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比干

2015-07-17 19:17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奶奶

(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带了七七,坐上了去丰台的火车。等我们辗转来到丰台妇幼保健医院排队挂号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生老病死。人生一切皆可逃,唯独这四样,谁都躲不过。而这四样,又都离不开医院。也就是说,从人的降生,脱离母体的第一声啼哭,到闭上眼睛,复归于母体的最后一口气,人生的所有不可逃避,都在医院。医院承载了人一生的精神的肉体的一切苦难。而在中国,抛去病痛本身不说,看病这个过程,也是一件人生的苦难。有病诚苦难,看病苦更高。有病而去看病,则是双重的苦难。我站在见尾不见首的挂号的长龙后面,看男男女女,拎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花花绿绿形形色色的伤痛来来往往走走停停,不由地眼花缭乱。七七站在我身侧,牵着我的手。你看地上!她指给我看。地上的脚印重重叠叠堆积如山。七七指给我看人的脚印中夹杂的蹄印。这是什么蹄印?七七问我。我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像是羊的。我说。胡说。七七笑。这里怎么会有羊?我也不知道。我说。

“远离一切魔鬼的咒诅吧魔鬼还在这世界掌权魔鬼的权势就是疾病就是死亡人脱离魔鬼咒诅的唯一方法就是高喊主耶稣救我退去吧魔鬼撒旦奉耶稣基督的名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他从死里复活已经得胜主耶稣打败了魔鬼主耶稣已经战胜了魔鬼疾病的权势死亡的权势相信主耶稣他就赐给你健康赐给你永生那活着信耶稣的必不为邪病折磨必不为死亡侵犯被魔鬼辖制是因为你在罪恶的黑暗中人靠自己的行为不能赦免自己的罪唯有相信耶稣基督他在十字架上为你我的罪而死他的血能洗净你的一切罪我们用真理和诚实敬拜耶稣就在我们的口中建立了能力就可以封住魔鬼的口使魔鬼远离你高喊主耶稣的名就可以脱离魔鬼的咒诅我亲爱的同胞不要再愚蠢地相信偶像和你自己用你的心接待耶稣相信耶稣的名天下人间唯一拯救的名你就是上帝的儿女……”

一个五六十岁,矮小,干瘪的老太太,站在我旁边,唠唠叨叨,念念有词,没完没了。你说不清她是在说还是在唱。那声音跟苍蝇似的围绕着你,嗡嗡嗡嗡!就在我丧失耐心,准备堵住耳朵的时候,她递给七七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换了个位置,又开始她新的一轮狂轰滥炸。七七把小册子举到我眼前。基督的荣光。我不屑地龇了龇牙。去!赶紧找个地方给扔了!我说。不!七七说,反正白给的。反正站着也无聊。她还真像模像样地翻开在那儿读起来。

前面不时有一阵骚乱。有人大打出手。有人满脸是血出来。叫骂声喊打声,人声鼎沸。估计是有人插队。不明真相的排队等号的人在焦躁的等待中会不知不觉地积聚怒火。插队的人则恰逢其时,把那无处排遣的怒火导引了出来。不过如果遇到的是票贩子,则人群多半会保持羔羊一般的沉默。欺软怕硬是人类的天性。尤其对于中国人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种族来说。人类历史上四大文明古国,据说只有中国绵延贯穿到今天,尽管中国被多少异族征服过统治过,但那征服统治了大汉民族的所有异族,最终无一例外地被汉族同化,连自己的语言文字信仰一并丧失。甚至有人断言,二战如果中国失败,其结果是日本将不复存在,原日本国土和居民将如同大唐大元大清一样成为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一边排队,一边浮想联翩。时间如同蜗牛,背着厚厚重重的壳,一步三回头,很不情愿地往前爬。等了大半一个小时,才轮到我们。

挂哪个科?隔着一扇硕大玻璃开着的一本书大小的窗子的白大褂白帽子问我。

我……我有点发懵,尤其是那板着的面孔威严的声音,使我不自觉地缩小。我也不知道。我说。

病历本!白大褂白帽子命令。

没……没有病历本还……我有点发慌,好像考不及格的小学生面对家长。

去!先去买病历本再来挂号!白大褂白帽子说。

我望着七七。辛亏我们是两个人。我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病历本去。

好!你去吧!

我护住脑袋,挤出人群的时候,一身是汗。打听哪买病历本,换了个窗口,继续排队。又是大半个小时。再回去找七七。七七早已被挤了出来。你怎么出来了?我问。人家不让我呆!七七说,眼泪都要下来了。想起刚才有插队的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脸是血出来,我只好又乖乖地重新排队。对不起啊,老公!七七说。没事,你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我安慰她。七七笑了。你看这里像是能找到坐的地方的地方吗?她说。我也笑。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时间已经是中午了。我俩浑身是汗,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我把病历本给七七。这次你来挂号。我说,她问你挂什么科,你就说你也不知道,你说检查那个膜,她就知道给你挂哪个科了。哦,知道了!七七说。我们满怀着希望,七七跟白大褂白帽子一说,白大褂白帽子白了七七一眼,说,妇产科,已经没号了,明天来吧。

我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拥挤的人群扔了出来。

怎么办?七七问我。

我看着医院里乌秧乌秧的人潮。走吧,先吃饭去。我说。

站了一上午,我的腿脚又麻又疼。不过鉴于医院附近的饭馆都很黑,我俩还是支撑着,走了有两站地,到路边一家黑乎乎的小饭馆里。饭馆的桌子都掉了漆,起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苍蝇追着人,大大咧咧在我面前爬,我连举手轰它的气力都没有了。一个木须肉,两碗米饭!我喊,再给来两杯凉白开!玻璃杯口上豁了角,里面也是黑乎乎的。顾不了这些了。

一碗米饭下肚,浑身又有了生气。七七再次问我,怎么办?

我送你到火车站,你先回厂里去。明天早上你再搭火车回来。我说。

你呢?

我在这儿排队。连夜排队。否则明天还是一样的结果。等我俩坐火车赶到这儿再排号,黄花菜都凉了。我说。

我不!我哪都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七七说。

我磨破了嘴皮,都没说服七七回去。晚上,七七把基督的荣光撕成一张张,垫在地上,我俩就在医院的窗口外,依偎着,过了一夜。跟我们一起熬夜排队的,居然有几十个人,所以我们并不孤独。七七睡不着,让我给她讲故事。我搜肠刮肚,发现里面除了屎,别的什么也没有。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吧!我对七七说。七七立刻闭上眼睛,靠在我身上装睡。

第二天,我们很顺利地挂到了号,然后开始了剩余的等待。先是在分诊台等待叫号,然后在妇产科第十三诊室门口排队。漫长的等待使我们鞋底粘的泥土中的草种都发芽长出膝盖深的蒿草。每长一根我们就拔一根,扔在候诊区的巨型的黑色塑料垃圾桶里。到后来我们发现不仅是我俩,所有人都在拔草,垃圾桶很快就被填满。医院的保洁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很快地把垃圾桶清空。

终于叫到七七的号了。我俩忐忑不安地进入诊室。一个五十来岁的穿白大褂白帽子的天使,慢条斯理地望了我俩一眼。你怎么了?她问七七。七七惊慌地看了我一眼。我用眼神鼓励她。七七安定了下来,不过还是有几分犹豫。我……我……我……七七显然不知道怎么措辞。老天使不耐烦了。我什么我?快点说,不要耽误大家时间。她冲七七吼。她这么一吼,七七反而镇静了。我的女人不时会给我一些惊奇,让我刮目相看。

好吧,七七说,我想检查一下处女膜,好像它有问题了。

老天使很诧异地斜了她一眼,飞快地给她开了个检查单。我们拿着检查单,继续我们的排队大业。排队交费。交完费了排队检查。等待检查结果。取了结果,又回到第十三诊室,等天使看完正在诊断的病人。七七把检查单给她。她看了一眼单子,说,处女膜完整无损。她把单子还给七七,高声喊,五十八号!

