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下班后,我们在食堂吃饭。我开铁梅的玩笑,我说,铁梅,你可要咬紧比干啊,否则你可就真嫁不出去了。铁梅脸就变绿了。我没在意。我以为她是梅树,脸上带着绿是很正常的。我接着说,我们家比干可是看过你的裸体了。铁梅铁青着脸,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说,怎么就变成你们家比干了?然后她饭也不吃,收拾了碗筷就走。潘工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来,经过我的时候拍了拍我的后背,跟着她出去了。她怎么了?我很尴尬地问。
吃完晚饭,我们就在公司的院子里面遛弯。我对大家说,有没有人愿意陪我骑车去西双湖遛遛?所有人都不说话。所有人都怪怪的。我陪你去吧!比干说。
西双湖在水晶镇的西郊,两个相邻的湖,写一个平躺的“8”字。堤岸上杨柳依依。九月初凉的秋风拂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我俩把自行车靠在柳树上。满地的落叶和萎黄的野草给大地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踩在上面弹性十足。远处夕阳在天边半吐半含,染红了半天的晚霞,又落进水里,使人心旷神怡,遐思绵绵。比干很自然地牵着我的手,望着湖心一个孤独的小鸟发呆。孤独的小岛上站立着一棵孤独的树。他就和那棵树遥遥相看。
你在想什么?我问。
那是一棵忧伤的树。它在对我说话。他说。
它说什么?
一个故事。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讲给我听听吧?
我听不懂。他说。
我望着比干。他的眼神像西双湖的水,泛起一圈圈的柔情。那柔情很迷茫地在他眼里徘徊,不知往何处去。那柔情竟然也是那么忧伤,忧伤如孤独的湖心小岛上那棵孤独的小树。比干,比干,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我轻声唤他。他把我国在了怀里,紧紧地抱住我。七七,你去了哪里?他迷迷糊糊地地呓语着。七七是谁?好奇怪的名字!他的怀里很温暖。我在他身上又闻到了我的味道,那么浓郁,使我窒息。我张开嘴巴。不知何时,他已经把我的唇咬在了嘴里。我想挣扎,但是浑身都软了,化了,化成这西双湖里的水了。
比干,比干!我喊他。我不能让自己沦陷在他的吻里。那不该是我的。比干离开了我,眼睛里满是歉疚。我做了什么了?他问。
你做了不该做的事了。我尽我可能轻描淡写地说,你吻了我!
我……对不起……他低下了头。
喜欢吗?我问。
什么?
吻我啊。我说。
唔。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你不是吻我。你是吻一个叫七七的女人。七七是谁?我问。
七七……七七……七……七……他念着这名字,好像把它含在嘴里,好像它是一块糖,他很用心地品尝着它,捕捉它的润滑和甜蜜。我不记得了。我不认识她。不过好像又认识,但是很遥远。好像她就在我身边。很近很近。但是我却够不到她。她是谁?她为什么躲着我?
我听到一声哭泣。一声哽咽的,压抑的哭泣。不是比干的,而是一个女人的。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在我们不远处,居然立着一个女孩。那女孩一袭淡紫色长裙,被风舞动着,打着褶皱,飘然如同一个被贬下凡的仙子。那女孩掩着嘴在哭。泪水在她脚下汇成小河,流进湖里。
我走到她身边。
你是谁?为什么哭?我问她。
她赶紧擦干了泪水。她望着我,凄然一笑。我惊呆了。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看了那么多书(都是老公给我买的),居然找不到一个字来形容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多么华丽的句子,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纵然有诗仙之才,怕也无法描画。那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美。连她这凄然的一笑,都让人心醉神迷。西施病心,不是病心美了西施,而是西施美了病心。对我面前这个女孩也一样,她也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惊心动魄的美。身边潋滟的湖水,远处脉脉的夕阳余晖和端庄娴静如处子的晚霞,在她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仿佛她才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美。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说。
你一直跟着我们?我又问。
我……我这就走!她惊慌地说。她一转身的落寞,撒一地落花。
等等!我说。
她停下来,又转回身子面对着我。她很迷惑地望着我。
有什么事吗?她问。
你就是那个七七?你是比干的女朋友?我问。
她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
对他好点!他很可怜!她说,我不是七七,我是一个梦,一个春天的梦,可是,你看,秋天都来了!你读过那首诗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了无痕,去若朝云无觅处……
