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南欣

2015-07-17 19:17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阿兰

(一)

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我记得我应该是在床上睡觉的。有人在我耳边说话。那话声叫醒了我。我感觉我被锁链铐住了双手。我看不见,可是我能感觉到那束缚我的锁链。然后我被锁链拉着走。那锁链牵在一个人的手里。我也看不见那个人。我能听到他的呼吸,他的脚步,他的心跳,可是我看不见他。我迟疑着,我挣扎,可是我身不由己。我从床上,被那个我看不见的人拽进一片浓雾中。浓雾把我的恐惧锻造成新的锁链。我徒然想哭喊,我张嘴,我的哭喊声也立刻被浓雾截住,捆绑起来扔到无声的虚无之中。

雾越来越浓,浓到如冰,伴着刺骨的冷。随着我的前进,身边冰块碎裂声不绝于耳。最后有砉的一声巨响。好像是所有的冰坠落在水泥地面上。雾在最浓处化开。我惊异地发现,我是飘在半空,如同一只纸鸢。那无形的锁链是系着我的线,不让我飞走。锁链的那头,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锁链握在那影子的手里。那影子重若干钧,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只深深的蹄印。是的,我没看错,那不是人的脚印,而是马蹄印。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我恐怖地大叫。我有声音了。在空荡荡的山谷,我的声音有如惊雷,轰隆隆震响,把我吓得捂住耳朵。影子不理我。可是鉴于我的声音远比事件本身更使我恐怖,我再也不敢说话了。

我极目四望。我是在一片幽暗的旷野空谷之中。我们刚路过一个弓形的石台。石台那边,迷雾弥漫,过了石台,才可见物。天空中不见太阳,也没有月亮星星。不过不时有粼粼的微光。地面是暗红色,像是铺满了赭石的戈壁,寸草不生。我的右边是一条绵延不见来处也不见去处的河流。河流的水是浑浊的,有如另外一个黄河。河流两岸开满一种炫灿绯红妖艳诡异的花。从上面望下去,花儿如同少女向天伸展的手掌,好像是在默默哀求什么。一阵风儿拂过,把它们的窃窃私语带到我耳边,我听到婴儿的天真,少女的羞涩和塾师的庄严。花儿们如同翻滚的麦浪,发出熟睡的涛声,拍打戏弄磷火。河里的流水则在沉默中卷起浪花。浪花离开河水,有如岸边的花儿开到了河面上。

我们,影子和我,来到了一座桥头。影子停下。我也停下。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为什么不把她放下来?

地面都是罪人的血。一个嗡嗡的声音回答。

这个女人没有罪吗?

未知。

奈何桥头,来碗汤吧?苍老的声音充满慈爱,悲悯,让人听了心不由安定。

奈何桥?孟婆汤?我是死了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恐惧如阳光下的黑暗,瞬间没了影踪。原来死亡,对死人是如此天经地义,就如同生命,对活人一样。

不了!嗡嗡的声音说。

过了奈何桥,我们继续走。我也不知道去哪。过了奈何桥,磷火就多了起来,很多很多往我身边汇集,像是一只只萤火虫的聚会。我好奇地打量它们。我发现,每个磷火里面,都住着一个灵魂。磷火是透明的,有如一层薄薄的水晶。熠熠闪光的,正是那一个个灵魂。

你好!你好!它们跟我打招呼。它们很友好,还稍稍有些胆怯。

你们好!我说。

磷火们高兴了,在我周围手舞足蹈,上下翩飞,不住嘴地跟我说话,叽叽喳喳像是小鸟。你也是灵魂吗?你的衣服呢?为什么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没有水晶的衣服?你要到哪里去?你好大,好漂亮哦!

你们才可爱呢!我说。

有它们一路陪伴着,我觉得高兴极了。不过,走着走着,它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似乎前面是一堵看不见的墙拦住了它们。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它们说。为什么?我问。啊!听人说,前面很恐怖的啊!它们说。哦!好像我停不下来。我说。那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你记得要闭上眼睛哦!好!再见!再见!

果然,没多远,我就看到灵魂们说的恐怖的一幕一个女人被反绑在一根铜柱子上,一只在炉火上烧得火红的大钳子从炉子上起身,在女人的嘴面前跳啊跳,女人恐怖地大叫。那钳子就趁女人张嘴大叫的机会,伸进了女人的嘴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拽出一根很长很长的舌头出来……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睁开。直到我被拽回地面。我不由自主就跪在了地上。我睁开眼睛。我是在一座大殿里。大殿空无一人,却拥挤不堪。我知道我周围是有无数的鬼怪。但是我的眼睛是瞎的。我还没被允许看见他们。我只能看见一些顶天立地的影子,大殿的昏暗和昏暗里面十几根好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的铜柱。

跪下何人?-个威严的声音问我。那声音不知从哪传来,绕着铜柱,经久不衰。

民妇……民妇南欣。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不再是我。我在我身外,望着这个跪着的我,听她说话。可是无论行动,还是语言,她都不经我控制。我是我的局外人。这实在让我迷惘万分。

小狐狸,今有比干,告你谋害他性命,你可认罪?

