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在上课。语文课。那天,是我学生生涯的最后一节课。对女孩来说,最后一次,也和第一次一样,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我还记得老师给我们讲课那激情澎湃的表情。老师在讲台上,被粉笔灰笼罩着,身上像是撒了一层白色的阳光。阳光是亘古的。没有时代,也没被划分疆域国界。他笼罩在阳光下。阳光把他带回到遥远的古代。遥远的西周。阳光把他装扮成遥远的古代遥远的西周那个多情的男子。一个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为爱幸福,为爱挣扎的情人。我大睁着眼睛望着他飞扬的风采。我愿意成为他的窈窕淑女。他披着阳光。
教室的门开了。门口堵着一个人。赵小东。我的噩梦。
老师的讲课被打断了。他显然还没从西周那个多情小生的角色完全回复过来。他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望着小东。
“您什么事?”他问。
小东眼睛把教室扫了一遍,然后伸手指着我。
“我找她,秦七七!”他说。
我一动不动。我已经还清了他的债。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我不再认识他。老师望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是学校,这里是课堂,请你不要干扰我们上课。老师说。
小东轻蔑地笑了。他昂然走进教室。他摇头晃脑望着黑板上的字。
“关关什么鸟,在河之洲,幼桃什么女,君子好求!”他夸张地念着黑板上的字。全班同学先是吃惊地望着他,然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原先那尴尬压抑的气氛瞬间像热气球一样飞走了。老师也笑了。没有文化真可怕!他说。
“文化?”小东依然是那副轻蔑的神情,“文化值几块钱一斤?你是老师,你有文化是吗?告诉我,你一个月拿几个钱?二百?三百?还是五百?你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告诉你,轻轻松松一两万!大家都说啥你知道吗?玩手术刀的不如玩剃头刀的,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文化?文化算个屁啊!”
全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小东洋洋得意。而老师那飞扬的神采也被那嘲笑声冲走,只剩下一脸的残骸。这使他在我们全体学生面前颜面扫地。他气得浑身发抖,却苦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他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口,对小东说:滚!你给我滚出去!
滚?我滚可以,不过,他指着我,依然趾高气扬,秦七七得跟我一起走!
老师望着我。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我不认识这个流氓!我大声说。
小东脸涨得通红。
昨天你刚给我剥了个精光,在桌子上日过,你x里面流的血还没干呢,今天就把你男人我忘了?他说。
他的话好像是一闷棍,打在我的后脑勺,把我的意识从我的头脑里面打得粉碎,同时也打在教室的后脑勺,把一屋子的喧闹打得粉碎。屋子里静得像天地初开。我感到全班五十多双眼睛扎在我身上。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比那个夜晚更为不堪的是,今天,我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被小东剥光了衣服,被他糟蹋被他侮辱。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充当看客。越过凌乱的桌椅,越过狭窄的过道,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小东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抽了他一个耳光,抽得我的手火辣辣得疼。我最后望了一眼教室,望了一眼老师和同学。我知道,我再也回不来了。我的泪水不由我自主地流了下来,模糊了我的双眼。再见了,老师,再见了,同学们,再见了,我的西周国多情的公子,再见了,我的黑板,粉笔灰,和清贫却一身傲骨的文字,再见!再见!我捂着脸,逃离了教室。
(二)
我没想认真。我以为我只是玩玩的。我没想到我还能认真。这不能怪我。不管我经历多少沧海,不管我以为我有多么苍老的心理,我的身体还年轻。我只有十九岁。我还跳不出我的十九岁的身体。尽管我这个身体跟我的心一样,千疮百孔。他的安静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有疗伤的功效。我喜欢坐在他的办公室,坐在他对面,看他专心致志地翻译。他左手底下压着一摞法语文件,右手拿着一支黑色的圆珠笔。他低着头,几乎把头埋在文件里面。有时候他会抬起头来,微蹙眉头。坐在他对面,我就仿佛又回到了教室。我仿佛面对着那我逃离了的黑板,粉笔,沉浸在西周岁月里的老师,和那个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多情公子。有时候我甚至会把他和火车上的那个男孩搞混。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不过我还记得,分别的时候,他喊着说,我们还会见面的,别忘了我的名字。我到底还是忘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我觉得就是他换了一副面貌,换了个名字,又来与我重逢,实现命运的预言。不过他俩还是不同的。他热情洋溢,犹如夏日的骄阳。比干则沉静。像是水里的月亮。相比起来,我更喜欢沉静的比干。我更喜欢月亮。
我望着他,隔着办公桌。这个小男孩!我的小情人!我的小情人是个大学生!他实现了我的梦,我父母的梦。我父母做梦都想要家里出个大学生。哥是个几乎煮熟了的大学生,还是飞了。父母的希望还没来得及转弯到我身上,我也已经无论如何不再回到学校去。他们对我有愧。他们住着我的身体赎回来的房子。他们不敢再对我有其他要求。尽管我知道他们多么希望我能争气,他们多么想要一个大学生。他们的心思,连地下的幽灵都感知到。有一天,我回到家,踏过院子里的水泥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大学生,嗬,大学生!大学生,嘿,大学生!幽灵们不可能知道大学生是何物,我想他们不过是在应和爸妈的心声罢了。我梦想着有一天,我能把比干带回家了。我将骄傲地对他们说,爸,妈,我实现了你们的愿望,我给你们带回来一个大学生了!他是你们的半个儿子!