她说完,就在我手里化成一朵云,飘上了天空。天上飘下来蒙蒙细雨。我知道,那是她还没有流尽的泪水。雨中,有缥缈的,若有若无的歌声,缠绵悱恻,唱的是: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
吹啊吹吹落花满地
找不到一丝丝怜惜
飘啊飘飘过千万里
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是戴着耳机睡着了。WALKMAN里,正在播放这首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孟庭苇那忧伤略带空灵的歌声还在我耳边回荡。而梦,连同那女孩,都已经了无痕迹……
(二)
夜读聊斋,讲冥府判官给一个人换了心,还给他老婆换了颗头,黄脸婆变成大美人。不知不觉就想起西双湖畔我遇到的那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女孩,想起她那倾国倾城的美,她那足以颠倒众生的一笑。如果,阴间真有那么一个陆判,要给我换上那女孩的头,我会答应吗?我躺在床上,为这个问题所困扰而辗转反侧。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最后终于豁然。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换了一副心肠,换过一张脸蛋的我,还是我吗?也许我不够美,我没有那个女孩的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也许我不够聪明,但是,这个不那么美,不那么聪明的我,才是真的我。我不能妄自菲薄到否定我自己,甚至寻求一个更完美的人来更换我,那无异于用另外一个人代替我,抹杀我,取消我。那无异于自杀。
我想,终有一天,我会老去。韶华如春花,逐流水而去,而我会满头白发,一身鸡皮。但我依然会爱那个老了丑了的我。我不会给自己涂一身别的动物的油脂,使我显得光滑细腻,也不会去染黑被时光漂白的银发,顶一头虚假的青春。我生,我老,我病,我死,我不抗拒,也不试图改变什么。我就活着一个我,一个本色的我自己。其他人的美丽,是一道跟我无关的风景。
我起床,去洗了个澡。站在莲蓬头下,每一串水都湿漉漉的,带着热气,犹如老公的舌头,流淌在我的周身。一股热气在我体内醒来,与外面的热气交织在一起,纠缠不清。我带着一身的水珠立在镜子前面,看我青春的裸体。是的,这样一幅身体,我跟谁都不会换的。这是我的。我拥有它。我享受它。它是独一无二的。我拿过浴巾,擦干我身上的水珠。它的每一下拂拭,都带动我身体的一阵微颤。
我回到床上,平躺着。我抱过老公的毛绒猪。我让它趴在我身上。我抓起它的爪子,在我的乳房上抚摸。小猪啊小猪,可惜你不是他!我眼前又浮现出昨天在西双湖畔,比干拥我入怀那温柔的一吻。我才发现,在我心里,一直以来,我是多么渴盼它。而它来临的那一刻,我又是多么沉醉其中!我闭上眼睛。我回味着那个吻。依稀中,比干就趴在我身上,亲吻我的乳房,我的小腹。不要,不要,比干,比干!我说。他是我上一世失散的恋人。他对我的欲望一清二楚。我的身体就是他的身体。他进入我的身体。比干啊!我喊叫道。我像一条死鱼一般躺在床上,在浑身的汗水中回味着高潮之后的快感。和快感之后的空虚。精疲力竭的我,心也薄如一片桑叶,血脉是它的纹理,而寂寞是一只肥硕的蚕虫,大口大口啮噬它,给它掏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孔洞。
电话铃响了。我软绵绵地拿起话筒。是老公。
宝贝儿,你好吗?他问我。
我忽然悲从中来。我泣不成声。我也不知道我那根神经搭错了。
宝贝,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老公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我没事!我哭哭啼啼地说。
没事怎么会哭呢?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老公不信。
我抱着话筒。我抽出几张面巾纸,擦干了鼻涕眼泪。
我想你了!我说,我想你想得都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三)
所谓的距离产生美,那是面对面摘掉眼镜。但如果是隔着大洋,我不知道谁还能看到彼岸的风景。这是我通过一根电话线对老公说的话。我站在这头。你站在那头。我望过去,整个美国都被海风吹没了,更别说你只是美国的一粒沙尘。老公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吧,美国的沙尘要去中国姑娘的眼里了。你不要流泪哦!他说。
我为迎接他的到来,开了一个长长的单子。我骑着自行车把单子上的名字变成实物拖回家,又在厨房和客厅把它们码成单子上的名字。万事俱备了,我发现厨房的灶头根本打不出来火。煤气罐是空的。我给比干打电话。今天你不用上班了,我说。哇,有这种好事?是啊,我说,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骑车到我家来,帮我换一罐煤气。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没告诉比干我的住址。再打过去,是铁梅接的。比干出去了,不知去哪了。她冷冷地说。
我一个人郁闷地坐在床上发呆。我守在电话旁边。他找不到,该会找个公用电话给我打过来的吧。半个小时后,有人敲门。我打开防盗门的窗户,隔着格栅,看见了比干的脸。我开门。你怎么找来的?我问。他摸了摸头。我来过这儿。他望了望房间里面。不过我上次来你房间里面是一个山头,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果蔬。你把它们搬走了吗?
