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南欣

2015-07-17 18:58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阿兰

(一)

我拧开水龙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算算日子,到美国十几年了,晚上洗澡的习惯,总也改不过来了。晚上洗完了,干干净净,全身清爽,躺在床上,也顿时感觉自己轻了许多。埋在被褥里,好像自己也薄薄的,软软的,是被褥的一部分。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人要在早上洗澡。老公是早上洗的。他说是,中国人为自己洗,所以晚上洗。美国人为别人洗,所以早上洗。

洗完澡,两个小家伙已经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全身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个小头,四只小眼睛纯净明亮,跟老鼠似的,忽闪忽闪,充满着渴望等着我。

“妈妈妈妈,快讲故事啦!”Peter喊。

“Oh! Oh! Story time!”Tommy也喊。

我打开IPAD。两个小家伙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已经彻底美国化了。在我的坚持下,在家里,我们必须,也只能说汉语。可惜,他们只能说,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了。不过,使我欣慰的是,他俩对中国的故事,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也许,是他们祖宗的血,还在他们的骨头里面流淌,呼唤着他们牵引着他们去寻他们万里之外千年之前的根吧?

“昨天到哪了?”我问。

“比干被剖了心了,他会死吗?”Peter说。

“我说,他一定不会死的。他有姜子牙的符咒保护他!我说的对吗,妈妈?”Tommy自信满满地回答。

我翻开《封神演义》,第二十七回,开始给他们读:

黄飞虎元帅见比干不说话,就走出午门,命令黄明和周纪跟着比干老殿下。二将得令,一路跟随。再说比干,走马如飞,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声,走了有六七里路,看见路边有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个菜篮,正在叫卖无心菜。比干就勒住马,停下来问:“这世上还真有无心菜?”女人说:“民妇卖的正是无心菜。”比干问:“菜无心还可活,人无心会怎样?”女人回答:“人无心就死!”比干听了,大叫一声,跌下马来,一腔鲜血,溅满身下泥土。

“哇!还是死了?”Peter -脸失望。

“怎么会这样?我抗议!我反对!”Tommy也握着小拳头,表达他的不满。

“妈妈,是真的吗?”Tommy很认真地问我。

“什么?”

“人没有心,就会死吗?连姜子牙的符咒都没有用吗?”

“也不是!”我说。然后继续读:

那卖菜的女人见比干落马,不知什么原因,吓得赶紧跑了。黄明,周纪二将骑马赶来,看见比干跌在马下,仰面朝天,四目紧闭,一地的血,染红了衣服,已经死了。原来当时姜子牙留下的简帖,上面画着符咒,把符烧成灰,兑水喝到肚子里,符咒就保护了他的五脏,所以剖心之后,还能活着骑马离开。坏就坏在这个卖无心菜的女人。如果她说人无心还能活,跟菜一样,那么比干就可以不死了。

我轻叹一口气,放下IPAD。是比干之死,还是比干之名,触动了我?这名字,遥远而亲近,熟悉又陌生。

老公推门进来。

“Hello Kids,time to sleep!”他说。

“No, no! please, daddy! Let's finish the story first!”Tommy恳求道。

“不许说英语!”我说。

“Ok, ok, no English at home! Copy that!”Tommy无奈地说。

“爸爸先犯规的!”Peter指着老公。

“哎呦,爸爸犯错误了!孩子们,爸爸要回卧室给你们妈妈跪搓衣板去了!你们真幸福,可以睡觉了!”老公苦着脸说。

“好哦!好哦!爸爸跪搓衣板去!爸爸跪搓衣板去!”两个孩子兴奋地拍着小手。

老公揽住我,回到我们的卧室。

睡吧!别闹了,宝贝!

不嘛!我要!

你是一只永远喂不饱的母饕餮!

我是!我是!我每天都要!到老了,到八十岁了,你都不许偷懒!一天都不许偷懒!

遵命,我的老妖精!

我就是老妖精!我要吸干你的血,你的骨髓,你的……嗯!

哦!

喜欢吗?