小狐狸?比干?谋他性命?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想。不过,她说:

民妇……并不认识什么比干……

传比干!那威严的声音又响起。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边。这是个五十开外的老男人,一脸的悲哀比皱纹还多,可是在悲哀和皱纹之外,隐隐约约还有些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我不认识他。我想说。可是她说:

民妇并没有谋害他性命,是他……他自己跌下马摔死的……

我本阳寿未尽,虽遭剖心,却未必死,只是因为她一语而没。还请大王圣裁!老男人说。

民妇……民妇只是信口答他一句,无心……无心之失……还请大王明察……明察!她慌了,语无伦次地辩解说。

那老男人对着前面的虚无鞠躬,说,比干的心虽是妲己所剖,比干的命却实为面前这女人而陨,这女人又和妲己份属同类,焉知其中没有蹊跷?

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讨论着什么。然后,那威严的声音说:

小狐狸,本王罚你为比干种一颗心,聊为弥补,你看如何?

大王开恩!跪着的我,或是她,说,民妇只会种菜,不会种心。民妇……就是一卖菜的呀!

咄!声音说,你这个妇人!本王给你两条路选,一是入拔舌狱,一是种心,你自己抉择吧!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被反绑在铜柱上拔舌的女人。我浑身战栗,抖如筛糠。

民妇……民妇愿意为比干种心!我说。

(二)

婚礼过后,我在老公家里勉强住了三天。每日的三餐,他父母就用婚礼剩下的餐食来打发我。这使我郁闷非常。基本上只是他们三人吃,我拿着筷子坐在那儿,等他们吃完。我饿得不行,就剥我们卧房里的一口袋生花生吃。

吃完饭,他妈就收拾了碗碟。我来洗碗吧?老公说。他妈用筷子敲着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没出息的东西,哪有男人头下厨房的?她说完,噼里啪啦把碗碟收盆里,端外面去打水。水声哗啦,我在里间婚房里泪水哗啦。

怎么了,宝贝?老公把我揽在怀里。

我要回家!我说,同时把鼻涕眼泪往他身上蹭。

为了我,为了我,你就忍几天,好吗?他求我。

那你不许让我吃剩菜!我说,你也看见了,那么多双筷子夹过的,留了不知多少人的口水唾沫,而且大夏天的,那么多苍蝇虫子产的卵留的细菌。咱就不能做点新菜吗?哪怕就是素炒大白菜也行啊!你们家不会连白菜都吃不起吧?

好!好!老公说。

不许让我洗碗。人家长这么大,就没洗过碗!我说。

好!不洗!不洗!老公说。

那你去跟你妈说!我说。

好!老公犹豫了一下。这确实让他很为难。寒门多孝子。他父母培养一个博士出来,不知为他付出了多少。他可以跟他父母吃糠咽剩菜,多脏多馊他都可以忍,我呢?我凭什么?

我隔着窗子,看老公讪讪地,在他妈身边转悠,像一只玻璃球。他蹲下身子,伸手抓盆里满是油渍的盘盘碟碟。去!去!洗碗是女人的事,不许你沾!他妈说。哦!老公果然垂着手,不知所措。妈跟你说,你是博士了,不比以前,要有点男人样。洗碗烧菜这些事,一辈子都不许碰!你娶了媳妇了,媳妇是干嘛使的?你老这么惯着她,她早晚骑你身上去!母鸡打鸣,什么样的家也得败!你听妈说没有!老公低着头,搓着手。妈,我在听!晚上上床,记得一定要比她晚,要把你的衣服压在她衣服上面,你不镇住她,她可就反天了。听到没?嗯,我知道了,妈!光知道不行,你一定要听妈的。按妈说的做,听到没?嗯,妈,我听你的。还有,晚上你俩小点儿声,她叫得那么响,你让你妈在村里老脸都没处搁,妈轻易都不敢出门了!嗯!我都听妈的!然后就是沉默。他妈继续把碗洗得乒乒乓乓地响,好像她不是洗碗,而是在打击什么乐器。

妈……老公终于鼓起勇气,压低着声音说。

什么事!他妈问。

没……没事……就是……那个……

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这么窝囊的!他妈狠狠地瞪着他,有什么屁就放吧!