你还没睡醒吧?我问他。
他又挠了挠头,开始在我的房间里面游荡,像是一只在寻找肉身的游魂。他在我的书橱前停下脚步。这些书是你的,还是房东的?他问。当然是我的。我老公给我买的。我骄傲地说。他拿起一本唐诗。他随便翻开一页。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间。你看这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我望着他。他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他的身体在我眼前迅速铺开,在我的房间里面展开,把我的房间扩张成一个独立的天与地。而他也失去了立体,变成一个平面。比干!我叫他。他消失了,我眼前是一望无垠的一片沙漠。一个精神的沙漠。这里寸草不生。这里没有水,没有土地,也不存在任何生物。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我蹲下身子,掬一捧沙在手中。它们在我手里诉说起千年的蛮荒。它们嘴唇干裂,声音微弱。除了沉默,我们不会说话,我们也不需要说话。它们说。你们渴吗?渴是什么?渴就是水。不,我们拒绝水。我不听它们的。我给它们灌了满满一盆水来。我把水倒下去。它们就把水吐出来。不,我要把你们变成绿洲。我要给你们生命。我说。我们不需要。我们拒绝种子。我把阳台上的花儿移出来,种在沙子里。沙子们躁动不安。它们高声斥骂。它们痛哭流涕。我要给你们播下爱的种子。它们会在你们的土地上发芽。我说。给我们钱。我们的食物是钱。我们不要种子。我们不要爱。它们会在我们的身体上腐烂。它们会使我们腐烂。沙子们放声大哭。沙子们的哭泣没有泪水。它们的哭泣释放出靛蓝的火焰,使空气灼热燎人。
比干坐在沙发上,虚弱而苍白。他怎么了?他是我见过的那种典型的贫血的孩子。他的脸上布满了冷汗。我去卫生间接了点热水,把我的毛巾浸在热水里。我拧干毛巾。我用热气腾腾的毛巾给他擦脸。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似乎他是我的失散很久的孩子。你怎么了?我问他。我看见我是一片沙漠。他虚弱地说。
我从书架上一口气给他抽出十几本书来,放到他怀里。他迷惘地望着我。这些我都看完了。现在它们是你的了。我说。我不看。他很简短地说。我蹲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为了我!我说。他望着我。他的眼睛再次迷离。我看了这些,你就会回来吗?他问。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来没有离开你!我说。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他怀里。你还在!你还在!我知道你还在!他喃喃地说。而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泪流满面。在我的泪水中,我看到我播撒在沙子里面的种子纷纷爆裂,也被分解成一粒一粒的沙子。这让我更加伤心欲绝。我的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滴落在沙子上。在我泪水的浇灌下,有一颗沉睡的种子伸了个懒腰。好咸的雨水啊!它说。我开心极了。我真想亲它一口。
我拽着比干给我换燃气去。我不停地对他重复说,我的老公要来了。我不知道我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看着他提着燃气罐爬上爬下,我对他说,女人没个男人看来是真不行啊。不过还好,我老公就要来了。他很不耐烦,放下燃气罐就要走。我上班去了!他瓮声瓮气地说。等等。他在门口站住,回过头来望着我,一时望得我不知所措。我老公要来了。我对自己说。我把我看完了的书抱给他,放他怀里。答应我,为了我,你一定要看!我柔声说。
他点了点头。
再见!他说。
再……见!他走得不见了人影,我的见字才出口。我倚在门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回到房间,我开始打扫,把他留在房间里的沙子清理干净。我用消毒水把地面拖了好几遍,以求清除他的味道。待到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却又引我遐想到他,使我耳热心跳。似乎这消毒水的味道,也是来自他一样。我抓狂地又给房间喷了大量的香水。到最后,各种味道,他的,消毒水的,香水的,还有我自己的,那个没来过的我老公的,各自割据一方,有条不紊地组合成一块俄罗斯魔方,在我眼前旋转。
(四)
老公的到来像是一只强有力的手给公司上紧了发条,把我们惯常的生活作息全部打乱。阿兰安排了盛大的酒宴接待他,算是对我的工作的肯定。老公意气风发,有如回到了我们的新婚。他疯狂地喝酒。他跟阿兰不停地喝,同时给我的每位同事敬酒。婚礼上我见识了山东的酒文化。无酒不成欢。他们用山东的那种大海碗,一碗一碗,个个以为自己是武松,喝了酒了就装备了熊的心豹子的胆,可以去打老虎,可以把天王老子都踩在脚下了。老公秉承了山东人的豪爽,却没能把酒量继承过来。在酒店里他就哇啦哇啦狂吐了一场,搞得我极丢面子。回到家,他又在床头吐了一摊。我收拾了一晚上。家里所有其他的味道终于都因为不堪忍受这令人呕吐的酒臭味而逃散。那一夜,我蜷缩在沙发上,看床上睡得像一头猪一样的老公,感觉是那么陌生,好像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一般。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床上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老公跪在我床头。老婆,对不起,昨天让你受委屈了。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他恢复了温文尔雅。他把早饭已经做好,端到床上来。吃完早饭,他坚持一定要陪我上班。我就坐着,保证不影响你工作!他信誓旦旦地说。我相信了他。
下班之前,阿兰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一脸的凝重。
You know how sorryI feel when I hear you will quitus?他说。
What?我以为我听错了。Who told you that?
阿兰很奇怪我居然不知道。他说我老公找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告诉他说这是我俩共同的决定。他很遗憾,但是我确实不能继续在这儿工作了。
No,1 won't leave!我对阿兰说。
但是他是你老公啊!阿兰说。
是我老天也没用。只有我自己对我的行为负责。我自己决定我是哭是笑是爱是恨是进是退。除了我自己的意志,其他任何人的对我都无效。我告诉阿兰。
回到家,我冷眼看着老公笑嘻嘻地在厨房忙乎。他炒了三四样小菜。他把餐桌布置得像个礼品盒。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旁。他往我盘子里夹各色各样的菜,把它堆成小山。怎么不吃?你老公这么辛苦,老婆大人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他说。我不理他,只直直地瞪着他,瞪得他身上发毛。
说吧!怎么回事!我冷冷地说。
什么怎么回事?他故作镇静。
不要装了!我说。
老公堆起一脸的媚笑。老婆啊,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孤独,又辛苦,我看着心疼啊!这工作,咱不干了,行不行?
我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望着他。
我那边,那边手续也办得差不多了,最多再过一两个月,三个月,无论如何不超过四个月,我向你发誓,四五个月,就办妥了。你多干这么几个月,也多不了几个钱,没什么意思是吧?他一边说,一边挠自己的后背。他自己的谎话是扎他的刺。
老婆,你要相信我,我这么做,真地是为了咱俩!