喜欢……永远……永远……喜欢……

(二)

夜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我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我还年轻,青春还在我体内激扬。我一袭红衣,坐在一辆由两匹红色的马拉着的红色的车上。马车奔驰在一个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红。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花铺满了整个原野。它们妖艳而美丽,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在风中摇摆。我注意观察了它们很久,发现它们居然没有一片叶子。所有的叶子都被花谋杀了。然后,在这杳无人烟的荒野,孤零零卧着一栋红砖房。房子里面,囚禁着一个人。一个早已被我遗忘在千里之外的人 比干。

我说的这个比干,不是封神演义里面的那个老王爷,而是我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第一份工作上偶遇的一个男孩。一个有人的感情,有喜怒哀乐,却没有心的男孩。我怀疑他就是那个死了的老殿下,不甘心为卖菜女人的一句话而死,因而执着地穿越到几千年后,要把他不该死掉的生命重新来过。我曾经那么为他惋惜,曾经那么努力,要帮他找回他那颗被妲己挖走的心,甚至,曾经,那么地,爱过他。

早晨醒来,按照以往惯例,我都要把前一天夜里的梦收集起来,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把它裁成长方形,或者心形,夹在书里,时间一久,它们就变成一叶叶很精致,很美丽,散发着馨香的书签。可是,我意外地发现,我的这个梦,居然不见了。我找了家里的每一寸土地,墙角,床底,衣橱,碗柜,甚至垃圾箱和抽水马桶,都没有找到。我最后很确定,它是被盗了。这让我沮丧异常。缺少了这么一个梦,我的书签就不成套了。可是,谁会对我的一个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梦感兴趣,竟而至于要卑鄙无耻地偷走它呢?这使我大惑不解。

整整一个白天,我都在研究我的这个被盗的梦。正是它的被盗激发了我对它的兴趣。我上网,搜那漫山遍野我从来没有见过,却被我的梦创造出来的花。很奇怪,居然真有这种花。网上是这么说的:

曼珠沙华 红色彼岸花。

佛经记载“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佛日: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是个忘记一切的极乐世界。而有种花,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于弱水彼岸,炫灿绯红,那是彼岸花。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想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除了这些个词条之外,还有许多关于彼岸花的凄美的传说。我另外查看了图片。那图片上的花,跟我梦里的,居然也是一模一样,好像它们是从网页的图片里面,循着睡眠的足迹,潜入我的梦里一样。

莫非,那偷走我的梦的,是比干?

这又怎么可能?

他还没有忘掉我吗?

如果他没有忘掉我,那么,他没有心,这么些年,他又是把我存放在什么地方?

(三)

比干是在我的努力之下才进入到班生公司的。那时班生中国公司刚成立不久。我和阿兰去北京招聘员工。水晶镇太小,很难找到我们需要的人才。在北京国贸的人才市场招聘会上,我们收获的简历拉回宾馆,把宾馆阿兰的房间和我的房间都堆得满满的,连放一只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俩就分别筛选简历,然后,一个个打电话,或者BP机,预约面试。比干的面试,就是在宾馆的房间里。那时我们已经成功地清理掉一半的简历,腾出阿兰的房间来了。

面试的细节,比干穿的什么衣服,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印象比较深的,一是,他一进屋,他身上散发着的我的气息,扑鼻而来,很清楚很明白地告诉我,他注定是要和我演出一场只属于我俩的戏的。我发现他眼睛同时也一亮。如果我理解无误的话,他也在同时接收到了相同的讯息。二是,他的法语很好。我不懂法语,但是能听出他的法语很地道,比我们之前面试的任何其他人都要动听,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而更像是从一种什么乐器里面弹奏出来的,我甚至能从其中分别他抑扬顿挫的宫商角徵羽等音阶,而这,却是我从来未曾学习过的。三,则是阿兰的一个问题。

他俩一直在用法语交谈,谈话一直流畅如水。可是,阿兰的这个问题如同~把刀,把水给砍成了两截。水停滞。比干久久不说话。阿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懂法语,可是我听懂了一个词:motivation。我就知道,这个,是阿兰每次面试必问的一个问题。

“总经理问的是,您是出于何种动机来面试我公司的?”我提示他。

他很窘地冲我一笑,又耷拉下头,没有了声息。过了好半天,他才复活了一般,叽里哇啦跟阿兰一阵白乎。

他走了后,我问阿兰:

“他说的啥?”