想到这儿,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儿如同枝头的鲜花怒放。花蕊里是甜甜的蜜。是比干酿造的蜜。我没想认真。我以为我不会再认真。或者,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认真。可是,望着他,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是这么安静地望着他,我就知道,我认真了,对这个男孩。这不是我的错!不!不是!
我两手交叉盘在桌子上。我趴在桌子上,下巴支在胳膊上。我仰望着他。他在专心致志地工作。我忽然想要他的吻了。喜欢他抱着我的感觉。仿佛我是漂泊的小船,终于驶入了港口。仿佛我是浮萍,终于找到了我的根安下我的家。抬起头来,看看我,吻我!我在心里对他说。
他果然抬起头来,望着我。我得意地笑了。我俩的心是相通的。情人的心是被月老用一根细细的红头绳绑在一起的。尽管这绳子很细,细到看不见,可是它一定是存在的。
你笑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只是傻傻地笑。
他伸手给我。我也抽出一只胳膊,给他一只手。他抓住我的手,把我往他身边拽。我像一团柳絮一样,隔着办公桌,飘到他面前。他抱住我,吻我。我也抱住他,紧紧的。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水渗进沙子一样,在我们的拥抱中我溶入他,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我吻他。吻他的唇。它们那么温柔生涩。我挑逗他的舌头。它把酥麻灌注到我的血脉里。多么美妙的感觉!
然后,我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反应。他一定憋坏了。虽然我每次都拒绝他,可是他从来不强迫我。他一定像那个西周的多情公子,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可是,对不起,爱人,我不能给你。我的身体是脏污的。它配不上你!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渴望,渴望彻彻底底成为你的,渴望被你占有,渴望你进入我的身体,一如你侵占我的灵魂。可是,我不能给你一盘落了苍蝇的菜肴,一袭布满虱子的美服,一间住满恶鬼的华堂。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他问我。
因为……因为……幸福!我说。
他把我抱在怀里。他轻吻我的耳朵。他的呼吸在我的脖子上吹拂,吹得我心里痒痒的,软绵绵的。
我……我想要你!他颤抖着说。
我也想啊!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就会知道我有多苦,我的爱人!我摇着头,泪流满面。
(三)
那天之后,我成为了小东的马子。我没有别的选择。学校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呆在家里,看爸一脸的愧疚,看妈一脸的可怜,听幽灵们无助的哭泣。我像是一只漂泊的锚。小东是我的船。我开始跟着他浪迹江湖,跟着他在灯红酒绿中消磨自己的灵魂。作为回报,他拥有我的身体。他迷恋我的身体。他不停地要它。他用它发泄他的欲望。他用它宣扬自己的威权。它柔弱而可怜。它被我出卖。它卑微渺小。它在他脚下战栗。每次我都把它变成一个僵硬的大理石雕。或者一摊泥。或者,一具死尸。我委屈它,这个我生命的载体,成为无生命的非生物。小东则除了它,还有罗刹,还有其他红的粉的肉体萦绕着他。我无所谓。但是有一天,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很不公平。我对他说,我,或者罗刹,或者随便谁,有我无她们,有她们无我。你自己选吧。小东沉默了一会儿,说,就你最贱!我拔腿要走。他拉住了我。
罗刹后来找过我。就我们两个女人。她给我跪下。她说我是后来的,但是她不在乎。她只求我给她匀一点点小东哥。她不奢求他的心。给她他的一只手,一只脚,甚至一个手指头,一根头发丝,她就满足了。我们都是女人。她说。我们是同类,我们是豆和秧。给我一点同情吧!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我从我毛衣缝里给她摘下来一小片指甲。这是小东昨晚剪指甲留下的。我把这片指甲给了她。她感激涕零地走了。
从此以后,打麻将的时候,我顶替了罗刹的位置。另外那三对则一直没有变。是我那天晚上在我家见到的那三对。小东的对面是王羽和小佳。侧面的两对,不知道为啥,我一直没法记住他们的名字。不过无所谓。他们记得我的名字。他们叫我嫂子。我叫他们四个唉。他们也分不清我是叫哪个唉,不过为了表示尊敬,我一叫唉,他们四个都会条件反射一样抬头看着我,等着我吩咐。
跟小佳和另外两个女唉一样,我也很快学会了抽烟。不过她们仨都会从他们男人的嘴里抢他们抽了半截的烟。我不会。我一定会取一根新的来。这让小东很没面子。有一次,他当着他几个哥们的面把他嘴里的烟给我。我拿过来,就给掐烟灰缸里了。嫌我脏!小东笑着问。不是,我说,嫌你臭!小东扬起手来要抽我。我也杨起脸来,给他抽。他的手在半空停下来了。妈了个X的。小东骂。不过骂完,他还是把手放了下来。他不敢打我。
对我来说,抽他嘴里的烟,就如同和他接吻。那会让我呕吐。他在蹂躏我的时候,也曾想要吻我。我总是把脸侧到一边去。他的嘴臭烘烘的。他好像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刷牙,他洗澡,他占有我之前要花一两个小时来洗漱。他用刷子把自己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反复擦洗。他每次刷牙要废掉一打牙刷和一打牙膏。可是,他依然又脏又臭。他的嘴里飘散着下水道的味道。他的毛孔里面依然流着黑的黄的污浊不堪的油水。
