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七七

2015-07-17 18:58
雪莲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东

(一)

火车里面,挨挨挤挤的人,东倒西歪,密密麻麻,像是窗外铁道两侧没人管理的杂草,而我,我就是这夏天的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我这算是什么呢?出走?逃跑?我觉得姐应该是知道的。至少,她是我密谋的参与者。不过,我觉得她更多是想摆脱我,而不是帮我。不管怎么样,这家单位,是姐给我的。我在昏睡中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面掏出来,望了望床上的我,叹了一口气,把它放在了我床头的桌子上。这之后,她又从口袋里面掏出来几百块钱,又望了望我,很郑重地放在了纸条上面。我拿钱的时候,我感觉她就在某处看着我。她是知道的。既然我对她,对这个家,跟哥一样,不过是个一无足取的赘疣,去掉总是好的。所以,她才装作漫不经心地给了我这家北京的单位,也装作无视我取走她留下的钱。就当是做手术的钱啦!我依稀听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所以要逃离,要自我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北京来,一是我累了,我疲惫不堪。二是我发现,我曾经那么为之斗争,抛弃了一切,直到全部的自己,赢来的却是一家子的敌人,也因此,我懒了,心灰意懒。三么,北京嘛,我在很小的时候,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它就在课本里向我招手。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是啊,就是这个旋律,就是这个歌词,曾经唤起我多少梦多少遐想。之后的许多年,它一直向我挥舞着它手里的鲜花。我不认识那是什么花,只知道它们红艳如血。它们没有一片叶子,只有簇拥在一起的花,招摇着,发出魅惑的笑,比小东脸上的还要阴森,还要邪恶。我和它,这红花,和它的主人,北京,是有着约的。那么,北京,揭开你的面纱,脱下你的衣裳,让我看看你的脸,你的骨,你的血吧。

你好!

我对面的男孩打断我的冥想。男孩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衫,汗涔涔的,那时因为,他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画架。我抬眼很疑惑地望着他。

我叫高茂山。他说。他没有一丝窘态。我还是望着他,不说话。我望着他的脸。一张男孩的脸。看起来有二十三四,不过却挂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持重。这家伙,应该不是个登徒子。至少,看起来不像坏人。跟小东完全不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秦七七。我说。

他低了头,手指在腿上画着,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像是远古的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月亮一样的笑容。

我就知道!他说。

我还是不说话,更迷惑地望着他。

我一直在看你,自从坐到你对面,我就感觉到,是有一根线牵引着我。我的这次旅行,采风,绘画,考研,都不过是命运设置的幌子,是他手里的一根线。他的目的,就是安排下我和你的这一次相遇。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心里掩不住地失望。我以为他会是不同的。可是,他跟我认识的那些男人一样。

我是学绘画的,这次是要到北京考美院来着。不过,相比绘画,我更喜欢易经。绘画摆着一副神秘的面孔,好像拒人与千里之外,实际你探头进去,拨开表面的污浊和幻象,里面还不到膝盖深。易经才是真正的宇宙。一个你永远无法探知的世界。它给你敞开了门户。你以为窥见了什么,以为掌握了它的奥秘,实际上,那只是它糊弄你的。它庞大无边,深不可测,蕴含了大到寰宇,小到草芥微尘的全部密码。他兴奋起来,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有什么关系吗?我问。

我通过你的名字,小小测了一下。我俩的人生,必然要有交集。此时此刻的我俩,就是这交集的一点。他说。

他说了一路。车窗外,风景如同画卷,一幅幅揭过,每一幅画,都留下了一个火车的轰鸣,留下我的沉默和他的话语的印记。

北京,北京,我来了!可是,它没有一丝激动,甚至连床都没起。它躺在七月的骄阳下,如同一只睡着了的母狗。我只感受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像沸腾的蒸汽,灼热滚烫,不可侵近。

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吃完了各奔前程!他说。

我们到一家小饭馆。

想吃啥?他问。

随便吧。我说。

他点了一份木须肉,两碗米饭。哇,真好吃!这叫什么菜来着?木须肉是吧?小姐,再来一份木须肉!我吃完了,就看他吃。他像一匹饿了一个冬天刚刚醒来的狼。小姐,再来一份木须肉!

一顿饭,他吃了四份木须肉。他抹抹嘴。我说,谢谢你的木须肉。他说,再见!我转身走了。走出去老远,他又喊住我。秦七七,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高茂山。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我不希望再见的时候你忘了我的名字。

我又坐上了一辆火车。再下车,脚踩黄土的时候,我眼前矗立着一块铁路站牌,上面写着:黄土坡。好像时间徒然谋杀了十几个小时。空间徒然变换着画面。我从陕西西安黄土坡,来到了北京的黄土坡。我从兜里拿出姐给我留下的纸条。纸条已经浸了汗,皱皱巴巴,但是字迹还清晰。没错,就是这儿了。

好吧,好吧,黄土坡,我的宿命!我的家!