咱……咱吃饭的时候,能不能……炒个新菜啊!

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他妈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好几十分贝,好像知道我在偷听,好像生怕我听不到。不仅忘了娘,你连本都忘了,连祖宗都忘了!你说生儿子有什么用哦!俺们也是人,你家媳妇也是人,凭什么俺们吃得剩菜,她就吃不得?她是城里大小姐是吧?是大小姐就别迈咱农村的门槛!

不是的,妈,你不要多心嘛,是我想吃点新鲜的,跟她没关系!

就你那点小心眼子,还能瞒得过你妈!你从你妈身上掉下来的,你知不知道?你爹你妈吃了一辈子剩菜,也没得个什么病啊!再说,菜一吃不完,就倒了?我跟你说啊,刚子,糟蹋粮食,老天会降下雷来劈的!老天可不认识什么城里小姐!

妈!

行了,去吧去吧!去哄你女人去吧!

不过晚上,他妈还是添了个新菜。夜深人静了,他就傻呵呵地冲我笑。我坐在床上,就是不脱衣服。他就自己脱了衣服,放在床头的椅子上,赖赖唧唧往我身上挨。

去!我说。

好老婆!他涎着脸,色迷迷地望着我。

你不等把衣服压我衣服上了?我嘟着嘴说,你不怕镇不住我?不怕我反天?不怕我这只母鸡会打鸣?

老公把脸挨到我脸上,他的呼吸热热的,他含住我的耳垂,他嘴巴凑在我耳边,说,你是我的女皇,我这辈子心甘情愿被你压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被你压一辈子!

他弄得我的耳朵和脖子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那你今晚在下面!我说。

好!老公说。

我把衣服脱了,压在他衣服上面。我趴在他身上。我咬他的耳朵,我说:

老公,我喜欢听你说脏话……

(三)

夜里做了一个梦。早起就恍恍惚惚的,我连自己怎么到单位都不知道。那个梦似有还无,套用时下的流行歌曲,像雾像雨又像风,无论我怎样,总抓不住它。我挥舞着捕蝶的网,一直追着它。可是它不是蝴蝶,而是一只透明的蜻蜓,在山雨欲来的黄昏,在水面上翔游。水面的薄雾是它的隐身衣。我以为我捉住它的时候,它却总一闪而没。我以为它消失了的时候,它又点一下水,在水面堆起一圈圈的涟漪。我只好在岸边,满头大汗,无可奈何地望着它时隐时现。到后来,我甚至分不清它到底是不是我的梦。

我昨夜梦见你了。正在我精疲力竭不知所措的时候,比干进了我办公室,没头没脑给我来了一句。我看到他,就想起我昨夜的梦。他也像我的那个梦,虚虚实实,让我难以捉摸。我确信我俩是被无形的线绑在一起的。他身上散发着我的味道。他是我一直追逐的另外一个我。一个与我相异又相同的我。我在等待。不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无法主动,像潘工说的。我也不能退缩,那不是我。我就在这儿,站成一棵等待的树,开一树等待的花。

我梦见你是一个卖菜的。大约看我没反应,比干接着说。好像是特别申明他并没有在梦中对我做什么龌龊的事儿。他的神情告诉我说,男人梦见女人,一定是在做那个事。而他不是。不过他确实让我很吃了一惊。依稀中,我昨夜的那个梦中,我也是个卖菜的。民妇……民妇就是个卖菜的。我记得那个我,或者她(既然我已经无法分清那是我的梦,还是她的,我也就无法分清,梦中的那个女人,是我,还是她了),这么说。莫非,我俩的梦都是一样的?我昨夜的梦里,不是也有个名字叫比干,似乎是他,又不是他的他吗?

好了,我捉住它了,那个梦!在比干的帮助下。

多谢你!我说。

比干莫名其妙。我也懒得跟他解释。我更不敢把这个梦给他看。如果他看见梦里有他,如果他发现我跟他做了同一个梦,这会让我多么难堪啊!我把梦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夹在书里。等他走了再处理吧。我也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它。是把它做成心形的,还是方形?书签,还是明信片?或者做成一枚邮票,带着漂亮的锯齿?要用漂亮的塑料带,给它扎上蝴蝶结吗?