我赶紧问,大夫,请问一下,有没有可能这个膜破裂了会自行修复的情况?

老天使很不屑地望着我。年轻人,想什么呢?我跟你说,就冲人姑娘这模样,不管有没有那层膜,配你,都绰绰有余。什么年代了这都?要是我,甭说陪你来查这个,你一提出来,我早一脚把你踹远远的,哪凉快哪呆着去!

天使说得我满脸羞愧,夺路欲逃。七七把我拉住,抱着我的胳膊,偎在我身上。她满脸带着幸福的笑容。

不是的,阿姨,您误会了!我男朋友对我可好了!问题是这样的,我们俩已经那个了,就是说,我已经把身子给他了,可是,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处女膜还是完整无损的?我男朋友就是带我来查这个的。

天使望望她,又望望我。

他是不是进的不是地方?她犹豫了半天,不是很自信地问。

没有!七七说,我每次都流了很多血。

那……是不是刚好赶上你月经?她又问。

不是!七七说,我俩每次都间隔很长时间。

你俩是来捣乱的吧?天使沉默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忽然开始了她的反击,我这可有很多病人,没功夫陪你们玩儿。下一个,五十八号!她喊。

五十八号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她两手托着肚子,就像抱着一只大西瓜,颤巍巍进来。

不是,阿姨,我这个还没完呢,您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能治吗?

在七七的逼问之下,天使的身子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呔!她挣扎着,大喊一声。然后,我俩就看见她身子暴涨,她的头都快顶到房顶了。她居高临下,怒视着我们。五十八号惊恐地仰望着天使,大喊一声,鬼啊!转身就跑。

这里是医院,不是魔幻小说,天使怒气冲冲地说,你俩要是还不走,我就告你俩妨碍医务工作,把你俩关进童话书里去!

七七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举起来,指着天使。

不会治就明说,装模作样吓唬谁!她说。

七七的话像是一根针,扎在膨胀的天使身上,天使立刻泄了气,像只皮球,只剩两层皮,铺在她坐的办公椅上。泪水在皮上滚动。她开口,发出尖细尖细的鸟鸣声。唧!没有这种病!唧唧!你俩是魔鬼派来试探我的!唧唧唧!你俩是魔鬼!人皮说。七七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牵着我,大步走出丰台妇幼保健医院妇产科第十三诊室。

(二)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在公司吃完晚饭,南欣说,我代表公司邀请大家到会议室,开一个小型的Party,庆祝一下。大家围着会议室的长方形桌子。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牛肉干水果啤酒和葡萄酒。南欣拿过来许多的卡拉OK盘。都是我老公给我买的。她说。阿兰也到会致辞,无非是感谢这几个月来大家对公司的支持和贡献之类的,毫无新意。阿兰致辞完毕,大家鼓掌,然后南欣就轰他走,说他在场大家快乐不起来。阿兰很委屈,说他也想参加,说他不是killer of pleasure,说他也是半个中国人了,凭什么不让他共庆中秋,说我们是种族歧视,歧视法国人。他鼓动他的如簧之舌哭诉了半天,最后说他想留下来,请大家民主表决,同意他留下的举手。结果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举手的只有他自己。

阿兰一走,会议室就成了我们七八个离家万里的孤男寡女的天堂。浊酒一杯家万里。我们把家混在酒里,倾倒在杯里,入口浓烈,入肠就搅起百转千回的思恋。尹工李工频频举杯,不分男女,一通乱灌。几杯酒下肚,小小的会议室里,弥漫着男人的胡言乱语,女人脸颊的绯红,电视机里的旋律,走调的歌声,熏熏的醉意,和,朦胧的暖昧。

窗外,月圆如镜,照见屋里游子的归思。屋内,大家开始唱月亮的歌,十五的月亮月亮代表我的心月亮走我也走彩云追月千千阙歌明月千里寄相思,南欣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她唱的时候我就痴痴地凝望着她。那歌声带着我,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在那个地方迷失,久久找不到回来的路。那个地方,我却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那个地方空空的,我不知道它对我藏了什么。一如我自己。我也是空空的。我藏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的东西。

比干,你要是再这么盯着南欣,铁梅就该哭了。潘工扯了一下我,把我从那遥远的所在扯了回来。

哦!我说,对不起啊!

满屋哄堂大笑。

潘工冲着南欣喊,南欣,你找找,比干的魂儿落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了,赶紧找出来还给他啊!不然,我们这儿就多了一个没魂的,多了一个伤心的。

南欣满脸通红。铁梅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面打着转了。

喝酒喝酒!我端起杯子,说。

我们就喝酒,嗑瓜子,吃水果,聊天。我提议,每人出个节目,好不好!南欣说。好,潘工第一个附和。她给我们讲笑话,说她们设计院一搞人事的同事,叫魏力傲,属于人嫌狗不待见的那种。我们就对着Olivier笑。人事科长嫌他烦,玩了个阴招,把他给调行政科去了。第二天科长就接到一个电话,说找小魏。科长说,他不干人事了。电话那头说,还用你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从来不干人事。我这没事也不会找他。科长一听,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小魏已经不在人事了。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问,他啥时死的,我咋不知道?他还欠我钱没还呢。大家哄堂大笑。Olivier苦着脸也跟着笑,说,我们搞人事的苦啊,背后被人骂不招待见,那还是轻的,当面还给人打过呢。有次招聘,一个看起来特温柔的女生面试,我对她说,给你三分钟时间,让我记住你。那姑娘起来就给我一个耳光,一边还喊,抓流氓啊!你说这事搞的。大家又都笑。尹工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事来。今年春天,我在我们南京一公园逛,看一对情侣坐公园长椅上,很温馨的样子。然后那女的羞答答地问男的,你在想什么?男的说,跟你想的一样。那女的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给那男的一大耳刮子,说,你这个流氓!我再也不理你了!然后气呼呼走了。我就看那男的莫名其妙坐长椅上,望着远去的姑娘,都傻了。李工说,我一哥们比他还悲催,他有天跟他女朋友开玩笑,说,我刚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面一陌生男人,说是你老公。他女朋友就急了,说,你胡说,他根本不知道你电话。男男女女这回都笑了起来。轮到我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会啥。我给大家背首诗吧。我说。这个太取巧了。大家七嘴八舌。要很长的那种。要跟月亮有关系的。好,好!我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间。完了。不行不行!这个太短!换一个换一个!那就春江花月夜吧。春江潮水连海平。坏了,就记得第一句了。算了,还是讲故事吧。说到唐诗,我还真想起一故事来。说是一对才子佳人,都很喜欢诗词,后来还真修成正果,喜结良缘了。新婚之夜,新郎急着要办事,新娘不干了,说,郎君啊,咱夫妻俩因诗结缘,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焉可无诗?新郎脱光了衣服,显露峥嵘,灵感就来了,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新娘听了,粉面含春,羞答答地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男人们就都发出暖昧的笑。女人们都不说话,假装喝葡萄酒。那葡萄酒没喝到肚子里,都喝到脸上了。女人们脸颊两边都抹上了葡萄酒的酡红。

然后是南欣。她说,我没什么好笑的故事,出几个谜语给大家猜吧。反对!反对!我第一个说,就像他们刚才反对我背诗一样。大家也都跟着起哄。猜中有奖!南欣说。先说,什么奖品?Olivier说。与南欣一起新马泰蜜月七日游!尹工说。太狠了,太狠了!李工说,与南欣进行一次两人烛光晚餐吧!唉,小伙子们,不带这么占我们女人便宜的啊!潘工出来主持公道。那,给个拥抱好了!我说。行行行!男人们全体变成我的同谋。南欣望着大家,咬着牙,说,拥抱就拥抱,不过,要连续猜出五个才行,否则显得我的拥抱太廉价了。不行不行。我又喊。男人们意见很大。男人女人分成两拨。四比三。男人们,对女人是不是该有点绅士风度?这样吧,三个谜语对一个拥抱。潘工说。是连续三个。南欣补充。DEAL!