你是我老婆啊!你想想,我会害自己的老婆吗?我会养着你,我会供着你,我膜拜你!老婆,你别不理我啊!
够了!我说。
那顿饭,我没有吃。夜里,我望着窗外满天星斗,独自流泪。我错了。这里属于我,但是不属于他。我不该把他叫回来的。这个家,这方天空,都是我的。他在边缘。他挤不进来。所以他想把我拉出去,拉进他的世界。一直以来,他口口声声尊重我爱我,都是假的。他也没有睡。他掀我的被子,往我被窝里面拱的时候,我一脚把他踢到床下去。
我们的冷战一直持续着。我在我和他之前设置了铁幕。不,不是我。为这个铁幕负责的,应该是他。他依然像是我的尾巴,我到哪他都跟着。人前人后,老婆长老婆短,甜言蜜语,体贴入微。在同事面前,我只好强装笑脸。这让我很累。虚假的笑挂在脸上,有千钧重。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要给同事一个恩爱夫妻的假象。一个幸福的假象。为了不让人们在背后耻笑我,我就必须在他们面前卖笑。这些笑如同我自己吹出来的肥皂泡一样廉价而虚伪。
我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个礼拜后,老公问我。
为什么?我问,给我真实的理由!
老公又蔫了,如同霜打过的柿子。
我不能说。他说。
在他上飞机的前一天,我有点心软了。这八九天,我就没让他沾过我的身。冰冷冷的铁幕竖在我俩之间,使我们连欢爱的企图都没有。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为欲望所折磨,所控制。到他真地每天睡在我身边,所有的欲望,所有的幻想,却都如肥皂泡一般破灭,既没有声响,也不见残骸,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我都怀疑,我一直爱的想的,反而是我为自己构思的他的幻像,而不是他本人。他就是我的叶公的龙。我躺在床上,想如果他在这最后~个晚上坚持的话,我会妥协的。毕竟他万里迢迢而来。我在等待中睡着了。睡梦中好像他抱住了我。我由着他抱着。他的体温暖洋洋的。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他已经走了。早饭做好了,在餐桌上,还冒着热气。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老婆,永远爱你!
历史好像在重演。历史力图要画圈圈。难道它没有发现,它的圈圈有个裂缝,无论怎么圆,都不再完美了吗?
面对着这个裂缝,我拿起画笔,却不知从哪里能够把它缝合。
我再次泪流满面。那是一粒来自美国的沙子落进了我这个中国姑娘的眼里,我越是揉,它进得越深。
(五)
老公走后,我一个人独自忧伤。我们患了一种叫做忧伤的病。比干,和我。还有西双湖畔的那个女孩。我长久地站在镜子前面,观察我的忧伤。那个女孩会在镜子里和我并肩而立。她的忧伤的美让我的忧伤显得那么寒碜。这使我决定把它抛弃。忧伤是一个漩涡。把它剥离是一件很艰苦的差事。不过与那个女孩撞衫,并且被她比下去,这更让我无法忍受。我在镜子前华丽地转身,把它扔在了镜子里那个女孩的脚下,由着她践踏,我体验到一种近似高潮的快感。
老公依然隔三岔五给我打电话。他绝口不提他这次来去在我俩之间引发的不快和裂痕。柏林墙早已倒塌。铁幕已被摧毁。那么,就让我们加入全球一体化的进程,忘记冷战吧!所谓东方西方,所谓黑人白人,所谓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其实只在人的一念之间。一念向善,人间皆善,人间是天堂。一念向恶,人间皆恶,人间是地狱。人间的善恶,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善与恶,天堂与地狱,其实从来就不那么泾渭分明。人心也如此。
(六)
我回归到工作中。
阿兰带我去南京,参加那一年的南京秋季展销会。公司还在建设阶段,我们的产品都是从法国空运过来。还没有开始生产,阿兰就为产品的销售进行预热。销售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我们制定参展方案。阿兰的计划是定制华美的展示柜,配上美轮美奂的灯光。不要把你的东西藏在玻璃后面。我说,要让它和你的顾客亲密接触,我们的习惯叫零距离接触。这样,它才会和他们建立一种谐和默契。不要展示柜。我需要模特,美丽的模特会使我们的产品魅力四射。我说服了阿兰。阿兰倾向于招聘阳刚十足的肌肉型男,他说这与我们的产品定位相互呼应。他说美女模特太老套了。他需要新意。老套的才是有效的。我说。Olivier和我对模特进行了第一轮筛选。我没有秉持阿兰的理念。我刷掉了所有的男模。在所有的女模中,我最喜欢一个广州来的。她叫阿秋,她身上带着淡淡的秋的哀伤。我对她一见倾心。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几分西双湖边那个女孩的影子。只有几分,但是也已经让她周身辐射出非凡的美来。最后一轮的面试中,阿兰执意要淘汰阿秋。为什么?我问。她身上有种萎靡,有种颓废。这会严重影响我们的产品形象。她也不够高,与其他的模特一起,破坏了模特的同一性。另外,我不明白的是,她要价最高。这没有道理。阿兰说。
我俩为阿秋争吵个不休。阿兰拍了桌子。我是总经理!我是公司的决策者!他龇着牙,瞪着眼,脸皮被怒火烧得通红。他的声音像是晴天的一个惊雷,连在工地最偏僻的角落干活的工人都被吓得放下手里的工具,捂住了耳朵。
如果你名义上让我操作让我负责这个展会,实际上我只是个摆设,那么,这次展会我放弃参与。我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阿兰一个人关着门在办公室赌气。我敲门他也不理。我推门进去。
I'm sorry Grandpa!我说。
他吃惊地望着我,脸上的怒火一点点熄灭。I'mnot so old!他说,1 will show you that!