“他说,他需要工作,我们需要员工,他会法语,我们需要法语翻译,就是这样!”阿兰显然很不满意,摇着头说。

“你会用他吗?”我又问。

“不会!”阿兰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我问。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责任心。一个对自己都敷衍塞责的人,我如何要求他对工作,对公司负责?”阿兰振振有辞。作为总经理,他阅人无数,也确实有资格确信他自己的眼光。

“我觉得他说的没错!”我说。

“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但是,他难道忘了他是在面试,他的每一个回答,都关涉到他是否能够得到这个职位,这决定着他今后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生吗?”阿兰耐心地向我解释。

“你要承认,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一个敢于在这种时候说出真话,而不是用一堆漂亮但是虚假的言辞来粉饰自己的人,至少,他是一个坦白,真诚,不会欺骗的人。我相信,他的这个品质,也正是公司所需要的。阿兰,你是需要一个满嘴谎言的员工,还是一个真实坦诚的员工?”我据理力争。

阿兰很奇怪地望着我。

“南欣,你爱上他了!”他忽然说。

神经病!我想说,不过忍住了。毕竟他是我的老板。

“好吧!他被录用了。不过不是因为他的表现,也不是因为我被你说服了。我录用他,是因为你!”阿兰说。

“不过……”他狡猾地冲我挤了挤眼睛,一脸坏笑,“那时,我可就知道怎么对你老公解释了!”

(四)

我和老公相识在一场舞会中。那时已经是大四下学期。大四对我们学生,尤其是外语系的学生,是轻狂,放纵,跳舞,恋爱的一年。男生们玩游戏,追蜂逐蝶,或者早早地找个地方实习,体验不久的未来不可知的工作,训练自己面对社会的勇气,以免一脚迈得不是地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溺死深水。女孩子们,也在大把挥霍自己最美丽的青春。她们的眼睛,一只是月亮,一只是星星,她们的身体在阳光下尽情舒展,心儿激荡着为跟甲恋爱还是与乙分手的矛盾,幸福和痛苦同时煎熬着她们,冰与火在她们的少女情怀中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不分伯仲的殊死战争。男孩女孩迷失了自己,疯狂地去歌厅,酒吧,街头的烤串摊,肮脏的饭馆,廉价的炸花生米和啤酒泡沫,可乐瓶和商场找寻被丢失了的自己,可是哪都找不到。他们一路追溯,回忆起自己大四以前常去的地方,教室,图书馆,操场,食堂,可是由于太久没有去,去这些地方的路已经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仅仅是靠着被遗忘在床底已经被灰尘蛛网蛀蚀的课本,他们才能大体勾勒出校园的地图。可是当他们循着地图走的时候,发现去所有这些地方的路都已经长满两人高的蒿草,而地面坑坑洼洼,积水齐腰,水里密密麻麻全是水蛭。他们在水里蹚不了几步,水蛭已经把他们之前三年学到的所有知识从他们的头脑中吸干。最后,他们只能在简历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就是这影子,也只剩个模糊的轮廓,里面塞满了稻草麦秸。

同学,能请你跳个舞吗?

我的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怎么从人群中把我摘出来的。可是我想说,我不是你的菜。看着他硕大的眼镜后面隐藏的两只眯缝在一起的小眼睛,挤得满脸的笑,挂在他两颊摇摇欲坠,我忽然又觉得伤害这么一个男人实在是一种罪过。我很勉强地把手交给了他。我没想到,这一交,就被他牵了十几年,直到今天,再也没放开过。

他的舞跳得很棒。潇洒飘逸。好像他是个王子。虽然看起来他更像只青蛙。或者,就是自信自己是王子的青蛙。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的青蛙在舞动的眩晕中被自信胀满,鼓成一只在半空飘浮的气球。如果不是还拉着我的手,他一定已经飘到舞池的天花板上了。天花板上,霓虹灯光阴晴不定,扫过堆积如山的音符的尸骸,触目惊心。舞厅的工作人员,他们从来不打扫天花板的吗?

我叫胡刚。

你是从月亮上来的么?你走了嫦娥姐姐该多孤独?那株桂树,你砍倒了吗?你的斧头呢?你把它藏在哪里了?它也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可大可小,你把它塞在耳朵眼里了?

我姓胡,不是吴。你呢?你叫什么?