他坐下,坐在我对面,面对着我。他在我对面,就跟午间在食堂一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却不能跟在食堂一样那么坦然。习惯了面对他的时候,有一群人陪着。单独这么相对,我总有些不知其然的心虚。好像我是个贼。好像我偷了他的什么东西。好像我欠了他什么,一直赖着没还,而他,是我的宽容的债主。尽管他极力表现并不那么热衷于让我还债,甚至他已经完全忘了我还欠他的,这依然让我不舒服,让我如坐针毡,让我羞愧不已。

(四)

三天之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之下,我们回到了北京,住在我老公清华的员工宿舍。再过几天,他就该飞往美国去了。我们一起聊我的未来。也不是未来,也许一年,也许不用一年,半年,或者八个月。老公说,你在家等我的消息好了。不,我要找个工作!我说。我不需要钱,可是我需要工作。我不想在家呆着。在家呆一年,我会残废的。

好吧!老公沉思了半天。如果你不介意,我在法国上学的时候,有一个朋友,叫阿兰,是法国一家跨国公司,叫班生的,一个负责人。前些日子,他告诉我说,他们公司在中国一个小镇,名字我忘了,合资了一个新项目,公司派他来负责这个项目,他正缺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好!有工作就行!我说。

老公第二天就带我见了这位阿兰。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慈祥的老头,有五十多岁吧,头发全白了,像是银线铺在头上,煞是好看。他的眼睛是深蓝的,有如海水,鼻子高耸如山。看着他的鼻子,我就想起老公在床上跟我说的,他说男人是跟他的鼻子成比例的,女人是跟她的嘴成比例的。这个龌龊教授,鼻子又小又塌,偏偏戴那么大的一副眼镜。我就总捏他的鼻子,说,你的鼻子好小哦。他说,正好正好,因为你的嘴也好小。看着阿兰的硕大的鼻子,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老公说的是真的话……见我笑,阿兰就也笑。他笑起来很纯洁的样子,使我为我笑背后的肮脏的想法脸红。

It's a great pleasure to meet you!阿兰握着我的手,说,you are the most beautiful woman I ever see!

法国式的殷勤和赞美,鬼才把它当真,不过,我依然心花怒放,尤其是被另外一个男人当着自己的老公这么夸奖。我斜了一眼我老公。他的骄傲,也在他脸上横七竖八堆了一个个小土丘,是在盛夏的阳光底下被晒得龟裂的那种,裂口里盛满了他的笑。

我们在阿兰住的友谊宾馆一楼的咖啡厅里。老公和阿兰聊天,聊他们在法国的岁月,阿兰也给老公介绍他这几个月在中国的见闻,开展工作的艰难。阿兰的英语才刚及他殷勤和赞美的脚后跟高,语法不通,发音含混,夹杂着法语,对我这个刚毕业的学生来说,实在是一个挑战,以至于有时候我得借助老公给我翻译。

尽管有我老公介绍,阿兰依然给我做了个interview。他说的这个词我完全是蒙出来的。英语法语有很多相通的词,意思一样,发音却完全不同。他是前半用法语音,后半用英语音。我简单做了下自我介绍,我在大学的课程和表现。阿兰显然对我的介绍并不感兴趣。他只是频频点头。我都怀疑他听懂了没。末了他来了句,you speak English very very good!我的妈呀!

然后我集中精神听他说,我很努力地听了半天,大体意思是懂了。他说他很欣赏我,不过既然我没有工作过,没有工作经验,没有资历,更无从谈工作能力,那么,我将用什么来进行我即将面临的工作。

我低头,想了半天,然后我说:

HEART!

OK,from now,you are my adjoint!他笑着说,然后再次跟我握手。我知道我这就算应聘成功了。不过我很歉意地望着他。我还是没听懂。

晚上回到老公的宿舍,我问他,阿兰最后说的是啥意思,那个所谓的adjoint啥职位。老公笑着说,助理。那就是assistant呗。我说。不是,此助理非彼助理,不一样的级别。老公拽文。那什么级别?经理级?我问。比经理还高!老公说。我吐了下舌头,捏着老公的鼻子,说,你这个小鼻子大骗子!我拦住老公往我脸上凑的嘴巴,心神又飞到阿兰身上,我对老公说,他那鼻子好恐怖哦!

老公自卑了。他扑到我身上,强行用他的嘴堵住我的,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五)

比干越来越频繁地开始在单位食堂吃晚饭。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和他那个貌若天仙的女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离开他了吗?比干没说过。我也没法问。他像是一只从市场买回来放久了的橙子,日渐萎缩,失去往日的光泽。白天上班,只要没事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呆呆地坐在办公室,若有所失。

晚上加班到很晚,给阿兰做部门考核指标。锁了办公室的门,出了办公房,扑面就是半空的明月,皎洁圆润。月光如水,浸着秋的寒意,泼满夜空。四下望去,远远的工地的四面围墙,把月光围起,就像是一个贮水池。墙边稀稀拉拉的几棵树,不知经历了多少的风霜夜月,在秋风中微微喟叹,低语,诉说着时光的故事。我竖起耳朵想听的时候,它们却警觉地转为沉默。弃在工地上凌乱的断砖残瓦,也在月光下,藏几声虫鸣,几丝绿语,几句无奈的自嘲。