我们这就算和解了。阿秋给我留下了。她为我挣足了面子。展会那几天,她披着一头乌亮的披肩发,在我们的产品旁边,淡淡地,不经意地变换着pose,她淡淡的忧伤,如同淡淡的幽香,把所有路过的蜂儿蝶儿都吸引了来。只要她在,我们的展台永远挤着黑压压的人群。闪光灯追逐着她,一刻不停。照相机定格了她,也记录了她旁边我们的产品。我望着其他模特的落寞,不由深深同情起她们。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闪现西双湖畔的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如果把阿秋换成她,那现场又该是怎样的疯狂啊!
因为阿秋和那女孩的几分神似,我就不由对她多了几分亲近。晚上,阿兰邀请了她和我们共进晚餐。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也总使我想起比干。好久没见到他了,他还好吗?夜晚,躺在宾馆的床上,我眼前总有他忧伤的眼神。我蓦然惊觉,我对他的思念,竟然远远超过对我老公的。更多的时候,他跟我老公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在恍恍惚惚中,再也无法把他们分开。我决定回水晶镇之后,一定要找潘工好好聊聊。我迷失了自己。我需要指引。
想起比干有次找我要词典,我专门找了个时间去当地最大的新华书店,给他买了几本书。你打算学法语吗?阿兰见了我买的词典,问我。No我说,I'm notinterested in French. nor in Frenchman。
展会结束动身返程的那天早上,我去阿兰的房间找他,意外地发现阿秋也在。她正在梳妆。我知道这是阿兰对我的示威。男人都是这样的。只有狗是忠诚的。阿兰说。我对他倒无所谓。但是,我一直以来对阿秋的好感却在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我们三人一起在酒店吃早餐。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吃?阿兰问我。
饭里有苍蝇。我说。
你是认真的?阿兰盯着我问。
Hundred percent serious!我说。
阿兰丢下刀叉,去卫生间一阵狂吐。
(七)
阿兰把潘工提成工程部的经理,全面负责工程设计这一块。晚饭我们就在食堂闹腾到很晚。潘工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她。我们开了两瓶葡萄酒,都喝了个半醉微醺。我们肆无忌惮地玩笑,好像回到了中秋的那个晚上。一晚上的欢闹,我的脸都笑得疼。我搓啊揉啊,怎么都无法使错位的肌肉回到它们正确的位置上去。
酒阑人散,夜已经深了。出了食堂,但见满天繁星,撒一地寒霜。我拽了潘工,我们回到办公室。我把今天刚洗出来的展销会的照片拿出来,我俩一起,一张一张地翻开品评。我指给她看阿秋。这个女孩,给我挣足了面子,但是,也让我颜面扫地。我曾经那么喜欢她,她却狠狠羞辱了我。我对潘工说。她都做了什么?潘工很惊诧。我不惜跟阿兰撕破脸,也坚持要雇用她。可是,她为了不知道几百块钱,上了阿兰的床。我说。男人都这么恶心!潘工说,不要对他们抱有幻想。没有,我从来没对他们抱幻想。我痛恨的是阿秋。她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清纯。她的忧伤像极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我说。
潘工拿起照片,端详着阿秋。这个女孩,有二分比干女朋友的影子。潘工缓缓地说。
我的心一阵狂跳。我想起西双湖畔那个哭泣的女孩?莫非她真的是比干的女朋友?
她是叫七七吗?我问。
潘工沉思了半天。那天比干给我介绍,应该就是叫七七。这个名字很特别。我见到她的那天,又恰好是七夕。我当时还想,她是不是就是七夕那天出生的?对了,她叫秦七七!秦是中国古代美女的姓。我当时想,她不姓秦,还真难找到第二个敢用这个姓的女孩来了。
她真的那么美吗?
潘工指着照片上的阿秋,说,我说她有二分神似那个七七,已经是抬举她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能也见过她。可是,她当时离我们只有几米远,我还跟她说话了,比干不可能看不到她呀!他俩都没有说话。可是如果那个女孩不是她,又能是谁呢?
潘工困惑地望着我。你别吓唬我了。她说,你和比干在一起,遇到他女朋友,而且他俩还不说话?你俩在哪见到她的?
西双湖。我说。那个女孩一直跟着我们。后来她哭了,我才注意到她。
她哭了?为什么?
因为……比干他……吻了我。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如同一只蚊子哼。我抓住潘工的手。姐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吗?
潘工笑吟吟地望着我。不要问我,问你自己的心。她说。
我自己的心?
潘工伸手抚摸我的脸。
傻孩子,享受青春吧!她说。浮生若梦啊!金山银山,广厦万间,权倾朝野,名满乾坤,两眼一闭,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是你的。但是你的体验,你的欢乐,会刻在你骨头上,追随你一直到你死后的生活。
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心虚呢?