第一个,谜面:今日北大荒。打一部文学作品名,要说出作者。南欣说。

昨天我们逃班。南欣和我。我在办公室时她给我打的电话。我家煤气没了,帮我换一罐煤气吧!她说。你又不做饭,要煤气干嘛?我很奇怪。我老公要来。她说。好吧。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她显得很不自在。女人都莫名其妙。她给我倒了水,端给我,很贤淑的样子。茶几上放着一本书。翻开着。左右没事,我翻过来看。被开垦的处女。你看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书。我问她。你才乱七八糟的呢!她说,这是我老公临去美国前给我买的书,作者还获得过诺贝尔奖的。我再看,哦,封面有点折,遮住了一个字。我又看作家。肖洛霍夫?没听说过。

南欣出完谜面,大家都低头苦思冥想。

我知道了。我说,书名叫:南欣的新婚之夜。

胡说!南欣说,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这书太偏门了。

我忘了,这书还有个名字。我说,副标题,被开垦的处女——我拖长了声音,地。作者是苏联的肖洛霍夫。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掌声雷动。南欣望了我一眼。一个了,一个了!男人们喊。

好!南欣又咬了咬嘴唇。第二个,谜面:千古恨。打一个字。

比干啊,你奶奶这个年龄,眼睛毒啊,生死阴阳都能看透,你就听她的吧!爸说。

哦!我敷衍说。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比干!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爸说。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不记得背景了。一年前,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要让爸这么说我?为什么我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比干,你会吗?这回是铁梅把我扯回来。

我抬头。南欣正笑吟吟地,挑衅地望着我。

跌!我说。

哇!你这么厉害!这回是铁梅第一个鼓掌。潘工尹工都冲我竖起大拇指。

第三个,谜面,浪子回家。打两中药名。南欣说。

中药?太过分了吧?男人们抗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当归。熟地。这两个词不期然自己从我嘴里蹦了出来,像是两只绿皮青蛙,呱!呱!这使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噢!噢!抱一个!来!来!抱一个!男人们又是鼓掌又是起哄。南欣站在那儿,脸上泛起红潮。她撇了一下嘴,望着我说,抱就抱。男人们再次鼓掌再次起哄。

不行,我反对!铁梅站了起来,他俩作弊!他俩一定背着大家私通……

大伙儿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张得大大的,望着铁梅。

私通……消息!铁梅把剩下的半截话吐了出来。

这被铁梅咬断的话把中秋的茶话会推上了高潮。小小的会议室炸开了锅。潘工一手指着铁梅,一手捂着肚子,哎呦哎呦直叫唤,尹工被嘴里的一口酒噎着一个劲咳嗽,李工擂着桌子大笑,把桌上的酒瓶酒杯轰得倒的倒歪的歪滚得滚一地玻璃碎裂的声音,Olivier一边笑,一边不忘指着我和南欣,说,快快老实交待,你俩是怎么背着大家私通……消息的?我望着涨红了脸的南欣,不知所措的铁梅,望着一屋子的哄堂大笑,忽然之间,感到如此的,如此的孤独,一如窗外那孤悬空中的圆月,满载我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苍白和忧伤……

(三)

十一我们请了几天假,我带七七回到了我的老家。我的老家僻处东隅,一个叫做鹿野的小村子里,生活着我的父母和祖辈。我们家是中医世家,专治妇科的各种疑难杂症。可惜到我爸这辈,没传下来。爷爷在世的时候,远近闻名,附近百十里的病患络绎不绝,把他的门槛踩断了一根又一根。爷爷说,我们祖上,只给家族人看。到他这一辈,就不是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拐多少个弯子给领过来的,他也都不拒绝。不过,他从来只收药费。一副药两块钱,雷打不动几十年,到后来都是赔的。治病救人,是行医人的本份。靠别人的病挣钱,那是黑心钱,收黑心钱,死后要进挖心地狱,受九九八十一种酷刑的。可惜爷爷去年去世了。村里人讲究土葬。爷爷弥留之际,对爸说,听国家的。国家让烧,就烧了吧。尸体埋在地下,会生三斗三升蛆。还是烧了干净。我一路上就给七七讲爷爷的故事。爷爷埋了后,经常到我的梦里看我。他接连好几天对我说,地下好冷好冷啊,告诉你大,给我买几件厚实点的大衣穿上。对了,我们那儿管爸不叫爸,叫大。管爷爷不叫爷爷,叫爹。我就给爸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爸说,给爷爷买的是大理石寿材,可能会冷一些。另外,爷爷的寿衣是你几个姑家买的,他们都很穷,买的是那种又便宜又薄的衣服。那你重新买几件厚实点的给爷爷换了吧。我对爸说。今年的清明节,爸新买了两件大衣,起了坟给爷爷裹了。爷爷安定了,不过也越来越少来看梦里我了。

我真想去见见他老人家。七七说。

到家了,你到他坟上磕个头吧。我也想去看看他。我说。

火车晃晃悠悠颠簸了十八个小时。下了火车,又转汽车走个把小时,再徒步走七八里路,才到鹿野村。爸妈见我带七七回家,笑得合不拢嘴。村前村后的邻居们纷纷来看望我们。还是人家大学生有福气啊,看比干带回一个多俊的媳妇。他们说。

我跟七七去看奶奶。奶奶也已经八十多了。她跟爷爷一辈子,爷爷走后,大家都来找她看病开药。我对七七说。奶奶在家门口的草堆边坐着晒太阳。奶奶见到我高兴坏了。大孙子,记得经常回来看看你奶。你爹走了,你奶也活一天少一天。你呀,去北京城了,也见一面少一面喽!奶奶握住我的手说。

我给奶奶介绍七七。奶奶,这是你孙媳妇,七七。

奶奶好!七七说。奶奶这时才意识到她前面还有一个人。她抬头望着七七。出乎我意外的是,她天天念叨孙子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能让她看一眼重孙子她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可是她望着七七,却一脸的惊骇。你走!你走!妖魔鬼怪,不要缠着我孙子!她一边说,一边摸手边的拐杖向七七挥舞。七七吓得躲在我身后。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我拦住奶奶。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奶奶不理我,只是冲着七七挥舞着拐杖。

没有办法,我让七七先回家,我自己在草堆上奶奶旁边坐下。奶奶这才安静下来,呼哧呼哧喘气。我抚着奶奶的后背,给她顺气。

奶奶,七七不是妖魔鬼怪,她是有点病,你给她把把脉,开点药吧!我是你孙子,她将来是你孙媳妇,你可不能不管她呀!我说。

比干啊,听奶奶的话,离开这个女人。她不是人!离开她吧!奶奶说。

奶奶真的是老了。

她不是人是什么?是鬼吗?我问。

也不是鬼。奶奶说。

那她是什么?狐狸精?我又问。

也不是。奶奶说。

她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是狐狸精,那她是什么,奶奶?我问。

奶奶老了,眼睛花了。奶奶也看不清。总之她不是人。你听奶奶的劝,孙子!你要是娶了她,咱家可要绝后了,听到没有!奶奶纠缠不清地说。

奶奶的话颠三倒四。不过说到绝后,我心里确实一动。我想起七七每次必来的处女之血。想起我俩自从在一起,从来没有采取过任何预防措施,可是她一直也没有怀上过。难道她是没有生育能力吗?