妈X的,我是在奸尸吗!有一次,他发现我既没有心跳,也没有脉搏。他吃惊地把手指放在我鼻子底下很长时间。他确定我不是屏住呼吸,确定我是真的就没有呼吸,那一刻他勃然大怒。他从我身体里面出来,他坐到我身上,把他那比鲍鱼还腥臭百倍的东西放在我嘴边。张嘴!他说。我睁开眼睛望着他。赵小东,你要是敢把你那脏东西放我嘴里,我保证一口把它连根咬掉,我保证让你断子绝孙!我说。小东无法置信地望着我。他的脸因屈辱而鼓胀,像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癞蛤蟆。
你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他喊。
我平静地穿上衣服,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他又会把我找回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就又在一起。跳舞。K歌。打麻将。上床。当然,在这之外,小东也有他的事业。我使用这个词,是因为,小东每次都使用这个词 “事业”。这个词往往让我哭笑不得。
小东在他七八岁时父母双亡。得的什么病,小东一直没说。我也不问。我从来不问他任何东西。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他喜欢说,我也听。不过那也跟我没有关系。我只当听故事。他是他爷爷奶奶带大的。他小学都没上完。那时候武侠小说进入西安。他弃了学,开始流连于各个武打学校。他学了几招武术。他开始跟街头的混混们一起惹是生非。他常常鼻青脸肿浑身是血。他常常在半夜被公安从床上带走,第二天早上很诧异地发现自己是在局子里睡了一夜。他遍体鳞伤,认识了派出所公安局的所有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了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圈子开始迅速扩大。他跟黑道白道的大佬们开始称兄道弟。
他没有钱。他爷爷奶奶的钱,都用在从公安局把他捞出来了。为了吃饭,什么活他都干。他偷过,抢过,也在夜晚埋伏在路边,打劫单身过往的夜行人。有一次,大概是在春节前夕,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经过他身边。那是一个夜晚。周围没有一个人。他一拳打过去,把那个人打翻在地。那个人血流了一地,自行车翻在一边,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从他身上掏到一个钱包。里边有四五百块钱。四五百啊!这四五百块钱是他的第一桶金。他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把它挥霍掉。第二天公安局的哥们就找到了他,问是不是他干的。他矢口否认。那哥们朝他笑了笑,也没跟他较真。“有机会给我扯几尺布来,家里老婆孩子都要,现在布票还真不好搞!”哥们放过了他,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了这么一句话。小东平生第一次上了心。一半出于报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摸出来在圈子里面混的金科玉律。另外一半,是他在考虑自己的出路了。这种小偷小摸小打小闹的生活,固然偶尔会有惊喜,不过大多数时间在朝不保夕中战战兢兢,他过腻了。他带着那四五百块钱,坐火车去西安。他找到了西安第二印染厂。他谁都不认识,却径直进了厂子,去找销售科科长。销售科长是个矮胖子,陌生地乜斜了他一眼,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啊!他说他买布。他说破了嘴。他就差点给科长跪下了。科长丝毫不为所动。可是他缠着科长不放。科长走到哪他跟到哪。科长晚上回家他跟他回家。他不经许可就闯进了科长的家门。他不经许可就拿起了扫帚,把科长家里打扫得跟人民大会堂一样干净。他把他盆里的脏衣服全洗了。然后他打听了菜市场在哪,给科长买回来鱼肉和酒。科长吃着他炒的鱼肉,喝着他买的酒,终于被酒精击溃了板着的脸和心里的防线。说吧,兄弟,你要多少!科长拍着他的肩膀问。我只有四百块钱了。老哥你说给多少我就要多少。他说。科长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兄弟,就这么点钱,你倒腾个啥?早说我早给你了!科长小看他了。他就靠着这四百块钱的布,慢慢在黄土坡镇开起了布庄。慢慢他开起了服装店,饭馆,歌厅,舞厅。什么挣钱他做什么。现在,所有这些店面,他的伙计照顾着。他的所有工作,不过是维持关系。黑道的,白道的,红道的,黄道的。他的工作,就是喝酒,打麻将,跳舞,交际。还有,泡马子。说到这里,他会得意地伸出他的两只鬼爪子拧我的脸。好像拧,也是泡的一种。
(四)
我决定跟小朱和解。我跟小朱谈判,下班后,在宿舍里。我问她,要怎样她才能原谅我,跟我说话,我们做好姐妹。
把他还给我!小朱说。
不行啊!这让我很为难。你还喜欢他吗?
小朱低头,很认真地想了半天,缓缓点头。
要不这样,我不能把他全让给你,不过,我不介意你跟我分享他。咱俩一起爱他。我说。
小朱抬头,吃惊地望着我。
你疯了!她说。
咱俩各自划分区域,遵守约定,咱俩一起爱他。我说。比如说,我把心给他。我跟他更多是精神上的那种。偶尔有时,我可能也需要他抱抱我,亲亲我什么的。如果他有更多的要求,那就是你的势力范围了。我给他心。你给他身子。当然,我越了一点点界。但是如果你也越一点点界,我也不会计较。你说行吗?
小朱傻傻地望着我,说,你认真的?
我认真地点点头。
小朱眼睛里面闪着光辉。不过如流星一般,一闪而没。她黯然摇了摇头。你这么美,他怎么会要我的身子?
他会的!我摇着她的肩膀。我保证他会的!