我也曾经心虚过。潘工陷入了往事之中。
姐姐,你的德国情人,他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潘工的兴致高涨了起来。她拿起我桌上一只绘图的铅笔。她站起身来,面对着墙壁。我不敢把他装在口袋里到处走。我只能把他搁在心里。不过,我可以给你画出来。她说。我本能地想阻止她。她会把我的白白的墙壁画得乱七八糟。但是,如果我真这么做了,那又是多么大煞风景啊。明天让清洁工擦掉好了。实在擦不掉,反正工地上有的是石灰水泥腻子油漆。让工人处理一下吧。
潘工手里的笔在墙上一通涂抹,涂出一团头发来。那头发卷起,还吐着大海的泡沫。这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是栗色的,像是夕阳照射下的海浪。我俩好了之后,他送了我一本英文的小说。是米兰昆德拉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作家,也是我第一次读一本英文的小说。可是因为是他送的,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读完。小说里面有个女人,喜欢让男人用头跟她做爱。我就问他,这怎么可以?他说,那你就试一次吧。凡事都要自己亲自去体验。我体验了。他的头发是那么的柔软,像是潮水,一浪跟着一浪,在我身上翻涌,把我淹没在快乐中。我也跟那个女人一样,也深深地喜爱上了。你头发上,有一股女性生殖器的味道。每次我都要学书里,嘲笑他。他说,是你的味道。我走到哪,要把你的味道带到哪。
头发之后,她在它们下面描了一张脸的轮廓。这是他的脸。他的脸冷峻,生硬,像是海边经过了千年万年风吹水蚀的岩石,崚嶒如刀。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来我们设计院,我见到他的脸,总是感到害怕,好像它会在我的心上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出来。他注意到了我。你为什么总躲着我?他问我。要知道我不是狼,你也不是羊。我们是同事。如果你是狼,我才是狼。如果你是羊,那么我也是羊。我们要同心协力。他说。你是做设计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设计得这么冷这么硬?要知道,你不是一个大楼,不需要这么棱角分明。我说。他抓起我的手,捂在他脸上。他的脸不冷。他的脸是海面的斜阳,暖暖的。他的脸也不硬。像海水一样软,海水一样柔。不要被表象迷惑,更不能被它吓倒。他说。
她在那脸的轮廓上画上了耳朵,鼻子,嘴巴。你知道海底的光缆吗?他的耳朵可以捕捉比它还要微弱,还要辽远的信息。我俩分开的日子,我在北京家里床上的任何细微的思想,我在心底里说的话,他都听得到。他的呼吸带着海风的味道。它能把我的气息漂洋过海吹到他的鼻孔里。凭着他的耳朵和鼻子,我无处遁逃。我在天涯海角,都能被他捕捉到。我是他网里的一只幸福的虫子。他的嘴巴能吐出天下最美的音乐,说出天下最动听的语言。他曾经很坚决地告诉我,他回国之后就离婚,他要娶我,他要永远跟我在一起。我堵住了他的嘴巴。我告诉他,我已经知足。人生所有的痛苦都来自欲望。我的欲望很小很小,小到肉眼看不见。我无法与他天长地久。除了爱,我还有家,还有女儿,还有老公。他们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命中注定要背负着他们,与他们同生死。爱给我存在的乐趣。责任是我存在的意义。这是身为一个中国女人的幸与不幸。
然后是躯体。他的胸膛宽厚,博大,如同大海。我喜欢把头枕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如同潮起潮落,发出海潮一般的声音。我睡着了,就整夜地睡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胸上有很多毛毛,为我搭了一个窝。我是他窝里的一只水鸟。
他的胳膊。他的手。它们是那么精美,是海底那姿态万千的红珊瑚。你听说过米开朗琪罗雕刻的巴尔扎克的手吗?他的手比那还要完美。他绘图时不用任何工具,可以把直线画得比海平面还直,把圆画得比珍珠还圆,把比例画得比洋流还要准确。
她最后给他添上了腿和脚。这双脚,如同海浪一样,永不停止追捉。我不知道他到底要走到哪里去。我看到他,就看到我们人从直立行走以来,一刻不停地奔走。一代又一代。后浪推前浪。我曾经问他,你耗尽一生,永不停歇,最终不是依然走向毁灭吗?他说,不是的,我是走向新生。我在地球上最荒芜最偏僻的角落建筑生命的辉煌。人心比地球还大。难道我们拥有的还不够多吗?我们需要占领荒山,沙漠,去惊扰不毛之地千年的岑寂吗?他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停不下来。我的脚步不属于我。
我站在潘工旁边,一边看她画,一边听她讲。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建筑设计师都是一流的画家,但是,她画出来的德国情人,虽然是用的铅笔,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却那么栩栩如生,好像就要破墙而出。我惊叹不已。我决定只要这个办公室还属于我,我就一直保留着它,像一幅艺术珍品一样爱护它。它周身流动着的,是潘工的血,是她的爱,她的梦。
眼睛,我说,你还没画他的眼睛。
潘工胆怯地望着我。眼睛?眼睛也要画吗?她问。
当然啦。你画出眼睛,就看见他的心了。我说。
他的眼睛,白天是盛夏的烈日,燃烧着火一样的热情,晚上是秋夜的月亮,柔情似水。你说,我是该画白天的,还是晚上的呢?潘工拿着笔,踯躅犹豫。
那就画白天的吧。我说。
潘工给他画上了眼睛。那眼睛灼灼逼人,似乎是活的。潘工和我不由自主都后退了一步。潘工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在发抖。
他不会下来吧?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不知道。我说。我的腿也在发抖。