南欣。

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就去登记结婚。胡刚……南欣……多般配的一对!像花和叶,嘴巴和鼻子,心和肝,蓝天和白云!登记完了,我就带你回我的家。我父母的家。他们在山东农村。你不会嫌弃我家是农村的吧?看得出来你是城里人。你身上天生带着城市里林立的大厦那种高不可攀的气质。不过,你要跟我一起在我农村的家住一阵子。然后呢,随便你了,随便你去哪,你想干嘛。我都听你的。我会离开你一阵子。时间不会太久。最多一年。一年之后,我保证接你到我身边。要带你过去,我需要办很多手续。

灯神啊,请你让我面前这个男人消失吧!上帝啊,给我块豆腐,让我一头撞死吧!佛祖啊,度我为你的比丘,我愿意一生一世,青灯古佛,暮鼓晨钟,颂你的名……

可是,我不能跟你结婚!

为什么?

因为……我还是学生……我……还没有毕业……

你是哪个大学的?北外?今年大几?大四了啊!没事,两个月,我还不会太老,我还等得起。我对自己有信心!

好吧!……可是,我没有信心……你要离开我一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了……然后,就是我真能等你一年,你要带我去哪?我也不想离开家太远……

你放心,不会太远……至少,没那么远!……美国到中国,坐飞机,也就十来个小时……

哦!灯神,上帝,还有佛祖,忘了我刚对你们说的话吧!我刚说什么来着?你们瞧,连我自己都忘了!

(五)

比干到公司上班不久,就出了个大风头。那是公司举行奠基典礼。镇上的县里的市里的甚至省里的电视台媒体都来了。那个年代,在那么一个小地方,出现那么一家跨国公司,不是一件小事情。阿兰和县长一起剪彩。然后,在人头攒动的记者面前,在不停闪耀的摄像机前,阿兰侃侃而谈,从公司的历史,谈得远景规划,从产品系列,谈到创造就业,从产能销售,谈到税务贡献。而做翻译的,就是比干。没人听得懂阿兰说什么,因此,比干成了摄像机的焦点。他慷慨激扬的谈话,当天晚上占据了镇上县里市里省里的电视屏幕和报纸版面。阿兰脸色苍白,像是忧伤的月牙儿,我们其他人,不过是群星,比干才是光芒万丈的太阳,光照四海,君临九州。

比干还是那个比干。饭桌上,我们告诉他,他面对镜头,如何慷慨激昂。不是我。他说。我不过是个翻译。我是阿兰的中国声音。他慷慨激昂,我慷慨激昂。他黯然神伤,我黯然神伤。他哭,我哭。他笑,我笑。如此而已。

哇!这才是翻译的真谛啊!铁梅崇拜地望着他,满脸通红。

铁梅是公司的英文翻译,兼文秘。从那天开始,她的眼睛就总不离比干左右。不管工作有多忙多乱,她总能找到机会,把自己摆在比干的视线里面。闲的时候,她就拿了本法语课本,缠着比干教她法语。

这个怎么读来着?热带母?是吗?我读得没错吧?热带母!

法语真是太美了!

我真后悔当初学的是英语,不然,我也能跟你一样,跟你一起说法语了!

你晚上到我家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热带母!

我没听出那个什么“热带母”有多美,也知道铁梅的家并不是在水晶镇。我们都不是。潘工,比干,我。公司给我们每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员工在水晶镇租了一套一居室。尽量离公司近一些,但是又不可避免地分散着。为此,公司又给每人配了辆自行车代步。

那天晚上,在我们的嘲笑声中,铁梅还是坚持把比干拉回了她的“家”。我和潘工在办公室聊天。对铁梅的嘲笑还兀自挂在我俩的脸上。

我也很喜欢他!我就是因为他才来的!潘工说。当初就是因为你告诉我说,有一位北京的小伙子也来这儿,我才会离开北京,到这个鸟不拉屎,兔子不搭窝的地方来。

潘工三十多岁,有个十岁的女儿。她是我招来的,却像妹妹待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也喜欢他!她顿了顿,又说。