晚上,爸趁七七不注意,把我拉到一边。

你奶说了,你不能跟她在一起。爸对我说。

大,奶奶老了,老眼昏花,糊里糊涂,你怎么听她的?我说。

错了,你错了!爸长叹一口气,说,比干啊,你奶奶这个年龄,眼睛毒啊,生死阴阳都能看透,你就听她的吧!

哦!我敷衍。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比干!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爸说。

我无话可说,甚至有些后悔带七七来家了。睡觉的时候,爸妈坚持让七七睡一间屋,我睡一间。我也没辙。七七在半夜爬上了我的床,缩在我怀里哭。我擦干她的泪。也许我上辈子触犯了奶奶。她说。别胡说了,睡吧!我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七七在我耳边说,能跟你睡在一张床上,真好!她说完,闭上眼睛。她在我怀里睡着的姿态,活像一只温驯的小白兔。我看着她恬静的睡眠,美丽的脸,越发不能相信奶奶的话。

七七在第二天就感觉到了爸妈对她的敌意。在那五天里,她竭尽所能讨他们喜欢。她抢着洗碗,做饭,洗衣服,扫地。她一口一个大,一口一个妈叫着。无论爸妈给她什么脸色,她脸上永远带着笑,永远那么谦卑。她白天没事就给我妈捶背,晚上给她烧水为她洗脚。七七还拽着我,去给爷爷烧纸上坟。她跪在爷爷坟头,哭着求爷爷劝劝奶奶。她对爷爷说,她一定会是个好孙媳妇。她会伺候好奶奶和大和妈和他孙子。她会给他孙子生一窝一窝的孩子,让他的香火永远旺盛一直延续。她的努力让我家砌墙的花岗石都感动得稀里哗啦泪水直流。首先是妈被她软化,然后爸也开始怀疑奶奶的话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宣称的那样就是真理。

十月五号,返回北京的前一天,我在七七的哀求之下,尽了最后一次努力。我跪在奶奶脚下。奶奶,求求你,看看她吧!大和妈都说她是个好姑娘。

她没病,比干!奶奶说。她不该是你的,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你听奶奶的话,把她还给她自己。你放手吧!

奶奶,孙子这么多年,就求你老人家这一次了!我眼前出现七七凄楚可怜的脸。我锲而不舍。

奶奶叹口气,哆哆嗦嗦从药箱里面摸出两味药出来,研成粉末,包在两个纸包里,递给我。每天早晚各一次,开水煎服。

这什么药?我问。

当归。熟地。奶奶说。

(四)

南欣靠着她老公,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碧玉雕成的垂柳倚着一方低矮粗糙的假山石。她牵他到每个办公室,逐个给我们介绍。这是我老公,胡刚。铁梅。我老公,胡刚。比干。握手。我听错了,把她老公的名字听成了吴刚。你是从月亮上来的吗?那棵桂树给你砍倒了吗?你走了,嫦娥姐姐怎么办?你的斧头呢?能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吗?我跟他开玩笑。南欣很异样地望着我。也许我跟他刚认识,不该跟他开这类玩笑?我有点后悔。她老公的胖脸上疙疙瘩瘩堆的都是笑,小眼睛闪着老鼠般精明的目光,被他的大眼镜过滤过,才失去了几分棱角,多了几分柔和。我姓胡,不是吴。他简短地,毫无幽默感地说。

我知道南欣为什么有老公还跟你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了。等他俩走了,铁梅愤愤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

别胡说了。我说。小心她老公听见。

她老公好丑哦!她到底图他什么?铁梅不理我,自说自话。

我也不理她,低头干活。

晚上,我们破例没在食堂吃饭。阿兰自掏腰包,在水晶宫大酒店为南欣的老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晚宴。这让我暗暗纳罕。南欣在阿兰身边的得宠由此可见一斑。果然,在晚宴上,阿兰牵着他夫妻俩的手,对南欣的老公极尽谀辞,说公司能有今天,南欣功不可没。南欣是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脑,没有南欣,他不过就只是一只晕头转向没有目标的皮球。他一边说,一边作出砍掉自己手脚和头的手势,然后两手把自己的躯干搓成一只球。She prouver herself with her heart. AndI honorly prouver her value with my heart他说。除了南欣夫妇和我之外,我发现其他人对他的话都一脸茫然。南欣倒还罢了,她老公莫非也会法语?

第二天,南欣的老公也跟着南欣到她办公室开始坐班来。下午,铁梅从外面回办公室,挤眉弄眼对我说,你去看看他俩。不去,忙着呢。我说。去看看吧!可好玩了。她说。我不理她。她就走到我身边,摇着我的胳膊。去吧,去吧!不看你会后悔的。你怎么这么烦人啊!为了摆脱铁梅的纠缠,我只好站起身来。走到南欣的办公室门口,我就看到南欣和她老公相对而坐。南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不知在处理什么文件。而她老公,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望着她,有如一块假山石。空气中飘荡着甜滋滋的温馨。我望着他们,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远方,仿佛看见相对而坐的一对男女,我看不清他们是谁,可是我肯定不是南欣和她老公。仿佛中,是那男人在埋头工作,女人端庄幽静地望着他。男人抬起头来。女人冲他幸福地笑。男人向女人伸出手。女人给男人她的手。男人拽着女人。女人身子轻飘飘的,飘过办公桌。他们拥抱。他们接吻。他们是谁?是我昨夜的梦吗?

比干,有事吗?南欣问我。

我回到现实中来。南欣正抬着头,不解地望着我。南欣的老公也转过身来,异样地望着我。我头痛欲裂。没,没事!我说,仓皇逃回办公室。我坐在办公桌前,我抱着头,苦思冥想,却什么也没有。刚才那影影绰绰的影像如烟般化开,再也聚不成形。头剧烈地疼起来。好像被人搂头给了一棒。铁梅又离开办公室不知去哪儿了。我的办公桌上多了一张纸。一张打印机用的A4纸,纸上正中间画着一颗心,心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支箭。右上角是一个恶作剧的带着翅膀的小天使,手里握着一张弓。我看到心,那颗被射穿了的心,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头更疼了。我抓起那张纸,把它揉成一团,往废纸篓里扔。就在这时,南欣的老公进来。那纸团我没扔准,恰好就掉在他脚边。他低头,把纸团捡起来,展开看。

你很痛苦。他说,为什么痛苦?

你很幸福。我说,为什么幸福?

为爱。他说,珍惜你爱的人,尊重爱你的人。他说完,把那被我揉皱的纸铺在桌子上。他很小心地用两只手把那张纸抚平,然后递给我。他的手好像有不可思议的魔力。那纸到我手中,新崭崭的,一丝折痕都没有。我惊异地望着他。你怎么做到的?用心,去珍惜,去尊重。你将无所不能。你将抓得到幸福。它一直就在你身边。他说完,默默地转身走了。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心,心,为什么什么都要心?谁?谁?谁来给我一颗心,哪怕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让我用它来学会珍惜,学会尊重,抓住幸福?

