎么感觉是在做梦。你说那个男人,是真的吗?哪个?那只老鼠。怎么我们到哪他跟到哪,跟一只不散的阴魂似的?我也做过一个梦。不过那是个小孩。一个小孩?长什么样?我不记得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梦了。我们都在做梦吧?是啊,睡吧,睡一觉,梦就醒了。

(未完待续)

猜你喜欢
旅社特价广告牌
吹不倒的广告牌
农家旅社半夜惊魂
网络广告商的创新正被应用到户外广告牌上
精灵旅社3
精灵旅社3
高层楼顶广告牌钢结构探讨
无线供电式LED旋转广告牌设计
眼镜店特价促销实战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