接着,一切都抖了起来。桌子,墙壁,天花板,大地,灯光,月光,空气,梦,和血。它们一边抖动,一边发出不可思议的交响。我听到海的呼啸。夜空的沉默。梦的呓语。爱的歌唱。思恋的脚步。恐惧的铃声。期待的蛩鸣。心的呼唤。墙上的人走了下来,如同婴儿离开母体,一根脐带连接着他和墙壁。我惊恐地望着他。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灼热的目光变得柔情万种。不要害怕。他说。然后低头扯了扯盘在他腰间的脐带。他扯了几下,终于放弃了。女士,能借我一把剪刀吗?他问。哦!我惊魂未定,去办公桌里掏出一把剪刀,远远地递给他。他笑了。好像是笑我的胆小。他接过剪刀,剪断了他和墙壁的联系。脐带里没有血,簌簌地落一地石灰。他凝望着潘工。我听到你的呼唤。我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潘工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可是,我很害怕。就像咱俩第一次的时候那样。我喘不过气来。她怯怯地走向他。他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走吧!他说。
嗯!潘工点了点头。他们手牵着手,走出办公室。潘工回过头来。记得代替我向比干和其他同事们告别。我会想你们的。她说。她再也没有回头。我立在门边,呆呆地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深更的黑暗中。
一地冷风起。满天星斗寒。冬天,就这么来了。
(八)
圣诞节前夕,法国人集体休假,把工作锁进了他们办公室的抽屉,拎着度假的心情回国去了。阿兰走前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以为他会交待一下他不在期间的工作事宜。他则只简单地跟我说,明天开始,我正式休假。我休假期间,你要是给我打电话,我会很高兴,但是,绝对不许对我说任何与工作沾边的事。我望着他严肃的神情,实在不忍心放过这个打击他自恋的机会。放心好了!我说,没有你,地球还会转,时间不会停止,法国不会瓦解,中国依然会强大。Nothing willchange, Grandpa!他气得冲我吹胡子瞪眼,灰溜溜走了。
Olivier找我,说铁梅找他请假。她什么事?我问。她没说,就说有点私事,要回家一趟。Olivier说。反正法国人都不在了,走就走吧!我说。
十二月三十一号,我们都拿起了铁锹,在工地上,把冻成冰块的泥土翻起,把过去的一年,和它的伤和痛,欢乐和收获,爱和恨和情和仇,都埋进大地的肌体里。冰冷自动把它们冻成一块块透明的长方形,如同是棺椁。它们将进入漫长的守候,直到千年后,考古学家把它们从地底掘出,使它们重见天日。那时,也许它们已经腐烂,也许,会变成化石。考古学家们会把它们放在精密复杂的仪器中,分析它们的分子和原子的构成,破解它们的密码,或者,会把它们陈列在历史博物馆,让它们开口,讲述千年前的故事。
那一天,随着1996年一起丢失的,还有我的自行车。早晨起来到楼下,我就发现我的车没了。这让我很郁闷。我步行到的办公室,连早餐都没赶上。我对Olivier说,明天元旦了,今天下午没事的,就放半天假吧。然后,我到比干的办公室。
我的自行车被偷了。我说。
哦!比干说。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下午陪我买车去吧!我说。
好的!他依然面无表情,没有欢喜,也不拒绝。他整个的人都游离在时间的边缘,现实的边缘,情感的边缘。那边缘是如此得狭窄,把他的人都挤得像是在门缝里,扁扁的,窄窄的,瘦瘦的,长长的,使人忍不住就心酸。
吃完午饭,办公室的员工,工地的工人,就都陆陆续续拖着地上短短粗粗的影子,离开了公司。整个公司,冷清如我,孤孓如比干。我拉着比干,出了办公区。外面的世界,北风呼啸。北风把远处围墙边光秃秃的树木拉弯了腰,向我们倾下身子,像是要向我们哭诉这冬天的寒冷和风的虐待。北风把阳光吹得摇摇晃晃,七零八落,落一地冰渣。北风往我们的身上扑,寻找每一点衣服间脖间的空隙,去侵犯我们的肌肤。北风得意地大声喧哗,以武力威严地宣示他们对大地的主权。
比干去推车。这么大风,咱俩走一走吧!我说,反正咱俩有一下午的时间。
哦!比干说。
我们并肩走在干硬结实的道路上。比干的两手插在他灰褐色的羽绒服的兜里,默默无言。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语言在我俩之间显得多余。我把胳膊穿过他的胳膊,紧紧依偎着他。我们互相汲取对方的温暖来抵御风寒温暖自己。我们像是一对多年的情侣。我们相依为命。
水晶镇的商场集中在镇中心巴掌大的地方。商业区里,显出过节的气象来。人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们没有驻足停留,直接到商场里面。我挑了一辆小巧永久自行车。付了钱,出了商场,比干领我到一个修车铺。刚买的车也要修?我问他。当然。他说。他把自行车交给摊主。摊主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满脸褶子,满手油污。风一吹,就从他红红的鼻孔招呼下两行清水。他就用手捏住鼻子,擤满地的鼻涕。擤完了,他就用脚,把鼻涕在地上抹一摊湿湿的冰渣。要多久?比干问他。个把小时吧!大爷头都没抬。比干拉着我就走。我不动。我想看看他要对我的新车做什么。大爷也不管我们,自顾把我崭新的自行车倒立在地上,拿一把工具,一根一根地紧自行车的辐条。我附在比干耳边问,除了这个,还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比干说,应该是每个地方都要检查维护一遍。我每次都是把车往那儿一搁,就自己遛弯去了。到时间再取。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外面这么冷。我看着老大爷。外面这么冷,他连手套都不戴。他的手在风中,被风拉一个一个的口子。血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在口子里面结成冰,给他的手上画一道一道歪歪扭扭长长短短的红线。
离开修车铺,我拽着比干回到商场。我一家一家地看衣服。我把羽绒服脱下来,看到喜欢的衣服就试。比干在我旁边看。好看吗?我问。好看!他说。这一件呢?好看!这件紫色的毛衣配我的肤色行吗?挺好的!我觉得我的皮肤不够白,穿这件红的是不是特难看?白里透红,不难看。怎么我穿什么你都说好看?你是衣服架子嘛!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说得我心里美美的。有你女朋友好看吗?我差点冲口而出,不过这句话到嘴里的时候,我又把它嚼巴嚼巴嚼碎了给咽下去了。它有股葡萄的味道。果肉酸甜,皮和籽苦涩。我本能地觉得,她是一个我不能碰触的伤。这个伤,在他身上,同时,也在我身上。我眼前又浮现出西双湖畔那个如梦如云的女孩,她那超凡脱俗,不似人间的美。我望着眼前比干清瘦忧郁的脸。就算她真是比干的女朋友,我也无需自惭形秽的。她是熊掌,我是鱼。不一样的美味。谁敢说熊掌就一定比鱼美味?