(五)

回到北京之后,七七很虔诚地煎服起我奶奶给她开的两副药。三个礼拜之后,药服完了,七七白皙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她说,她倒霉的时候,也感觉安定了许多。但是,那效果也仅此而已。她依然保留着永恒的处子之身。我俩的爱爱在心惊胆战中日渐稀少。她怕疼,我怕血。那血是个不死的魔咒,让我战栗。每次想到她随之而来的血,都使我兴致顿失,郁郁不欢。

九六年的那个冬季,注定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季节。两架飞机在空中相撞,据说死了三百多人。一个不知名的国家发生爆炸。香港大火吞噬了四十多条人命。台湾发生枪杀。“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七七问我。“这个世界一直如此。”我说。“佛祖说,人生来是要受苦的。上帝说,人活着是为了赎罪。人带着罪孽出生,沐浴在苦难中。C' EST LA VIE!”

晚上在办公室加班,七七就坐我对面读报纸。有一天,她竟然读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又怎么了?我问她。你读读吧!她把报纸推给我。我看了一眼标题。从黑发告到白发。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我看报纸一向只看标题。这世上难道就没有是非善恶,没有公平正义?七七问。本来就没有。我说。从来就不曾有过。

你怎么会这么想?七七想不通。

我开始耐心地给她解释。是非善恶都是相对的。对甲的是和善,同时可能就是对乙的非和恶。拿这个告状来说吧。对于告状的人来说,他受了冤屈,这个冤屈对他来说,就是非和恶。他寻求公道,寻求昭雪,寻求纠正这非和恶。可是对于施加了这个冤屈的人来说,它是是和善。一旦这冤屈得到纠正,他则可能会面临着丢官,判刑,赔偿,妻离子散等等不可知的后果,那么,这纠正,这公道,对他就是非和恶。而对于我们这些旁观者来说,如果要确立这被冤的人施冤的人谁对谁错,就需要我们在这对立的双方选边站。你站在蒙冤一边,是一种是非,但如果你是这个施冤的人的亲戚朋友,或者和他有什么利益渊源,又是一种是非。如果你不选边,那么,是非善恶就都不存在。所以你看,是非善恶因人而异。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是非善恶也不同。既然没有一个为所有人公认的是非善恶,也就只能说,是非善恶是不存在的。

你狡辩!她说,是非是有的,善恶也是有的。强奸杀人,就是恶,就是非。救死扶伤,就是是,是善。这个是大家公认的。

不是。我说。比如说强奸吧。只是对于被奸污的人来说,它是恶。而对于实施奸污的人来说,他可能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他可能那时正好性欲旺盛无处释放,他可能一直爱那个女人但是女人根本不爱他,他需要性,需要女人。勉强他的欲望不得释放,对他来说,这是恶。而他终于能在这个女人身上,发泄了生理需要,得到了心理满足,这才是善。

我以为我解释得天衣无缝,以为七七一定会接受我的观点,可是,我没想到我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她。因为要满足自己一瞬间的快乐,就害苦别人的一生,毁了别人一辈子,你也管这个叫做善?她声泪俱下,指着我的鼻子说,比干,你是我爱的人吗?这真的是你的想法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这么无耻?这么邪恶?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人?

她说完,摔门而去。女人啊,真是不可理喻。我坐在办公室,无可奈何,也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再说即使她观点不同,不接受而已,至于这么激动吗?至于要上纲上线说我不是人吗?我点燃一颗烟,把我的郁闷交付给吸进身体里的烟,再从鼻孔里嘴里把它们吐出来。

我以为七七第二天会像往常一样,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回到我的身边。晚上,我就坐在办公室。七点多,刘军来找我。他拿了一张新游戏盘,需要楼下办公室的钥匙。你自己去找她吧。我说。七七一晚上也没来找我。我回宿舍,路过她的办公室,听到她办公室有隐隐约约的英文歌,do you remember love……那就意味着刘军也没玩游戏,陪着她听歌。我甚至听到七七的笑声。

走出办公室,十二月的夜空点缀着几点寒星,空气都结了一层冰渣渣。我回到寝室睡觉。第一次那么早睡,感觉还真有点不习惯。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

七天之后,我已经不再在办公室等她了。突然有一种错觉,办公室太大,而我太小,我一个人呆在里面,就好像是初生的婴儿穿一件成人的大衣一样,显得滑稽可笑。尤其是每天晚上,七七和刘军泡在一起,就在我的楼下,欢声笑语,打情骂俏。好像他俩是在演一场专门给我看的电影,却遮遮掩掩地在我和他们之间立一堵墙,刻意要激发我的好奇心。不过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刘军比我更配得上七七。一个高大帅气,一个美如天仙。七七爱上刘军,或者刘军爱上七七,或者他俩两情相悦,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于七七来说,我不过是个错误,是个非,是个恶罢了。

两个礼拜之后,七七意外地出现在我的宿舍。我当时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歌。刘德华那磁性的嗓音在唱:

无情无爱

此生我认命

我感到我的耳机被人扯了下来。我睁开眼睛。七七的脸就气鼓鼓地悬在我头上方。

你不要我了?她说。话还没落地,眼泪先滴到我脸上来。我抹掉我脸上的她的眼泪,坐了起来。

我以为是你不要我了。我说。

我跟在她身后,像是戴着手铐的囚徒,被她牵着走。我们回到办公室。一进办公室的门,她什么话也不说,就扑到我怀里哭。我关了门,问她哭什么。

你不要我了!她抽抽噎噎地说。

莫名其妙!我说。

你就是不要我了!她说,你从来都不找我!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我无话可说。

向我道歉!她说,不然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做错什么了?我问。

我不要我的男人连是非善恶都不分,不要他替坏人说话!她说。

各人想法不同,我没有勉强你同意我,你也不要勉强我非要跟你一样啊。我说。

别的我不管,这个是原则问题!你必须道歉!她说。

我不说话。

你不要我了!她开始胡搅蛮缠。

哪跟哪?两码事好不?我说。

对我来说,是一码事!她蛮横无理地说,赶紧道歉!不道歉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我不向女人道歉。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女人向你道歉,是吗?她咄咄逼人。

我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庞白皙细腻,娇艳如花,带着茉莉的清香,她的眼角挂着泪珠,盈盈欲滴,楚楚动人,她望着我的眼光霸道里面藏着深深的可怜。算了,算了,就这样了吧。我叹口气。

好吧,我道歉。我说。

那好,我原谅你了。她两只胳膊像章鱼的触手一样,黏黏的,滑滑的,它们软软地攀住我的脖子,她的两只眼睛就像是山间的泉眼,泪水不停地涌出,沿着她的脸颊滚动,掉落。她含着泪笑了,泪光和笑影在她脸上交相辉映,使她美丽非凡。在泪与笑中,她哽咽着,说,我等了这三个字,等了两个星期。你是我见过的,最狼心狗肺的男人,可是,我为什么会舍不得你啊?

我抱住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我没?她问。

想。我说。

她撇了撇嘴。那你都不找我。

我无语。

想我哪了?她又问,眼神逐渐迷离。我们接吻。爱我!她命令我,轻轻地,好好爱我!

我去关了办公室的灯。我们在黑暗中相爱。

轻点儿,轻点儿,我疼啊!她大声呻吟。我停不下来。我正在紧要关头。啊!不要了!不要了!她喊。马上,马上就好了……我气喘吁吁。就在这时,门开了,我听到叮叮当当钥匙的声响。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灯亮了,灯光像是湖面闪耀的粼粼波光,把我眼前照得一片昏花。等我的眼睛适应了亮光,我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保卫科的保安,手里拿着一长串钥匙,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俩。

七七浑身哆嗦,把头藏在我怀里。天大地大,我俩无处可逃。我抱着她。我俩心意相通,合成一体。我俩把自己缩小,缩小成一只雌雄同体的蚯蚓。衣服萎落,把我俩覆盖住。我俩在衣服底下蠕动,在水泥地板中寻找缝隙。我俩沿着缝隙往水泥地面里钻。水泥如刀,切割我的柔弱的躯体,使我感到钻心的疼痛。接着,衣服被拿开了。是那两个保安。

奇怪,怎么不见了?其中一个问。

另外一个指着我俩,说,是不是这个?