我蓦然发现,比干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只是那灯光,失去了平日的清明,仿佛是笼在薄雾中。他为什么这么晚还没走?我又放下自行车,回到办公室。我敲他办公室的门。没人理我。我推门。门开了。一股浓烟带着灼热的气浪把我一直推到对面我自己办公室的门上。门发出吱的一声呻吟。浓烟迅速弥漫,把我淹没,把整个办公区淹没。我如同陷入海潮。烟把我举起来,把我往后推,把我往前拉。烟的摇篮。烟堵住我的鼻子,阻塞我的呼吸。我张嘴,烟往我的喉咙里冲,瞬间把我的肺和胃全部充满,把我的血液充满,在我的体内冲撞,最后从我的毛孔渗出来。我成了一只坏了的烟囱,四面冒烟。

我在浓烟中艰难地进入比干的办公室,发现比干和铁梅都还在。他们像是两尊大理石雕像,相对而坐。比干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烟,烟雾就从他手里点着火的烟卷上升腾。而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一个烟灰缸里面,满是还没有熄灭的烟头。他一动不动,对我的侵入完全视而不见,好像我压根就不存在一样。我在朦胧的烟雾中走到他身边,发现他左边的脸颊,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熠熠闪光。我轻轻把那颗泪珠擦下。它就滚落到我的手心,化成一颗珍珠。

我再看铁梅。她脸上挂着痴痴的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比干。“你们这是怎么了?”我问。我……我醉了!铁梅说完,头一歪,身子软软地扑到地上。我赶紧伸手去扶她,她四肢软绵绵的,全然不禁扶。她手脚一着地,人就没了形迹,原地歪倒着一棵枝干芜杂的梅树。梅树上挂着她的衣服。

比干!比干!我大喊。

比干如梦初醒。他也大叫一声。他手里的烟头燎到他的手指,发出滋滋的声响。

怎么了?他问我。

你看!你看!我指着地上的梅树。梅树的根系在地面四处寻找,想抓住什么。

树?哪来的树?他们干嘛把一棵树拖办公室来?他问。

不是。我说,这是铁梅。

他惊异地望了我一眼。怎么可能?他说。

我…我亲眼看见的。铁梅…铁梅倒在地上,就变成了这棵树。你看,她还穿着铁梅的衣服。真的!我说。

他把一只手掌覆在我额头上。你发烧了?没有啊?他望着在地上挣扎的铁梅。像是为了安定我似的,他牵了我的手。我俩就这么站着,并肩站在一起,望着地上的铁梅。她在地上的根兀自无助地四处乱钻。还真像她!比干噗嗤笑了。她在找什么?

土!我说,她在找能够扎根的土壤。这办公室都是水泥的地面。她会死吗?我们怎么办?

没事!比干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在这儿看着她,我去给她挖个坑,把她先种院子里吧。

我没了主意,只点头。

我望着比干出了办公室,望着他在工地上找了把铁锹,他走到远远的围墙边,在那儿挖呀挖。然后,他回来,把铁梅扛在肩上。我尾随着他。他把铁梅竖在坑里。你扶着她,扶正了。他说。我扶着铁梅。比干又用铁锹一锹锹铲土,把坑填平。然后呢?我问他。你去办公室提壶水来。他说。

我去我的办公室,把水壶提了过去。比干望着我说,你这个是开水吧?你想烫死她?苦大仇深啊这是!你又没跟我说冷水还是热水!我气呼呼地说,回去又接了一桶自来水来。比干给铁梅浇了水。干涸的土地张着龟裂的口,咕嘟咕嘟,把他倒的水全吞到肚子里,只留一些水泡在表面润着唇。风吹动着铁梅的挂在树枝上的衣服,猎猎作响。比干把衣服给剥了下来。我就望着他笑。

笑什么?比干诧异地问我。

你这算不算看了铁梅的裸体?我说。

啊?

小心她醒了,要你负责的哦!我掩着嘴,得意于自己的恶作剧。

比干吓了一跳,赶紧把衣服给铁梅又穿上。不够这小丫头片子干的,他说,从小我爷爷就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六)

早晨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见老公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把粉红的团扇,在我脸边轻轻扇着。哦!好老公!我说。热吧?他问我。嗯!我望着他手里的扇子,你这个大男人拿一把女人的扇子,真是滑稽哦!开开电风扇吧!我说。那个风太大,我怕你会着凉的。他笑着说。哦!老公,不要对我太好!我把头埋他怀里,把我脸上的汗尽数擦在他白白的衬衫上。我不敢对你太好!老公说,免得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不适应的。他说。我感到心里暖暖的。我很后悔把他衣服蹭脏了。我歉意地说,对不起啊老公,你这身衣服穿不出去喽!胡说,他宣称,这上面是我老婆的汗,为什么穿不出去?我要骄傲地穿着它,去向所有的人炫耀!