别傻了!小朱说,我已经傻了一次,让你来帮我。我俩在一起,傻子也不会选我。偏偏我连这都没想到。他选你,只能说明他有眼光。他有眼光,证明我也是有眼光的。不然我怎么会看上他?她一边说,一边笑了,笑得很温柔。她心里的坚冰化了。她原谅我了。不然她不会有这么宽容,这么美丽的笑。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她说。只不过我拉不下脸来跟你说,所以只好天天给你摆一副臭脸。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又这么漂亮。他选择你,我为他高兴。你喜欢他,我也为你高兴。他不是我的。你注定是他的。这事强求不了。你居然能想到让我分享他。你是个傻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过,我还是把你当我的好妹妹。咱俩已经是好姐妹了。
我的自私,她当作无私。这让我惭愧不已。我决定要尽我所能弥补她。
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我问她。
不用了。我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再说,我还有你呢!小朱说。
真的真的,你见见他吧。他叫刘军。长得可帅了。比我的比干还帅。他又高大又英俊又阳光。他爸是咱505厂的上级领导。他家里可有钱了。就是他了。一会儿咱俩就去找他。他现在天天缠着比干。他俩一起玩游戏呢!我说,同时为自己一石二鸟的安排得意洋洋。
昨天下班,我们三个在办公室。他俩围着电脑玩游戏。我在旁边看。无聊。我去买饭,你俩在这玩吧。我说。好!比干说,一边给我掏了三十块钱,买两个菜,三个米饭吧。我要两份米饭。刘军说。嗯,那就两份菜,四碗米饭。比干说。我出了办公室门,刘军追了上来。我跟你一起去吧。他说。
我俩肩并肩往厂外走。刘军突然说,七七,做我女朋友吧!这句话来得突然,使我猝不及防措手不及。我呆了半天。我有男朋友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亏你俩还是好朋友。我说。我比他高,比他帅,比他家庭好,比他有钱。如果你跟我,我可以让我爸给你安排个厂里正式工的身份。你要是不喜欢这儿,还可以让他给你安排别的地方。我能给你的,都是比干给不了的。七七,我会比他更爱你。真的!他说。我望着他说,你是比他有钱,可是,你付过一次饭钱吗?我要的,不是他有多少,而是他能为我付出多少。不就是一顿饭吗?只要你作我女朋友,我天天付也没问题。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懒得跟他罗嗦,很简洁得说。我不在乎!我真地不在乎!他死缠滥打紧迫不舍。
你死了心吧!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告诉比干了。我严肃地说。
他到底有什么好?他永远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喜欢你。他表现不出来半点激情。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刘军越说越激动,好像受了天大的不公。
你永远不会懂的。我的思想回到了远方。遥远的家。我爱的就是他这样。他的安静。他的安静,给我一种家的感觉。安全,宁静,没有争吵,和和美美,相敬如宾。这才是我喜欢的男人,才是我要的家。我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也不去求它。我不需要激情,更不需要它带来的动荡不安,惊心动魄,鸡犬不宁。我只要一个安静的比干。一个安静的家。
这一路上,刘军没再说话。他开始唱一言难尽,声嘶力竭,悲痛欲绝,有如鬼哭,有如狼嚎。买了饭菜往回走的路上,他唱累了,他低声问我,他能亲我一下吗。不行!我说。那,能让我抱一下吗?我犹豫了半天,点了点头。他把我抱着怀里,使了那么大的劲,把我骨头都要挤断了。我们还是朋友吗?他又问我。我又点了点头。
是朋友。我说,把朋友两个字说得很重很重。
晚上,我牵着小朱的手去了办公室。比干和刘军在玩游戏。我想给刘军介绍小朱。他却头都不抬。我决定使用暴力把他俩从游戏里面拉出来。我跟小朱我们两个人一起拉他们两个。比干控制着鼠标。刘军抱着键盘。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发现他俩越陷越深。我俩不过是两个娇弱的小女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我们终于只能气喘吁吁地放弃。在我俩一松手的当儿,他俩双双一头栽进电脑屏幕,迷失在游戏中。我俩一只守候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村子里公鸡的啼鸣把他俩送了出来。于是他俩匆匆关了电脑,回宿舍补觉。而工人们已经陆续乘坐班车,进入工厂,准备用他们的双手计算他们新一天的酬劳。
(五)
王羽的一个电话,打破了小东和我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平静。小东接完电话,在靴子里塞了一把弹簧刀,一声不响,拉着我就走。他直接拉我到了火车站。去哪?我问他。不知道!他说。就这样,我开始了跟他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流浪,或者说,逃亡生涯。我们随便上了一辆路过的火车。火车一路向东。小东在聊城下了车。随后,我们又转车,来到了阳谷。这里是武松打虎的地方。武松是小东的偶像。他带我游览了景阳冈。我们在阳谷县城的一家小旅店住了几天。然后小东盘了一家小饭馆,打起了长住的营生。这个经历了飞扬跋扈叱咤风云十数年的男人,金盆洗手,做起了羹汤。他在饭馆里间搭了张床。白天黑夜,我们就在饭馆里,除了买菜准备食材,我们从不出门。