不是!不是!我大声喊。可是我发现我已经失去了语言功能。

其中一个保安蹲下来,两根手指像一把钳子,把我俩从水泥缝中拔了出来。我俩在他手中不住挣扎,扭动,泪水化成黏黏的体液,从我们周身的毛孔中渗出,如同一幅遮羞布,把我俩赤裸裸的柔软的身体与空气中的嘲弄和伤害隔离开。

(六)

南欣的老公在水晶镇呆了一个多礼拜才走。接着就是十一。十一之后,阿兰带着南欣去了南京,据说是参加什么展销会。我则在工地上,陪着两个工程师,每天满面尘灰烟火色。当然也不时会接待一些当地的行政官员,水务的电力的环保局的,不过大家一律都很客气。对法国人客气,对我也客气,尤其是听说我是北京来的。

“大家都想方设法到首都去,你怎么会离开北京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他们都很惊奇。每每这个时候,我都无言以对。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我会来到这儿。我记得我是在北京一个荒郊的工厂里的。工厂的名字是北京第505电子元件厂。就是这个工厂,还是我一个师姐Sophie给我介绍的。据说Sophie辞职的时候,厂里死活不放,后来双方达成妥协,工厂同意她辞职的前提是找到一个新的翻译代替她。Sophie就找到了我们聂老师。聂老师找到了当时正在为前途渺茫而无所适从的我。至于为什么我干了还不到一年,就离开那儿,我则一点印象都没。我怀疑我得了失忆症。可是很多东西,包括一年前的,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牛主任,Péz,在舞厅里Pérez认识的女孩……我一个同事,跟我一批进厂的,有次跟人家打架,提了刀就要砍人家。我同屋的哥们是个高大粗壮北京郊区人,说话特糙。他拦住我那同事,问人家,“嘿,你操过X没?”我那同事困惑地望着他,摇了摇头。他说,“小兔崽子,连X都没操过你就想死啊?亏不亏啊你?”你别说,他这话还真挺管用,那“小兔崽子”还真就蔫了,把刀一扔,不打了。所有这些点点滴滴,都宛如昨日,宛在眼前。但是,我何以会辞职,何时离开,这些在我的记忆中,都被抹得一团混沌,我努力想透过那墨迹搜寻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或者,这就是通常大家所说的“选择性失忆”?

我们去县里一家工程材料厂采购工程物资。厂领导很热情得引导我们参观了生产车间,中午的时候,请我们在当地最好的酒店吃饭,极尽当地所能尽到的奢华。两个法国工程师一边吃,一边盛赞中国的美食。他们说话,我就得翻译,这让我望着一桌子菜流着口水,却只能空自怀想。法国人每次说完一大段说,就很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可是他们兴致很高。我还没吃两口,两人又滔滔不绝起来。离开的时候,厂领导给我们每人送了个礼物。给我的是个首饰盒。我当着两个法国人的面打开。是一串紫色水晶手链。送给你女朋友。厂领导说。我一时又有些茫然。我没有女朋友。我眼前浮现出一团迷雾。我努力寻找。透过迷雾,我找到了南欣闪亮的,白生生的,藕段一样的胳膊。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这让我怅然若有所失。

终于,南欣办公室的门开了。她从南京回来。我去她办公室看她。那串水晶手链一直在衣兜里等她,等她回来,仿佛经过了亿万年的沧海桑田。我把手链连同盒子搁在南欣的办公桌上。

“送你的。”我说。

“什么?”她问我。

“自己打开看喽!”我说。

她打开。我意外地发现,那串紫水晶手链,不知何时变成无色透明的了。那水晶已经为等待白了头,紫色的心也已为岁月所漂白。

“好漂亮啊!”南欣惊叹着,眼睛也闪着水晶里的光芒。她把它握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她说完,把手链放到我手里。我以为她会说,这个太贵重了,她不能收,或者什么别的话。可是,她说:“给我戴上!”。她把她的手臂伸给我,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手腕。

这个应该夏天戴好些。我说。

我等不到了。她说。她的手举着我面前,一动不动。

我抓住她的手,把手链戴她腕上。她的手凉凉的。她的手腕如丝绸一般光滑。她端详着她腕上晶莹剔透的水晶手链。漂亮吗?她问我。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手链,还是她的手腕,还是戴着手链的手腕,还是戴在她手腕上的手链。漂亮。我说。

“你还算有良心!”她说。她是第一个说我有良心的女人,这让我受宠若惊。她一边说,一边从办公桌下来拎出一个手提袋。手提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她把手提袋放桌上。

“给你的!”她说。

“什么?”我问。

“自己看喽!”她说。

这真是报应不爽,而且来得何其快也!

法汉词典。财务会计基础知识。初级会计实务。“这是给我的?”我问她。

是啊!她说,呐,词典,是你要的。两本财务的书,你那天说要你翻的会计方面的东西,你完全不懂。把这两本书看完了,你就懂了。我觉得,你也可以往这方面发展。你语言很好,如果再有一个专业,至少就不是当个翻译那么委屈你了。你说呢?

翻译不好吗?我问。

不是不好!她犹豫了半天,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把自己摆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上。

我不懂。

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有个小和尚,问老和尚说,师父,我人生的价值是什么?老和尚说,你到后花园搬一块石头,拿到菜市场去卖,如果有人问你多少钱,你就竖两根指头。不管他出多少钱,你都不要卖。回来我告诉你人生的价值。小和尚就真抱了块石头去市场。菜市场上人来人往,看到有人卖石头,大家都很好奇。一个女人问,这石头多少钱?小和尚竖起两根指头。女人问,两块?小和尚摇头。二十吗?女人说,好吧,我买了。一文不值的一块石头,有人肯出二十块钱,小和尚心动不已。不过他记得师父的话。师父让他不要卖。他摇了摇头,抱着石头回去找老和尚。老和尚说,你再把石头抱到博物馆去卖。跟刚才一样,不管多少钱都不要卖。小和尚就又抱着石头去博物馆。围观的人群一层又一层。既然这块石头能够摆在博物馆,那一定价值不菲吧?这时围观的一人问,小和尚,这块石头多少钱?小和尚竖起两根指头。二百?小和尚摇头。两千?那人仔细端详了半天石头,说,两千就两千吧,正好我在寻找一块石头雕佛像。小和尚还是没有卖,又抱着石头见师父。老和尚说,这回,你再把它抱到古玩店去。小和尚就抱着石头去了古玩店。古玩店里,人们对这块普通的石头指指点点。这是哪出土的?什么朝代的?做什么使的?终于有人来问价了。小和尚跟前两次一样,依然竖起两根指头。两万?客人问。小和尚惊呆了。客人见小和尚一直不做声,以为自己出价太低,赶紧纠正说,二十万!我买了!

南欣讲到这里,笑吟吟地望着我,问,你懂了吗?