老公,你书读得太多,把自己都读傻了哦!我说。

懒洋洋地起床,懒洋洋地洗漱完毕,老公已经把早餐端端正正地摆了一桌,豆浆油条鸡蛋包子还有咸菜。我一直吃到嗓子眼,连着打了好几个饱嗝,饱嗝里都是鸡蛋和包子的味道。老公很满意地看着我说,这才是我的好乖!明天我就走了,记得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每顿饭都要吃得这么饱!那我不成了小猪了?我说。你成小猪我才喜欢!他说。

对哦,明天某头小猪就走喽!我忽然有点伤感。虽然跟他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短,我好像做梦一样把自己嫁了出去,但是,我还是对他产生了依恋和不舍。再也没人这么疼我,这么宠我,这么捧着我了。

老婆,你会想我吗?他硕大的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饱含深情地凝望着我。这深情,如果是从电影的帅哥男主角眼里演出来,一定会催人泪下的,但是他,他的脸,他的眼睛,配上这副表情,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闭不上嘴。他依然一副执着到死的认真,不解地望着我笑。最后终于自己忍不住,也从嘴角挤出一些笑来。

小猪,你去找根葱来,插鼻子上,我看看像不像一头大象。我指着他说。

好的,遵命,老婆!他居然毫不犹豫,从墙角旮旯找了根葱出来,剥了葱头表层的干皮,就把它插鼻子里,一边哼哼呦呦,发出猪一样的声音。我笑得泪都出来了。

这美好的一天,就在我的大笑和混合着猪肉大葱的包子和鸡蛋的饱嗝中铺开。老公拉着我去了海淀图书城。老公给我买了够我看一辈子的书。文学历史经管英语。他给我买了够我听一辈子的流行歌碟,够我看一辈子的电影光盘,够我吃一辈子的零食。他说他要用这些东西把他的缺席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空白填满。临走临走,在图书城门口,他又看中了一只毛绒猪。尽管我们大包小包再也没有手脚能够拿它了,他依然执着地把它买了下来。我们只好打了一辆黄包出租回清华。回到宿舍,他就自己端详他的毛绒猪。这个像不像我?他问我。像,像极了。你俩就一个模子出来的两兄弟。后来怎么失散了?我笑。他把小猪塞在我怀里。对他好点!他说,想我的时候,抱抱他,亲亲他,就像我还在你身边。

黄昏,我们就在清华校园里面散步。我们手牵着手儿,沿着水木清华岸边,缓步而行。荷花池内的荷花盛开,碧绿的莲叶在池上铺万顷波涛,突起的荷花亭亭玉立,如同旖旎的唐仕女,透着妩媚,也透着清爽。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意境很美。不过还只是表面文章。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才是骨子里的荷花,也是人所远远不可及的地方。我在想,人之所以成为地球主宰,万物的主宰,倒正是因为他出淤泥则染,濯清涟则妖。与物同化,与环境同化,与淤泥粪土同化,最终成就了人。

我部分认可你的理论。老公说,不过,我认为,这不是最终,成就人只是过程。最终的结局,不是成就,而是泯灭。人通过被同化,自以为主宰了地球和万物,最终是人不再是人。人将泯灭。也许,这过程中,会牵连无数无辜的生灵,甚至地球,和万物。

过了水木清华,在夕阳余晖苍松掩映下,我们登上闻亭。闻亭是一座古式的六角亭,矗立在一座不高的土山上。这里原来是一座钟亭,清华建校伊始,钟亭就已经为号令作息而设。大钟直径四尺有余,钟声清脆,远及海淀。日寇侵华期间,钟亭被毁,大钟则下落不明。1946年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结束,清华教授闻一多却因呼唤民主反对当时国民党的独裁而遭到暗杀。那以后,钟亭改名闻亭。这钟声,也不再是为作息而响,而是为了闻先生呼唤的民主自由的精神而响。只可惜,五十多年过去了……