这时小东才告诉我,跟他一起混的另外两对,两对男女唉,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他派出所的哥们通知了王羽,让王羽转告他赶紧躲一躲,不然就来不及了。警察已经在抓他的路上了。可是为什么?我问,因为你!小东告诉我。有人告到派出所,说他欺行霸市,欺男霸女。说他强行霸占了一个还在上学的中学生。我不知道是谁?小东说,你父母,或者你老师,或者你同学?我那天从学校把你带走,那么多人看到了。四月份开始的严打,到七月风声已经过去了。我以为没事了。没想到还会来第二波。那天晚上,在你家里,我第一次上你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我心惊胆战的。可是,我知道机会对我来说只有一次。如果我那次错过了,可能就永远错过了。去他妈的,人活着,总有一搏。就算搭上我的命,我也博了。小东说。
我后来才知道,九六年的严打,人命薄如纸。小东是用他纸一样的命赌我的身子。他得到了我,毁了他自己,也从此毁了我的一生。我的生命将永久印上他的阴影,多少个太阳的光亮也驱散不掉,多浓重的黑暗也遮盖不了。
我没想到小东烧菜的手艺居然也是一流的。他买来排骨,事先炖好。他酱了许多牛肉,猪蹄,鸡爪。他会炒各种各样的荤素菜。饭馆一开张,就人流来往,络绎不绝。小东一个人,既管煮菜做饭,又管端盘子收钱。而我,却一个人窝在床上发霉。他不让我抛头露面。他说我是女人。女人天生就是被男人养着的。我给你端端盘子收收钱总可以吧!我说。不行!他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两周过后,每天不到晚上,小东已经累得像一摊烂泥。我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了。我让他雇个人。他说,非常时期,他不能雇一个生人。他谁也不能相信。第二天,我就站到了饭馆里。我帮他收钱,招呼客人。一旦客人来了,小东分身乏术,再也无法阻止我。
那天晚上的最后一拨客人是三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他们三个人骑了两辆崭新的嘉陵摩托车。不用第二眼,我就知道这是三个地痞无赖。我是一个女阿飞。至少曾经是。我们是一路货色。我们是同类。所以我闭上眼睛也能看清他们的心肝肺。我捂着鼻子都能闻到他们肠子的味道。他们从进店之后,眼睛就一直在我身上滴溜溜转。他们喝酒,吃肉,抽烟,三个人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终于,他们吃完了。小姐,结账!其中一个喊。我过去。那个喊我的人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哎呦,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被人偷了。他喊。另外两个人面面相觑,也夸张地在身上乱摸。我也没带。第二个说。第三个人倒是掏出来一个钱包,抖啊抖,抖出来几枚硬币在桌上。我只有这么多。怎么办?
小东过来了。算了,这顿饭,算我请三位兄弟了。他陪着笑脸说。
这哪成?不行不行!三个人嚷嚷开了。看不起我们是吧?我们哥仨像白吃白喝的么?这样吧,我们把这辆嘉陵先抵这儿,我们回去拿钱,一会儿给你送回来。
不用不用!小东说。可是他们根本不听,自顾自留下摩托,推推搡搡地离了饭馆。他们前脚走,小东后脚就收拾起东西。走!他对我说。怎么了?我莫名其妙。路上跟你说。
路上,小东告诉我说,那三个地痞,会在深更半夜以还钱和取回摩托的名义敲开房门。这都是我小弟的小弟的小伎俩了。不过他们现在是三个,夜里就不知道几个人了。小东说。他们想干嘛?我问。你!他们想干你!你不知道你有多惹眼吗?小东说,我倒是不怕他们,可是一旦打起来,非死即伤,我也就暴露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第二段流亡。我们沿着火车,到了福建,然后广东。我们住在地下的小旅馆。警察半夜查房的时候,小东拽着我躲在厕所里。之后我们又跑到了贵州。小东像只警觉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舍弃一切,拔腿就跑。当他在贵州拉着我继续跑路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坚决不再跟他走了。我告诉他,这种日子我过够了。够够的。我要回家!
你今天跟我受的苦,我保证将来会还你,十倍千倍的还你!小东说。
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回家!我泣不成声。在他打算用强的时候,我狠狠地对他说,赵小东,你要是还敢拉我,我就到大街上喊,说你强暴我。小东沉默了。他终于妥协。他带我去火车站,给我买了张去西安的火车票,他把兜里剩余的钱都掏出来,塞在我手里。他望着我说,回家去吧,乖乖的,等我,过不了两个月,我一定回去。
那是九七年的二月份,天正冷,风正紧,雪正飘。我瑟缩着回到了西安。王羽到西安的火车站接我。小东提前给他打电话了。在站台上,我浑身被冻成了一根冰棍。王羽把我搂在怀里,用他的体温温暖僵硬麻木的我。他把我送回了黄土坡镇,送回了我的家。
我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我家的大门依然敞开着,在风雪中伸着双臂,宽容,温暖,安静,沉默。我忍不住潸然泪下,抱着门放声大哭。
(六)
我用手满足他。我在他耳边向他道歉。我道歉我没能给他我的身子。我心甘情愿地跪在他脚下。我用嘴满足他。我感到幸福,我的嘴是干净的。我通过我的嘴被他拥有,也拥有着他。我没觉得他脏。他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是洁净的。我才是脏的。满足他之后,就有无边的空虚在我的心里漫开,如同黑夜吞噬大地,我也被它充满。我假装生气从他身边跑开。其实,我没有生他的气。如果是生气的话,我也是生我自己的气。我恨我自己。我恨我不能穿越时光,回到一年前。我会把一年前那个清清白白的我拽到他身边,承受他,满足他。我给他我的初夜,给他我处女的血,给他一个完完全全原原本本的我。那块没有瑕疵的玉。