我是有老公的人……

你别逗我了。我也有老公,有孩子,还有……情人……他是一个德国人,我们设计院的德国专家。他比我大十岁,有着德国人的严谨,精细,可是,他身上,也不缺法国人的浪漫。他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我没遇到一个中国人,能够像他对我那样对我,我也从来没对一个中国人,包括我老公,能够像对他那么心醉神迷。婚姻,和爱情,并不是一定要冲突的。对于女人来说,维持与一个男人的婚姻,并不妨碍追求与另一个男人的爱情。你是学外语的,我想,这些,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嗯……

女人的身体,是一扇窗子,窗子里住着一颗心。窗子的意义.就是关上时,用安静和神秘保护心的安全,打开时,用爱和快乐给它提供新鲜的空气。很多很多年来,我跟你一样,一直很迷茫地活着。活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到我这个年龄,我才算想明白。人活着,就为了追求活着的快乐。身体的存在,是为心提供憩息之所,也是为了愉悦心。女人的,更是。我们的身体,是我们得天独厚的优势。不要浪费了它,更不要让它成为你心的囚笼。懂吗,妹妹?

嗯……

其实,我也很喜欢铁梅。她身上有股子精气神,一股不服输的冲劲。她想要的,她就勇敢地去争取,而不会去理会他人的目光。这对女人来说,很稀有。对你来说,也很有挑战。

啊……

另外,我告诉你,铁梅她,是有男朋友的。

这个,我知道的。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

啥?

比干也有女朋友的,而且他已经带她一起来水晶镇了。他俩现在就住在一起。

哦……

还有,他的女朋友我见过一次……比你俩,你和铁梅,都要……她是那种能够……,怎么说呢?让人惊艳的女孩,我活了三十多年,这么美的女孩,在现实生活中,确实见不到几个……对不起,我不想打击你,可是,我觉得……我有义务跟你实话实说。

我感谢她的好意,可是,她的同情,却让我那么那么的讨厌,连同她的实话实说。我赶紧转移了话题。那天,我们聊到很晚。她给我讲她的德国情人,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而我,也给他讲我的老公。

(六)

老公和我拿证的日期定在七月七日。我七月三日离开的校园。老公等不到阴历的七夕。直到拿证的前一天,我不得不说,我依然还是在摇摆中。老公对我很好。他给我买了凤冠霞帔,给我穿戴上,让我做他的女王,而他则匍匐在我裙下,心甘情愿做我卑微的臣仆。我的话就是圣旨。无论多么无礼,他从不违抗。我的快乐就是他的追求,无论什么绝境,他从不放弃。可是,使我犹豫的,也正是他对我的尊宠。他从没有对我有非分的要求。这使我沮丧,是否我的身体,达不到他情欲的标准?在他吻我时候,我假装很投入地贴在他身上,我甚至假装不经意地用手游走过那驻扎他情欲的营地。我能感受到它。他的欲望,带着热气,膨胀,充血,坚硬。可是,也仅此而已。

既然不是我身体的问题,也不是他欲望的问题,对我来说,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你在等什么?我问他。

等你成为我的老婆!他很惊异。显然没想到我主动的出击。

在等那张纸许可你对我产生欲望吗?

不是!他说,我的欲望不需要它许可,你已经把它吹得很大很大,大到它对我来说太沉重,我背负着它,如同背负着五行山的孙猴子,如同背负着苍天的盘古。可是,我承受它。因为,在欲望和尊重之间,我遵从尊重的指引。而它告诉我说,它需要许可。

只是这样吗?没有别的期望?

有!我期望你,期望溶入到你,期望成为你的一部分。我因为这期望快乐着。我能感觉到它踩着时间的脚步,在向我走近。我能抚摸到它。它很美。跟你一样美。

没有别的吗?比如说……

比如说?

比如说,处女膜,新婚之夜白手帕上的血,或者,别的什么?

我回不到过去,也占有不了你的过去。你是,或者不是,我都无权计较。过去的你,你哭,你笑,你爱,你恨,对你来说,我都还不存在。我不能逗你笑,也不能阻止你爱。既然我没对你付出,我也管不了你对别人付出。

是这样吗?