我挠了挠头。懂了,我洋洋自得地说,别人有多傻,你的价值就有多高!要想实现自己的价值,需要先找对傻子。

(七)

七七大病了一场。她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叫热。冷的时候,她捂在两床被子里。我从我的宿舍把我的被子,大衣,羽绒服全给她拿了来,盖在她身上。一点效果都没有。我让车间的阿姨从城里给她另外买了一个电暖气,把温度调到最高。她的屋子别人一进去就被热气烤得发红,皮肤被烤得像是炉火上的牛肉,发出滋滋的声响,身体变成一只淋浴的喷头,把汗水喷得满屋子都是,在地面上汇成涓涓的溪流,可是她仍然冷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我试着用手安定她,可是我的手还没碰到她身子,就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热的时候,她只穿着一身内衣,把所有覆盖全部揭掉,把窗户和门全部打开,让外面数九寒天如刀的寒风在屋内呼啸。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她屋里被冻成一棵银装素裹的苍松,我的呼吸离开鼻孔就成为一根根冰柱,她依然热得大汗淋漓,身上像是一盆炭火,被烧得通红通红,连她穿的薄薄的内衣都直冒青烟,焦糊味弥漫一屋。冷和热如同钟摆,在她身上交替。我叫来厂里医务室的医生。他只看了七七一眼,就不住地摇头,连药都没给她开。

牛主任在各办公室举行了募捐,给我拿来一千块钱。刘军和我一起,我们雇了一辆车,把七七拉到丰台医院。从早到晚,医生给开了各种检查单。可是医院一直到最后,连她的体温这个最小的检查都没法做到。体温计夹到她的腋下,不是被烧爆,就是被冻成冰。医生试图给她抽血化验,那针头根本无法刺破她的皮肤。冷的时候,她的皮肤像石块一样坚硬,针头扎不进去。热的时候,她的热度能把针头熔化。X光啊胸透啊心电图啊等等等等所有的检测仪器对她全部失效。还好有刘军在,他替换着我,背着七七跑上跑下,去各个科室。一天下来,我俩的骨头都软了酥了,肉跟稀泥一样粘不住骨头开始哩哩啦啦往下掉,汗水浸透了羽绒服,穿在身上像是背着一座大山。医院对于她的病依然无计可施,最后给开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药糊弄了事。

我是不是要死了?七七在疼痛的间隙问我。

别胡说了。我说。

我还不如死了呢?我还怎么见人啊!她说。

我们相爱,这不丢人。我说。

可是被人看见,那就丢人了!她说。我不想活了!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

晚上,小朱把她的床让给我,去跟她车间的同事挤去了。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你就别走了,睡这儿吧,七七离不开你。她说。我没有睡她的床。我坐在七七床头。七七无法入睡。冷和热交替侵占她的睡眠。

你把衣服脱了,睡在我旁边。我要你抱着我。你抱着我,我就好了。她说。

我上床,抱着她。七七把头埋在我怀里。

什么时候咱俩能有个家啊?她说,我好想要个家,咱俩的家。我就可以天天睡在你怀里了,像现在这样。

七七的病绵延了两个礼拜,从九六年跨越到九七年。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元旦之后,她的病莫名其妙而来,也莫名其妙而去。七七病好的第二天,我把牛主任募捐来的一千块钱还给了她,她什么也没说。厂里贴出告示,对我进行了通报批评,对七七只字未提。那是因为她连被通报的资格都没有。她是一个临时工。八点上班,九点她就到我办公室找我。

牛主任找我谈话了。她气急败坏地说。

哦。她说啥了?我问。

我被开除了!她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牛主任说,限我明天离开工厂,明天厂里会把我的宿舍给收回。

这真是出乎意料。我有点发懵。

那你怎么办?我问。

她不能置信地望着我。

你问我怎么办?她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还来找你?

那你先回家?我说。

她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我,像一个罗刹女,吐着獠牙。

你就是这么安排你老婆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身上直发毛。

那你说咋办?我嗫嗫嚅嚅地问。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她说,我是你老婆,你要对我负责!

一起走?去哪?我问她。

她低下头。“我不知道!”她说。“你是要工作,还是要老婆?工作可以换,老婆丢了,可就没了。比干,你说你爱我的!人家已经把什么都给你了!人家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她显得有点心虚,说着说着,竟嘤嘤地哭起来。我最怕女人的眼泪。就像是把一朵花碾碎,把一张白纸涂满墨汁,把好端端的一轮圆月咬掉一口,女人的泪水总是把美丽扯碎,让你心疼,让你窒息,让你心烦意乱,让你一筹莫展。

“好吧,”我叹了口气,说,“别哭啦,我跟你一起走就是了。”

(八)

早上到办公室,铁梅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潘工走了。”“走了?去哪了?”“辞职了。”“不可能啊?昨天阿兰刚宣布任命她当设计经理。”昨天我们在食堂闹腾到很晚,庆祝潘工升职。她意气风发,还喝了好多葡萄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也为她高兴。我们频频举杯。明天就在杯里,呈酒红色,灿烂夺目,散发出陶然的酒味。“不信你去她办公室看。她办公室已经空了。”铁梅说。

我去潘工办公室。她办公室没空。她的所有物品都还在,只除了她的人。

我去找南欣。

“潘工去哪了?”我问她。

她走了。南欣的脸色很古怪。

辞职了?我又问。

嗯。她说。

怎么连个再见都不说?我又问。

她没来得及。她说,你找她有事?

没。我悻悻然回到办公室。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铁梅说,南欣对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她怪怪的。我说。

连你她都没说?她不信地问。

什么意思?我问。

我……我以为……她会告诉你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说。

你怎么也怪怪的?你们都是怎么了?我望着她。

我怎么怪怪的了?铁梅给我一说,脸涨得通红。我坦坦荡荡的,不像你们俩。

这小妮子,今天吃枪药了?

我们俩啥都没啊。我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说。

我没有心。我对她说。

她捂着脸,开始抽泣。她哭得我身上痒痒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找了把笤帚,把它们打扫了,倒废纸篓里。

铁梅放下捂着脸的手。泪水在她脸上横七竖八画了许多道道,像是小孩在墙上涂的鸦。

我不知道,我哪点不如她?她问我,阿兰喜欢她,潘工喜欢她,尹工李工喜欢她,你也喜欢她。我英语比她好,我长得也不比她丑,她结婚了,我还是姑娘,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跟她眉来眼去的?她出差,你跟没魂似的。她回来,你送她手链。大冬天的,她天天戴着一串水晶在手上,晃得人家眼睛疼。她是戴给我看,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戴给你看,诉说对你的爱?你俩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人?

“我俩……”我一时语塞。其实我俩什么都没有。对我来说,她纯属无理取闹。我懒得跟她解释什么,就干脆不作声。她见我不理她,更加伤心,自顾自流泪。我低头翻译,装作没看见。

比干,她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不哭了,她的声音安静下来,很诚恳地问我,你能告诉我,我到底哪点不如她吗?

你没不如她啊。我说,只是你俩不一样的风格罢了。

什么风格?她问。

这个……她是女人,你是女孩。我思索了半天,说。

就因为……这个吗?她殷殷地望着我。

唔。我含混不清地说。

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男人是喜欢清纯的女孩子的,从小到大大家都这么说,原来我一直是错的?我这些年来这么珍惜的东西,原来一钱不值吗?男人更喜欢女人,而不是女孩,你说是这样吗?那天,你说你不喜欢处女,我以为你是开玩笑,我以为你是因为怕要负责任。其实,我都没想让你负什么责。我心甘情愿的。你弃我如敝履,就因为我是女孩吗?……

她走火入魔了,跟祥林嫂一样,一直不停地喃喃地说啊说说啊说。我从抽屉里找了几个棉球,把耳朵堵住,这世界这才清净下来。

(九)

Pérez到办公室来找我。

Ony va?他说,Nous avons besoln de toi. On va àl' atelier

我耸了耸肩。

Désolé Monsieur Pérez, je med émissionne.我说。

Tu blague?他笑了。我摇了摇头。Ok,on fait lagrève ensemble!他说,摇头晃脑地走了。我下楼去,找牛主任。P érez正在跟她比划。没有我,他们只能靠比划了。牛主任见我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