别说了,你明天就走了,咱说点高兴的吧。我说。

老公也沉默。我们一时都无法从历史中走出来。历史是一个血肉堆积成的泥沼,一旦一只脚踏进去,就很难拔出来。

晚上,老公说,让我原谅他,他出生农村,他是个农民,他天生不解风情,不懂浪漫。他想啊想,他绞尽脑汁,想做点浪漫的事,让我记住他,可是他想不出。他的脑袋是榆木疙瘩。他从七岁到二十八岁,整整上了二十一年的学,都没法给他头上的这个疙瘩开个窍。他说,等他挣钱了,他会给我买一只顶级的钻戒。等我到美国了,他会给我补一个蜜月旅行。将来,他会给我买一个大房子,带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他要四季都在花园里种满玫瑰,让玫瑰对我说他说不出来的情话,表达他不会表达的浪漫……

我用手堵住他的嘴。什么都不要做!我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爱。

那夜我们疯狂做爱。我们的汗水把床都漂了起来。床变成了一叶扁舟。我们在烟波浩渺的湖面,在月光下,赤裸裸如同两条纠缠在一起的八爪鱼。一浪接一浪的高潮把我俩推到峰顶浪尖。我们从黄昏一直爱到曙色罗堂。老公在最后一波冲锋后偃旗息鼓,气还没定就趴在我身上睡着了。他睡着了就变成了一只白白的公猪,四只蹄子把我抱在怀里。我的老公是只猪!我朦朦胧胧中有点悲哀,可是疲乏很快合上我的双眼,也抽走了我最后一丝气力和思想。

我醒来的时候,老公已经走了。饭桌上是他为我准备好的午餐,和他留的一张字条。字条上他说,他不忍心叫醒我。饭记得热了再吃。我夜里做梦,梦见我怀里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睡在床上。说不定我老婆前生真的是只白狐。为了我,照顾好你自己,我的小狐狸!promise me!老公。

我趴在床上,抱着他给我买的毛绒猪,泪水夺眶而出。

(七)

安置好铁梅,我们回到办公室。比干的办公室。我给他打开窗户。我把相对的我的办公室的门和窗户都打开,让穿堂的风驱赶他办公室经久不散的浓烟。他坐回他的办公桌。我坐在铁梅的位置,面对着他。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不要这么看我,给我一种错觉……他有些窘迫。

什么错觉?我问,是跟铁梅相对的那种吗?

不是。他挠了挠头。我不知道。我说不清。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病了。我的头脑出问题了。

所以你才抽烟?抽这么多烟?我问。

是。他好像很信赖我。我们之间有种天生的亲近。我总感觉我丢了什么。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或者事,或者人,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抽烟。烟雾飘在我面前,带给我很多感觉。很多回忆。可是,我就是抓不住它。我只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越浓,我好像就越能看到点什么。好像它们能够凝结成一个形象,一个我苦思冥想却不得的答案。

你抽得太多了。我说,你把铁梅都熏醉了。

哦!他突然捂住胸口,给你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我也醉了。他话没说完,就起身,冲到卫生间。我尾随着他,看他趴在抽水马桶上面,吐得天翻地覆。我在他身后,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他又干呕一阵,然后放水,把他吐的一滩秽物冲走。

我搀扶他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煞白,还喘着粗气。

怎么样了?感觉好点了吗?我问。

嗯。他说。他平静了下来。

我们俩又隔桌相望。我看到他的目光逐渐迷离。他把手伸向我。我犹豫了一下,把手给他。他拽着我的手,把我往他身边拉。他把我拉到身边,他在我耳边说,你怎么没飘起来?为什么我会飘起来?我问他。他惘然若失,但张开双臂,把我抱在怀里。整个过程中,我犹犹豫豫,畏畏缩缩,不知所措。直到我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烫着我的肌肤,他的嘴唇在我的脖颈上游走,我才狠狠地推开他。比干!我大声喊。我想骂他,你怎么这么过分!可是,我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他如梦初醒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是迷茫和不安。

我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我捂着胸口,平复心的激昂。

比干,比干,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很无辜地望着我。他满脸的忧伤和绝望。他两手抱住自己的头,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开始只是喃喃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愤怒的哀嚎,像是一匹受了伤的狼。

我走到他身边,把他的头抱在我怀里。我的手穿过他的发。我抚摸他的脸。他则安静地趴在我怀里。他用他的手,轻轻捂住我在他脸上的手。

你流泪了。我说。

不会。他说。我去医院检查过。我没有泪腺。我也曾想哭,想流泪。可是我哭不出来,我也没有泪。

我在口袋里摸索着。我把从他脸颊采来的泪珠放在他手心。他看着他手里的泪珠,晶莹,闪烁,在他手心滚动,有如早晨的露珠在莲叶上。他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我点点头。

是的,这是你的,我从你脸上摘下来的。我说,你想起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他又低头研究他的泪珠。对他来说,它是那么新奇。他摊开手掌。它圆润光滑。他蜷起手心。它被挤扁,拉长。他用手指捏它。它就分身,散成几个,几十个小泪珠,在他掌心顽皮地四散避逃。它们彼此吸引,在跑累了之后再次合而为一。

我坐回他对面,默默地看他兴致盎然地弄着那颗泪。比干,很久以来一直憋着我的一个问题,我终于,虽然很艰难,还是把它问出来了,你女朋友呢?