是。在你的世界没有我的时候,我也不能要求你。我不干涉,也不试图改变你的过去。我尊重它,就如我尊重你。

就这样,第二天,我跟他去拿了红本。我把自己嵌在照片里,交给了同样把自己嵌在我身边的他。我们把自己贴在了红本本上。红本本上镶着三个金黄富丽的字:结婚证。当天下午,我就跟他一起,坐上了开往山东青州他农村老家的火车上。

他的父母摆了一百二十桌酒席,把整个村子变成了婚礼现场。周边五六个的村子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全都来了。酒席持续了半个月之久。据说村民们在酒席散去之后回到家,发现家家户户的猫狗都饿得奄奄一息。因为太久没有人,两个窃贼如入无人看管的宝山,把所有村子洗劫一空,只给村民们留了一地的鸡毛和猪血,他们饿了的时候,就直接宰杀村民的鸡鸭鹅和猪,并用他们的锅灶做饭。村民们没有一个人因为这事来找他的父母。他是他们的骄傲。一百年来他们村第一个清华学生,第一个博士,第一个渊博到要拿他满腹的经纶去教美国人,给美国大学生讲课的人。连他们的祖宗都与有荣焉。毕竟,听说,往上数几代,最多十几代,他们都是一个祖宗。

这场酒席,也把我们的新婚之夜推迟了半个月之久。这半个月之中,老公就是一头会喝酒的猪,白天像猪一样吃喝,晚上像猪一样睡觉,他打的呼噜带出来的酒气就让我醉了十五天。因此,我对这两个礼拜的记忆也是醉醺醺的,飘浮在云里雾里,没有任何一点具体的东西。

(七)

公司逐渐走上正轨。从法国来了两个设计师。又为他们每人配了一个从南京招聘来的中国设计师。人事经理已经到位。临时办公室,食堂都建设完毕。我们搬进了新办公室。早中晚三餐都在食堂吃。只有比干不在公司吃早餐。晚餐也很少在公司吃。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两餐一宿,都有爱人陪着。

与比干的见面也越来越少。两个法国设计师,整天拉着他,东奔西跑,难得见到他的影子。阿兰给我单独配了间办公室,比干和铁梅两人一间,似乎老天在成全她,使她越发红润,如同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在枝头招摇。吃饭的时候,她也总坐在比干身边。仿佛那天经地义就是她的位置。所谓的食堂,就是两间临时搭建的屋子,里间供法国人使,外间一张圆桌,是我们几个中国人。由于铁梅的坚持,慢慢地,好像约定俗成一样,连我们食堂圆桌的座位,都像学生时代一样,被固定了。

晚上教我法语吧?饭桌上,铁梅娇声娇气地恳求比干。

不去。

为什么?

你别学法语了。

为什么?

没用。

为什么?

你知道这世上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

是猪啊!这你都不知道?

为什么?

一桌人哄堂大笑,把嘴里的汤啊饭啊菜啊喷得哪哪都是。午餐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四个男人,三个女人,丢掉工作,丢掉经理设计师的身份,天南海北,一通穷侃,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说着沾荤带素的故事,笑声漾荡在整个房间,如同温泉水,把我们一上午的劳累,把堆积在心里的烦闷,一洗而净。每每这个时候,我会看到比干的笑脸,天真得像是个孩子。我就坐在他对面。我们的目光不时会胶着到一起去。我会慌忙解开它们。而他,永远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无辜的神色,使我恨也恨不起来,爱也无处安放,只好低下头,在浓郁的饭菜香味中,捕捉他那淡淡的,飘忽的味道。

而到了夜晚,躺在床上,我就一个人,捕捉寂寞的味道。寂寞的味道,也是淡淡的,飘忽的,与比干身上散发出来的全无二致。这使我很疑惑。他是有女朋友的,身上不应该是这种味道。潘工,铁梅,我,我们是孤独的,寂寞的。但是我们的味道,都没有他的纯粹。我们的寂寞,都夹杂了百合,玫瑰,康乃馨,满天星和狗尾巴草的味道。而他的,也只有他的味道,像是被蒸馏过似的那么纯净。只是一种味道,是那么单一的寂寞。

夜晚的我,是赤裸的。辗转不眠中,我会想起他,想他和她的女朋友,也许也是赤裸的,在床上,每人抱着自己的寂寞入睡。两个人的寂寞,应该会双倍的深沉,双倍的黑暗,如同这小城的夜色吧?