日色欲尽时,花若含烟,月明如素处,人恒不眠。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的眼睛穿透时光的阻隔,与西周那个多情公子遥相对视。我们同病相怜。我们惺惺相惜。小朱在我旁边的床上,不时会磨一会儿牙,她的呓语也带着睡眠的清香。月光泻一窗台的水,闪着粼粼的波光。夜的寂静,如一首缥缈的歌。万物都沉睡了。只有我醒着。我披了衣服,起床,惦着脚尖,开了房门,到厂院徘徊。
厂子很大,比我们的校园还大。厂房鳞次栉比,罗列如棋。老师说过,人生如棋。那么人生也跟这厂房一样。冥冥之中,谁是棋手呢?我在冥想中,忽然有嗬嗬的笑声传入耳际。这么大深夜,谁伴我无眠?我抬头,前方赫然一个老头,嘴里呵呵笑着,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很好奇地走近他,走到他身边。他陶醉在不知什么游戏中,浑然不知我的到来。在这盛夏,哪怕是夜晚,白日的炎热依然踯躅未去,他却上身穿着棉的红色唐装,下身是绿的棉裤,脚上蹬着一双十几年前我穿过的那种手工做的黑布面千层底的棉鞋。老头须发都已经白了,却留得很长很长,一直垂到地面,飘逸灵动,有几分电视剧里神仙的神采,只是滑稽的是,他居然用了两根红头绳在头两侧各扎了一绺,他一跳,那红头绳也在他头上飘动飞舞,煞是扎眼。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在这深夜之中,他居然戴了一副硕大的墨镜,连他的鼻子都遮了大半个。我站在他旁边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看他跟孩子似的,一会从左边口袋掏出几枚石子,一会从右边口袋掏出几根红绳。他用红绳绑石子。那石子有鹅卵石大小,却是浑圆的,滑不溜手,他笨拙的两只手,看不清怎么弄的,居然真能把它们给绑上。石子们有的很安静,服服帖帖,随他摆弄,有的却调皮,在他手里挣扎跃动,如一尾泥鳅,四处乱钻,他这时就往往要手忙脚乱。每扎起一对来,他就要手舞足蹈一番。成功了!呵呵!看你们还想跑!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都乖乖的,徒劳无益,徒劳无益啊,石头们!
老爷爷,您这是在玩啥?我看了半天不明白,忍不住问道。
老头吓了一跳。哎呦呦,哎呦呦,你怎么不声不响地来?你吓着我老人家了!他不满地说,再说了,你看我像是在玩吗?婚姻是件很严肃的事情!非常严肃!
婚姻?你手里玩的是婚姻?我问。
是啊,你看,这个小人,这个小人,这么一扎,他俩就一起了,生生世世,谁也躲不过谁了。他一边摆弄手里的石子,一边对我说。
小人?可是它们明明是石头啊?我说。
石头?你居然说他们是石头?老人生气了,举起一块圆圆的石头放到我鼻子底下,说,你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没?
确实,那圆圆的石头真的是一个人,四肢五官,眉毛须发,无不具备。在我盯着它看时,那小人也盯着我看。我俩互相凝视了一会儿。我端详着他。他却很快厌倦了,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再也不看我。
我明白了。你是神仙,你是月老,是吗?我问。
老人微微笑了,笑掩藏在他墨镜后边,显得很神秘。嘘!他说,我不是神仙,不过你叫我神仙,让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希望充满了我心里。月老神仙爷爷,您能告诉我我的婚姻吗?能让我看看吗?我问。
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这个可不行!我拽住他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撒娇说,求求你了,神仙爷爷,求求你了!
你打扰我工作了。他绷着脸说。我不管!你不告诉我,就甭想工作!好神仙,就让我看一眼。他被我缠得烦不胜烦。好,好,就看一眼!他在口袋里面掏啊掏啊,一边转着圈子,一边不停地摸。终于他掏出两块石头来。两个已经被红绳绑在一起的小人。看,这个是你吗?他问。
我眼前发黑,如五雷轰顶。这小人确实是我,活脱脱的一个我,可是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居然是小东!赵小东!
不!不!这不是真的!我喊。泪水同时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就说了不让你看的,你看,还是不看为好吧!他藏好了小人,看我还在哭,就也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
我跪到他脚下。我抱着他的双腿。我哭泣。我乞求。
求求你,月老爷爷,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不要赵小东。把我嫁给比干吧!我爱的是他。神仙爷爷,给我换一下,求求你了!
他只是摇头。
缘分天定。在你出生以前,你的命运都已经写好了。没有人能改变。神仙也不能。我更不能。他说。
真的没有办法吗?我绝望了。
没有!他墨色的镜片里满是怜悯。他想帮我。可是他帮不了。他无能为力。
回去吧!小东在等你!他叹了口气,说。
不!我死也不回去!我要嫁给比干!我要跟他在一起!
你本不该在这里。你本不该遇到他。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方式,错误的人!不要再错下去了!他说。
不!
他不是你的婚姻,不是爱你的人,也不是你爱的人!你迷路了,孩子!回头吧!回头吧!他说,回头是岸呐。
不!