“比干,快来,他说什么?”她问我。

我都不需要听他说。我说,“他说我辞职了。”

“什么?”牛主任显然不相信。

他说我辞职了,而且,我也确实是来跟您辞职的。我说。

她瞪大了眼睛,圆圆的,像头母牛。

谁允许你辞职的?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辞职了?他们怎么办?她指着Pérez。

我不辞职,七七也不干啊。我苦恼地说。

为一个女人,你连前途都不要了?你还是不是男人?牛主任义正词严地审问我。她显然忘了,她也是个女人。不过也不好说,当了官的女人,没有人再拿她当女人看了。恐怕她自己早也已经不当自己是女人了。

“C' est la vie!”我说。

他说什么?牛主任转向P e rez,问他。

没办法!Pérez耸了耸肩,给她翻译。

比干啊,牛主任换了一副面孔,语重心长,你还年轻,可千万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啊!你今天离开505,离开很容易,再想回来可就回不来了。你看现在这个社会,每年毕业好几百万大学生,有几个找到工作的?女人好找啊!走了个七七,还有八八,九九,百百,千千的女人。只要你有工作,能挣钱,还不想找几个找几个,想换谁换谁?工作也没女人这么多,也没女人这么好换啊!没有工作,你就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没有钱,你连饭都吃不上。你还这么年轻,活活饿死,你父母该多伤心啊!女人,女人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当房子住吗?能当衣服穿吗?你看,我都是你父母的年龄了,我是过来人了,真的是站在长辈的位置,为你好,才劝你的呀!你想想,你的父母会同意你辞职吗?他们就算不需要你给他们钱供养他们,可是你也不能再要他们供养你了吧?人活着,要向前看。是前面的前,不是金钱的钱。你的路还很长,每一步路都需要钱啊!你需要钱,你就得工作。你要工作,你就不能辞职…

她说的有道理。我跑去七七的宿舍找七七,把牛主任的话学给她听,希望她也能跟我一样被打动。七七很认真地听我一字不漏地把这番话复述完毕,然后问我,他们一个月给你多少钱?二百九十七。我说。那不就结了?七七说。

我一想,也对。我脑子怎么这么蠢,连一个女人都不如?

我又回去找牛主任。这回任由她说破天,我就一句话,我要辞职。牛主任见我铁了心,无奈之下给我扔了一句话,辞职的事不归我管,你自己找人事科去吧。

我到总工办对面的行政楼。我敲人事科的门。没有人应。我推门进去。赵科长正坐在办公桌前,举着一份报纸看。报纸遮住了他全部的脸和上半身。“赵科长,我是来辞职的。”赵科长像根木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走到他面前。我在他耳边大声说,赵科长,我要辞职。赵科长已经跟报纸化为一体了。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摇晃他。他在椅子上晃了晃,活像一个不倒翁。他手里的报纸跟着他一起晃。我从门后拿了打扫垃圾的铁簸箕和一根扫把,我狠命地用扫把敲打簸箕。敲打的声音把屋顶的灯都震碎掉了一地,赵科长依然充耳不闻。办公桌上放着一杯茶,茶水还冒着热气。我拿起杯子,把水倒在他头上。茶水如同瀑布一样从他头上倾泻而下。茶叶在他头上铺开,像是一层水草。他这回动了。他抬手抹了把脸,把他眼上的水珠擦掉。报纸斜着要倒。他赶紧用那只解放出来的手抓住报纸,继续他的阅读大业。我实在没辙,坐在他对面。报纸总有看完的时候吧?我想。我也跟他一起看。他看的是工人日报。我看标题。居然是那天把七七看哭,之后七七还为此跟我大吵一架,两个礼拜没理我的那篇文章。从黑发告到白发。这篇文章占据了报纸的好几个版面。谁他妈的这么能写?这不是害我吗?我等了半个多小时。情况没有任何改观。中间赵科长拿袖子抹过一把泪。我本来应该阻止他的手回到报纸上的。但是我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他动作太快,整个过程中报纸连倾斜的时间都没有。机会稍纵即逝。

我回去找七七。赵科长在看报纸,他不理我。我对七七说。你傻呀,你把他报纸撕了不就行了?七七说。哎呀,我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我又回去人事科。赵科长还在看。我上前抓住他手里的报纸就撕。报纸裂了个口,赵科长的脸上开始流血。赵科长没管他的脸,伸手护住报纸。不要撕不要撕!赵科长喊。我把报纸还给他。我要辞职。我说。他楞了半天,显然还没完全从报纸里面拔出身来。辞职?这个嘛?他端起杯子想喝水,才发现杯子里面已经空了。他把杯子放嘴上,吹了吹,又放下来。你回去让牛主任写个东西,说是批准你辞职了就行。我这边只管办手续。他说。

我又回去总工办,跟牛主任说。牛主任说,这样吧,你去车间找法国人,让他们写个东西,说他们不需要你了,我这边就给你出离职许可。否则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好吧,好吧。我去车间。Pérez正在跟车间几个工人说笑。连比划带说。这种交流给他也给工人们带来无限乐趣。他们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开心的大笑。我跟Pérez说,让他给我出个东西,厂里要。Mais c'estla grève aujourd' hui.Tu fais la tienne.Je fais la mienne.Jerefuse de faire le travail,quoi que ce soit他说。任我怎么求他,他就是一点情面都不给。还亏我和他共事了这么久。我恨不得拿刀砍了他。不过想到外事无小事,我还是忍气吞声,又回去找七七。

你告诉他,这跟工作毛关系都没有,是私事。七七说。靠,难怪中国是个阴盛阳衰的国家。我又找到Pérez。我跟他说,Ce que je te demanden'a rien àvoirle travail.C' est cent pour cent personnel.Pérez无奈,说,你说吧,什么事?Fais-moi un papier qui annonce que t'asplus besoin de moi我说。Mais c'est pas vrai!Tu veux queje mendise?C' est hors de question!他摆出法国人的傲慢来。这回我一定要运用我自己的聪明才智。我比七七大四岁,比她多吃了四年的盐,还多上了四年的学。我绞尽脑汁胆汁肠汁。有了。我找工人,要了纸笔,自己写了个大概,然后递给Pérez。Je sais que tusais pas mendire. Et je te le demande pas. Mais je pense quetu sais copier。我告诉Pérez,抄跟撒谎是两码事。内容出自我手。他不过充当一台打字机的功能。没人会说打字机会撒谎。P e rez瞪了我半天,哑口无言。Ok,ca marche!他说。

我拿着Pérez抄的宣布他已经不需要我的声明去找牛主任。这是法语,我看不懂。牛主任接了声明,说。我给您翻。我说。你是当事人,想怎么翻怎么翻,我怎么保证你翻的是他写的?牛主任说。那怎么办?我问。你去让他写份中文的来。

我又回到车间。哪怕我现在开始学,等我会写中文,那也是两年后了。我不是超人,比干。Pérez说。那还是我写,你抄。我说。不行不行,我不抄我不懂的文字。如果你写的是我欠你两百万法郎,我不是得一辈子当你的奴隶了?C' est hors de question!他说得有理。我驳不倒他。

我回去找七七。告诉她,这回我是真的没辙了。看来我是辞不了职了。

你被限制人身自由了吗?七七问我。没。我说。那你不辞职,离开这厂子,保卫科会拦住你吗?不会。会把你抓起来吗?不会。会去法院告你,判你刑吗?不会。那不就结了?七七说。哦!我恍然大悟。所有的陷阱和锁链,都是我自己为自己设的。十几年的教育把我的脑筋炼成钢筋,僵硬笔直,怎么也转不过一个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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