我开灯,起身。太热了。我冲了个澡,带着一舟的水,走进镜子里。镜子里的我,就像是一只白白的蚕虫。窗外的夜是一个茧子。一个精美的茧子,不透一丝风。镜子里的我的手,滑过我的头发,我的脖颈,我的乳房,我的小腹。水滴在我身上,经过我的手掌,润开夏夜的潮湿和不安,如墨在纸上。

老公!老公!我闭上眼睛,颤着声音呢喃着。应招而来的,站在镜子外面,站在我闭着的眼睛前的我的老公,硕大的镜片后面,探出来的,居然是比干的眼睛,明净得像个孩子,邪恶得像个地狱的恶魔。

(八)

我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五天的深夜,婚礼的热闹已然散尽,人去屋空。我睁开眼睛,屋顶的白炽灯灯光照得我眼前白花花一片,犹如反射着万道光芒的无边海洋在我周边涌动。我揉揉眼睛。老公的脸从海面浮了上来,带着暖暖的阳光的味道。

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他不无遗憾地说。

我举起慵懒的双臂,抱住他的脖子。

我错过你了么?我的声音软软的,嫩嫩的,毛茸茸的,像刚破壳的鸡仔。

没!他很肯定的说。

那我就啥都没错过,是不是啊?我说。

老公把头埋在我胸前。我感到自己像一团棉花。

我没有骨头了,是不是你的酒气把它化了?我问他。

你就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他说。

不要,不要,我趴在他耳边,含住他的耳朵,用我的鼻息在里面挠啊挠,挠得他一直痒到心里。我没有骨头了。我只剩下一滩肉了。我是你的肉肉。

他的鼻尖渗出了一颗汗,亮闪闪的。农村还没有空调。夏天了,只有屋顶三叶大吊扇不知疲倦地望着我们摇头。

我给你搞点吃的?

不要,我就吃你!我用牙轻轻咬啮他的耳朵。奇怪的是,我咬的是他的耳朵,作出反应的是他的鼻子。他的鼻息粗重起来,对抗我的嘴和牙齿和舌头。他把我放平在床上,眼睛里喷着火。灼热滚烫。他的手颤颤的,掀起我的裙子。

流氓!我说,你看哪呢?

你的X,真美!他说。

我怔了一下。这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我望着他。他望着我,脸红了。傻了。

你说什么?我问他。

我……我说……你的……你的那儿……那儿……真美!他躲在眼镜后面,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结结巴巴地说。

我笑了。我发现,我真爱上他了。我从来没遇到过第二个像他这么可爱的男人。

我伸出两臂,再一次抱住他的头。

那儿?那儿是哪儿?我逗他。

那儿……那儿……就是你……你下边……他嗫嚅着说。

我剥了他的博士外衣,脱掉他的教授帽子,摘下他借以藏身的镜片,又从厨房拿了切菜的刀,把紧紧黏贴着他皮肤的面具也扒拉下来。那面具粘得那么紧,那么结实,那么有韧性,使我耗尽了几乎全部的气力。

我气喘吁吁,不过却很满足,有一种打赢一场世界大战的成就感。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赤裸裸的,只是人,男人和女人。没有什么教授博士中国美国隔在我俩中间了。老公的脸整个在燃烧。火从他的眼睛流了出来,迅速蔓延,使他的脸像极了这流火七月的正午的骄阳。

老公……我喜欢听你说脏话,来,我要你爱我!……

老公穿透我身体的刹那,我感到他把我送到了云端,我在高空俯瞰,地面是辽阔的草原,绿草如茵,野花烂漫,马儿在跑,羊儿在吃草,而我身边,是苍鹰在翱翔。我忍不住要放声歌唱。歌唱这美好的生命,歌唱这肉体的奇迹。

老公试图用他的嘴把我的堵住。可是我的嘴巴犹如一只拧开的水龙头,无论他怎么堵,水还是倾泻不停。小点声,老婆,小点声。他一边说,一边呼哧呼哧。不,我就是要叫!啊!啊!

我的叫声,刺痛了山东农村夏夜的宁静,惊醒了一村的男女老少。我在枕上侧过头来,望见窗外家家户户漆黑的屋子里,灯光如同滚倒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亮起。人头的影子开始在窗子上面出现,眼睛向我们这边张望。也就是从这天开始,青州农村的夜晚,不再是死一样的寂静,每天总会响起女人的呻吟,此起彼伏,如月光牵引的潮汐,后浪推着前浪,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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