比干再次抬起头来,眼里一片茫然。

我女朋友?他梦呓一般地问我。

是啊!我说,你的漂亮的女朋友。我记得,你原来晚上从来不在公司吃饭,因为你要回家跟她一起吃。可是,好长好长时间了,你每天在食堂吃晚饭,晚上很晚还不回去。你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女朋友?比干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说。你见过她吗?他又接着问我。

我摇头。

你是不是,我问,把她给丢了?是不是一直找的是她?

比干抱着头,沉思了很久,很久。

我不记得了!他说完,习惯性地点燃了一根烟。

第二天早晨,我去前一天我们栽铁梅的地方,发现那个坑还在,铁梅却不见了踪影。十点多,铁梅打电话给我请假,说她感冒了。我很怀疑是比干给她浇的那一桶凉水惹的祸。或者,是一夜风霜月露的侵袭?

(八)

老公走后,我给阿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随时可以开始工作了。

Take a taxi,come right now,I'm waiting for you inmy hotel.阿兰说。

我立刻打了辆车,赶往友谊宾馆。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第二天的招聘会。我们设计公司介绍,展位布置,职位,人数,应聘资质,薪酬范围。我在外面找平面设计公司,打印,订购展示牌。与招聘会主办单位联系入场布置,出入证。头一天我就忙得焦头烂额。我们一直忙到深夜。阿兰给我在宾馆他房间隔壁另外订了间房。

第二天在国贸举行的人才招聘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场面之一。我在展台里面,看展台外的求职者,已经远远不是人山人海所能形容。国贸小小的招聘区,在瞬间涌入了可能十个场所才能容纳的人群。以至于求职者们一个个都被挤成了扁扁的,四方的照片。照片们层层叠叠,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被淹没在人群的洪流中,如同水珠汇入江海。每个人都失去了特征。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尽管大厅里中央空调以最大的功率从上下左右四方的孔洞缝隙不遗余力地制造冷风,人群的汗水依然淋漓流淌。人群在汗水中,如同米粒在煮沸的粥中。最多他们能够从悬浮的照片中伸出一只手来,在展台上丢下一份被照片的重叠和摩擦揉皱了的简历。

我望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地由衷感谢我的老公。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也是这照片中的一员,在渴望中给每个展台留一份自己精心修饰的简历,在惶惶不安中等待面试,给自己插一根稻草廉价把自己出卖。能够成功把自己推销出去,才算迈出自己事业的第一步,也是你成功的第一步,这说明,至少你是有被利用,被榨取的价值的。人生的价值就在于此。否则,你就是一个looser。

晚上,我们不得不雇一辆卡车来拉简历。装卸工人在装满一卡车之后,拒绝把剩余的简历往驾驶室及其他还能塞一些简历的地方放。那剩下的简历就这么被自然淘汰。这有悖于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找不到什么别的理论来解释它。反正,它们就是因为没地方装连被选择的机会都丧失掉了。它们举行了大规模的轰轰烈烈的集体罢工,静坐,绝食。可是没有人理它们。它们最后全部绝食而死。不过这是后话了。

原计划五天的招聘会,我们只去了第一天。第一天投了简历的求职者还有一半的机会被拉到宾馆。这印证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我们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整理简历。为了梳理这些鸟儿们,我们废寝忘食。我们终于把两屋子的简历压缩成一屋子的时候,阿兰脸色已经露出了胜利在望曙光在前的笑容。他从他屋里拿了瓶葡萄酒来,打开。他给我斟了大半杯红酽酽的液体。To our victory!他举杯。我抿了一口,趁机坐床上喘口气。

今天早点睡吧!阿兰说,累了吧?

累!我回答。

那睡吧?他说。

嗯,那我就先睡了。我说。

我望着阿兰。他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没什么事,我就先睡了。我再次重复。

好!阿兰坐在床头,好像他的屁股被粘住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望着他硕大的鼻子。我望着他满头银白的发。我望着他满脸红光掩映下的皱纹。也许法国女人喜欢跟她们的爷爷上床。但是我没有这个癖好。很遗憾,阿兰。

You want to sleep here,with me,tonight?我问他。

阿兰笑了。很慈祥的笑。很有活力的笑。

我拿起电话。我问他:

You know how to explain to my husband ? If youknow it.I will call him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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