你和比干,你们注定要相忘。他忘记你,或者,你忘记他。他说。
不!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他的!我喊。
可怜的孩子!他爱怜地抚摸我的头。
如果,如果今生,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如果我们注定要相忘,他忘记我,或者我忘记他,那么,请您怜悯我,让我痛痛快快地去爱一场,好吗?我安静了下来。我仰起脸。我含着泪望着他。
说吧!他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我答应你一个愿望。生日前一天向我许愿的人,我都会满足他,作为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给我一个处子之身,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全身心去爱他!我说。
你的愿望必得实现。这个是我给你的承诺。他说完,把一根红头绳扎在我手腕上。
谢谢您!谢谢!我说。我抬头。眼前空无一人。我仰起头来,泪眼朦胧中,在遥远的,遥远的水云间,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正抱着月光,笨拙地往天边外爬。他的胡须,千丝万缕,从天外一直垂到地面上,闪着月光的皎洁。
(七)
严打的第二波浪潮席卷了西安的每一个角落。两个男人都被判处了死刑并立即执行。他俩犯了什么罪王羽说不清。反正就是判了,枪毙了。两个女人也被逮捕。我和王羽混在人群中,参加了她们的公审。公审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举行。现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穿过攒动的人头,我看见在临时搭建的公审台上的她们,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像是远古人类的遮羞布蒙住了她们的脸。她俩被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判决完毕,他们二十几个人一起被拉去游街示众。我没有去。人群的狂欢使我害怕。公正的盛宴,盘碟里面上的菜和肉还滴着淋漓的血,触目惊心,伤魂夺魄。人其实跟蚂蚱一样。一阵风来,吹了满天。有上青云的。更多的跌落下来,摔得肢体残缺,尸骨无存。人跟蚂蚱一样,命随风动。我只好把自己缩成蜗牛,蜷在壳里,躲避这不测的风云,躲避这成灾的蚂蚱。
没过几天,王羽找到我。
小东哥在湖南被捉了。他说。
我悬着的心落了地。我释然长舒一口气。似乎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怎么回事?我淡淡地问。
他说他没钱了,趁夜想打劫一个路人,没想到那人后面还跟着两个同伴。他太饿了,跑不动,就给人家抓住扭送到派出所了。王羽说。我们要想办法救他出来。
怎么救?我还是淡淡的。
钱!他说。
我没有钱。连家都让哥给输了,不然我也不会落到小东手里。王羽也没有。他的钱都用来救他自己的命了。否则,那两个男人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小东的歌厅舞厅饭店都关了门。只有布庄和服装店还由他爷爷带着几个伙计维持着。王羽带着我找到了小东的爷爷。小东的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眼睛花了,耳朵也背了,精神也不旺健了。他颤颤巍巍地给王羽拿了两万块钱。生意不好,只有这么多了!他说。
王羽拿了那两万块钱,踏上了去湖南的征程。一个礼拜之后,他回来,拎着满身的疲惫。我们再次找到小东的爷爷。小东的爷爷这次叹了口气,把布庄和服装店都盘了出去,凑了十万给王羽。王羽又像只肉包子,揣着钱离去。过了半个月,他又回来了。这次他的脸上挂了点希望。不过,还是不够。他说。小东的爷爷在几天之内,把小东的房子给卖了。小东的三层楼,几百平米的院子,换成了二十万块钱。他把钱交给王羽的时候,对他说,再也没有了。如果还不行,就认命吧!然后他脸上就有浑浊的老泪,在横七竖八的皱纹中流淌。
我一个人在家,忽然有些坐卧不宁。感觉我身上多了点什么。或者又是少了点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就是不对劲。这让我食不知味,睡不能眠。我徒然想寻找。是因为小东么?他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是我的宿主,我是他的玩物。如此而已。他是生还是死,与我,没有痛也没有痒。因为哥?就因为他是我哥,我无法恨他。无论他做了什么。可是,我也无法爱他。我有今天,毕竟他功不可没。是他把他自己的亲妹妹推入万劫不复的火炕。直到现在我还在火炕里煅烧。地狱的烈焰烧得我体无完肤。就是我被烧成灰,我也会被熔为一块铅。永远也洗不干净。因为父母?自从哥不见了,他们就像没有骨架的骷髅,没有灵魂的鬼魂。哥才是他们的骨头,他们的灵魂。我呢,在他们的眼里,我什么也不是。那么,只能是因为我自己了?我自己到底怎么了?
我开始躺在床上,一节节一根根细数我的骨头。204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我的肉。我的肌肤光洁如玉。没有一块多余的疤痕,也不少一个毛孔。我的血。我的血在脉搏里面奔流。我没法给它们称重,也无法丈量。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开始时,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我感觉我的血出问题了。我用了一天时间,绞尽脑汁。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这个月,我没有多余的血流出。它们凝聚了。它们被我体内的魔鬼喝了去了。一个小魔鬼,在我体内孕育了。它吸食了我每个月本该溢出身体的血!
我怀孕了!小东的肮脏的种子在我身体里面扎了根发了芽了!我捂住胸口,一阵狂吐。我吐出来的是清水。我咬牙切齿。我把我的牙齿都咬碎了吐了一地。可是,那血块,那有生命的血块,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住我的五脏六腑,我吐不出来啊!
(八)
我早早就告诉了比干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我长这么大,爸妈从来没给我过过生日。我怀疑他们甚至都不记得我生日是哪一天。我的第一次生日是跟比干过的。这让我觉得意义非凡。我觉得我是刚出生的。我是个新生儿。我刚呱呱坠地。昨日种种,昨日已死。今天的我,才是活的。我新的生命,是比干的,不是我的。
晚上请你吃饭。他想了半天,说。然后问我,要带刘军吗?
不要!我说。只有我俩。今天只是我俩的。
下了班,我就去他办公室。法国人已经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埋头于一堆资料中。你先等我一会儿。他说。我喜欢看他工作。他能把那些谁也不懂的文字变成我们的语言,这让我觉得很神奇。他能镇定自若地和老外交流,接收他们的思想,说着他们的语言。我也学过英语。可是,一想到让我跟外国人对话,我的魂早就先飞到天外去了。外国人的话,比我飞到天外的魂儿还难找。跟他相比,我的工作是多么微不足道啊!端茶递水,打扫卫生,整理乱七八糟的文件,还有面对冷冰冰的电脑屏幕打字排版。我跟我的工作没有交流,只是枯燥的,机械的重复。而比干,比干是在创造。跟仓颉一样。
想什么呢?他抬头看我一眼。我一定是在发呆。
什么也没想,看你工作呢!我说,我喜欢看你工作的样子!