你试这么多,买吗?比干问。
不买。我有足够多的衣服了。我说。
那你试什么?他说。
穿到我身上一次,就算是我拥有过了。我买的很多衣服,连一次都还没穿过呢。我说。
比干撇了撇嘴,眼神却飞得很远很远。我拽了他好几次。喂!比干!比干!比干迷迷糊糊的。我觉得他的眼神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收不回来了。
我们回到修车铺,又等了好一会儿。等车修好,天已经黯淡下来,灯火瑟缩着,慢慢多起来,用它们的光热对抗冬夜的黑暗和寒冷。多少钱?比干问。十五。大爷说。比干给了他二十。我说我来。比干没理我。大爷找他五块。比干接了钱,又退给了他。怎么了?这钱有问题?大爷瓮声瓮气地问。不是。比干说,不用找了。
比干推了车。我依然挎着他的左臂。贴着他,我觉得自己都高大起来。虽然仅仅是五块钱。但是,我眼前的比干,不再是一片荒漠。我给他播撒的种子正在觉醒。它们会形成绿洲,会变成森林。
我看了你给我的书。比干说,都看完了。
喜欢吗?我问。
比干想了想。它们像是猪八戒的人参果。我还没来得及品味。他说。
一会儿你送我回家。我说,我再给你拿几本。另外,你需要把我的新自行车搬到我屋里去。我怕它再被偷了。
好。比干说。
街两边小吃摊像雨后的春笋,随着路灯光,一个接一个钻出地面。煎饼摊上滋滋冒着烟气。水晶镇的煎饼是在一个圆形的鏊子上摊一张煎饼,上面撒上厚实的切碎的菜蔬,菠菜,韭菜之类,拌上作料,再打上鸡蛋,然后在上面再覆盖一张准备好的煎饼,两面一翻,一张热气腾腾,香脆可口的煎饼就出锅了。我跟比干一人要了一个。咬一口,满口的汁就顺着嘴角流下来。我俩相视,不觉莞尔。我掏出一张面巾纸来,擦掉比干嘴角的菜汁。然后,我指着我的。我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一道热热的,蚯蚓一般顺着我嘴角爬的东西。比干没有纸。我掏出来一张给他。他望着我,眼神再次迷离。他俯下身子。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我没有躲闪。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他用嘴清理了我嘴角的汁液。我等着他吻我。我的嘴唇因等待而焦灼,因渴望而颤抖。他很自然地就裹住我的唇,他吻着它们。我要吃……他说。他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挑逗我的舌头,他吸吮我的舌头,吸得我浑身麻麻的,不能自己。这是他第三次吻我。这一次,我彻底放弃了反抗。一圈入围着我们,看我们。直到我俩分开,才又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讪讪地走了。
我们继续逛。我们吃了羊肉串。一人又吃了一碗馄饨。肚子里有了食物,浑身也有了热气。我可是饱了。你还吃吗?我问比干。我也饱了。他说。可是我想吃一样东西。什么?比干苦思冥想了半天。我给忘了。他说。它们就在我脑子里。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头疼。那别想了。想起来咱们再回来吃。我说。
我们回家。他骑车。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两手圈上他的腰。即使在蓬松的,厚厚的羽绒服里面,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瘦弱。在凛冽的寒风中,他显得那么的,那么的单薄,那么的,那么的,可怜。我忍不住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帮我把自行车扛上了四楼。我关了门。他一边搓手,一边跺着脚。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屋里屋外一样冷。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在我手里犹如一块寒冰。冷吧?我说。嗯。手脚冷。他说。脚一冷,浑身都冷。我告诉他。我去洗澡间,打开淋浴喷头,让热水如瀑布一般泻下,让热气一层层铺满整个洗澡间。我出来,柔声对比干说,去,洗个澡去!洗完澡就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