他笑了,很不自觉地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颗烟来。他跟小东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两个人都抽烟。讨厌!小东是谁?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你能不能不要抽烟?我说。
他很诧异地望我一眼,还是把烟放回烟盒。我觉得心里不忍。我不应该干涉他的自由。我隔着桌子,把烟盒和火机拿了过来。我轻轻拈出一颗烟来。恍惚又置身氤氲的烟气制造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之中。我都没有意识到,就把烟头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了它。一口烟挟带着一年来所有不堪的记忆冲进我的喉咙。那记忆使我的胃部痉挛抽搐,一股恶心从胃部翻涌而上,在喉咙与烟相遇,如同高低气压在空中,冷暖洋流在海面遭遇。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比干过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也把我拍回到现实,拍回到他身边。我抱住他,感受他真真实实的身体给我的温暖和倚靠。我平定下来。我把烟塞到他嘴巴上。
这是我给你的吻。你记得要还我哦!我说。
他俯下身子,还了我一个长长的吻。我感到幸福。我真希望死在他的吻里。不过他身体的反应也告诉我,他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吻。这又使我感到害怕。
再等我一会儿,牛主任布置的作业,明天要交的。他说。
嗯。我很乖地点头。
他完成了作业,我们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天气依然热闷难耐。我俩手牵着手,出了厂门。出了厂子,就是荒郊了。循着路走的话,唯一的一家饭馆离厂子有四五里路这么远,靠近村子。时间还早。我拉着他,在野地里走。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花儿,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蝴蝶,给荒野染了缤纷的五彩。可惜我不是画家。我又想起木须肉和他油彩一样的衣服。如果他在,会把比干和我的这一刻画进画布,画成永恒吗?
我开始在原野上采花。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花儿。我采了满满一把。我双手捧着花递给比干。比干很迷惑地望着我。
傻瓜,我说,你不知道女孩子都喜欢花的吗?你都从来没给人家买过花。这个,算是你第一次送花给我。
哦!比干拿着花,挠了挠头,一副呆头呆脑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不好意思地把花捧给我。我接过来。我说,谢谢!它们真美!我把花举到鼻子底下,我陶醉在比干送给我的花香里。我簪一朵花在发间。我把花束放在我脸侧。是我漂亮,还是花漂亮?我问。
当然是你!比干说。
等我老了,丑了,枯萎了,你还会像今天一样喜欢我吗?我又问。
你不会老的。比干说。
傻瓜!我笑。我心里美滋滋的,烂漫如这漫山遍野的野花。
在饭馆里,他给我点了炖猪手。他说,你多吃点这个,就永远不会老,永远年轻永远漂亮。那我不成老妖精了。我说。小妖精。他说,你现在就是小妖精。我喜欢他跟我打情骂俏。喜欢他说肉麻的话。除了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很少说了。我是小妖精,你不怕我吃了你?我笑。他也笑。一脸坏笑。我明白了他坏笑的含义,脸热辣辣的。我扑在他怀里,擂着他的胸口。我撒娇说,你坏,你坏死了!我惩罚他,我要他喂我。他夹着一块没有骨头的猪手,往我嘴里塞。他笨手笨脚,猪手上面的汤汁抹了我一嘴。他拿餐巾要给我擦。我仰起嘴给他。我说,我现在要你吃我。我喜欢他的嘴裹着我的唇吸吮。他的嘴暖暖的,柔柔的,小心翼翼的,好像是怕我在他嘴里化掉,好像我是一块大白兔奶糖。
你还记得倍黑上周末在舞厅认识的那个女孩么?他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给我来一句。
嗯。我说,就是跳一个舞要一百块钱的那个么?
比干上周末被倍黑和几个法国人强拉进城,晚上也没回来。第二天他告诉我说、他跟几个法国人一起去了舞厅。在舞厅里,倍黑看上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他说,是法国人认为很漂亮的那种)女孩,就邀请人家跳舞。一百块钱一支舞。那女孩说。倍黑当时就蔫了。不是因为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对他来说跟他身上的一根毛一样,可有可无。但是,女孩开口要钱这个举动,让他觉得很受伤。
倍黑今天说,他把那个女孩搞上床了。他还跟我吹牛,说那个女孩流血了,说她还是处女。我就跟他说,你没看见我眼里有一根稻草吗?法国人用这个来说人家撒谎。你说可笑不?
你怎么知道人家撒谎?我问。
那种女孩!他很不屑地说。
他的不屑有如一根钢针,扎在我心上。那种女孩!哪种?我也是吗?我也是那种女孩吗?如果他知道我的过去,他是不是会也这么不屑的神态对我?他还会像现在这么喜欢我吗?还会抱我吻我吗?还是……
怎么不吃了?他问。
饱了。我说。
从饭馆出来,天已经全黑了。不是那种自然的黑。夏天的傍晚,通常到八点多这个时候,还翻滚着热浪的亮丽。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天上积聚的黑云,肚腹涨得满满的,因不堪重负而低垂在半空。它们该是喝的一肚子女孩的泪吧?空气中湿淋淋的,都是咸涩咸涩的泪水的味道。比干一直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微微颤抖。情欲在他的手心凝结成细细小小的汗珠,透过掌心,渗进我的毛孔,渗进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面化开,随着我的血液流淌。我就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那该来的,一定是要来了。我是他情欲的天罗地网里一只弱小的飞虫。天大地大,我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