(二)

我宿命的家,经历了一场风暴,几乎荡然无存。风暴的始作俑者,是我亲爱的哥哥。哥哥一度是我的骄傲。小学五年的校大队长,三好学生,初中三年的团支书,班长。高中第一年,他依然高歌猛进,冲势不减。爸和妈又都是高中老师。有了这双重保险,爸在哥高中第一年就把北大和清华的图片贴在墙上,图片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图表分析,有各专业历年在陕西的招生人数,分数线,来源,毕业后从事的行业,工业,商业,企业,事业,然后工商企事再逐条细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图表如同历史上的大蒙古帝国,逐渐把它的版图扩张成两面墙,三面墙,最后连天花板和地面都被它蚕食殆尽。为了不破坏父母这心血的结晶,我们把电视冰箱橱柜桌椅都码放到院子里,以使它能够一览无遗。任何人进屋之前都要先洗脚,穿上雪白雪白的袜子,以免把地上的字迹涂抹掉。父母为哥哥将来是进北大还是清华日夜争吵,以至于三番五次要离婚,不过在最后关头,他们又总和好如初。在和好的第一时间,爸爸说,孩他娘,听你的,北大就北大吧!妈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喜欢清华,那就让咱娃上清华!两人指天誓日,再也不为这个争吵,全副身心培养儿子。可是没到晚上,战事又会再起,而且呈燎原之势,一次比一次猛烈。

就在这同时,霹雳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黄土坡镇所有中学校园。父母的争吵令哥对这个家深恶痛绝。他迷上了霹雳舞。他开始在舞池扭动。他把自己改装成上了电池的机械,从此不需要血肉筋骨和灵魂,不需要学习,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父母的争吵,不需要北大清华,更不需要家。一学期之后,他的成绩就已经一落千丈。墙上的地上的天花板上的图表也在这半年间不经意衰老,不仅长满皱纹,而且从天花板上开始垂下稀疏的白发,墙上也生出苍老的胡须,东一缕西一缕,房间的地面,所有原来画着图表的地方,也被苔藓覆盖。我们全家,爸,妈,姐,和我,我们用菜刀砍,用剪子绞,用铁锹铲,忙碌了整整一天,淋漓的汗水湿透了衣服,使它们裹在身上比铅还沉,我们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直到劳累和疼痛把我们降服,使我们瘫倒在地,再四下回顾,天花板上白发依然肆虐,墙上胡须还在飘扬,皱纹越见其深,而地面的苔藓如同拿破仑皮肤上的疥藓,有增无减。我们只好放弃。到高二的期末,尽管爸妈是学校的老师,他们也已经无力回天。哥的七门功课挂了七科,全军覆没,终于被学校开除。墙上的图表裹挟着须发皱纹斑驳脱落,石灰落在地面的苔藓上,发出燃烧的灼灼声响。彼时姐已经到西安劳务派遣服务公司上班,家里只剩下父母和我。我们三人又用了一周时间,清理了地面,重刷了石灰。在我们准备把电视冰箱橱柜桌椅从院子请回房间的时候,才发现它们已然在院子里生根,而斧石对这些非植物生的根系居然无能为力。

清理掉它们的还是哥。首先是冰箱不见了。原来放冰箱的地面只留下一个黑魃魃的洞口,探头望下去,无边无尽,好像是现实版的无底洞,以致于很长时间,我一直担心会从里面窜出一只大老鼠来。哥在冰箱消失之后一个礼拜再回到家里倒头大睡的当儿被爸从床上揪了起来。爸大声吼叫揪他耳朵扇他耳光踢他屁股,甚至给他头上淋了两盆凉水,找来鞭子把他身上抽得横七竖八的血印,都没能把他弄醒。哥雷打不动地一觉持续了三天。在他张开惺忪睡眼的第一秒钟,爸冲他吼道:“咱家的冰箱哪里去了?”哥漠然地望着爸,漫不经心地说,输了。在爸气得满院子找鞭子的时候,哥已经满不在乎地出了门,连晚饭都没吃。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院子里就会多一个无底洞,而家具电器就会少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工具,把这些家具电器连根拔了出来的。没几个月,院子里就空了,只留下一个个一眼望不到底的坑。为了防止我们走过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去,掉进另外一个世界,爸在无底洞口上铺了一层木板,木板上又抹了一层水泥。每当我们经过的时候,脚踩过水泥,泥沙俱下,空气振动,有如擂鼓,都会惊扰了洞下的生灵,于是从木板下就有愤怒的诟骂,喋喋不休的抱怨,或者孩子断断续续的哭闹传来。所以后来,我们每个人都尽量小心翼翼地绕过它走。

不到一年,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哥哥输了。桌椅板凳没有的时候,我们就蹲在地上吃饭。不久,连锅碗瓢盆刀叉柴火米面粮油都被哥哥输掉。再然后,终于有一天,当哥哥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从家里拿出去以后,他有史以来头一次,往家里带回来了一个东西,或者,严格地说,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三)

踩着荒烟和蔓草,绕过车站,绕过零落的几家破败的瓦屋,北京,原来也不过如此!头顶着光环,身穿着富丽,脚蹬着堂皇,剥了外皮,也肮脏腐烂:垃圾遍地,堆积成山,白色的无法降解的塑料,如同它身上搓下的麸皮,说着它的瘙痒;臭水沟沟,是它流的脓,发出刺鼻的腥臭。我一路掩着鼻子,磕磕绊绊,直到一个厂子大门。大门左侧,竖着一个大牌子,阳光下,白底,黑字,写着:北京市第505电子元件厂。我再次打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姐的字迹很潦草。这是我第一次确定上面写的是“505”,而不是“SOS”。

进到厂子尽头,右手一个三层小楼。上了二层,再左手,第二间办公室,门上横出来一方塑料牌,写着人事科。我敲了办公室门,进去。一个男人。男人有三十五六,或者四十,鬼知道。我找赵科长!我说。男人说,我就是。赵科长好!我说。我一说话,一股烟从嗓子眼喷了出来,弥漫了整个办公室。赵科长很热情。他让我坐下,给我递了一瓶矿泉水。一瓶水下肚,我再张嘴,烟已经很清很淡。赵科长又给我递了一瓶。

姐让我找您,她说您这儿在招工。我说。

之前都干过啥?赵科长和颜悦色地问。

唱歌,跳舞,吵架,交朋友……我说。

这之前呢?他问。

上学,读书,写字……我说。

赵科长点了点头。

都读什么书?他又问。

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生物,政治……我说。

没有了?他还问。

我很认真地想了半天。

原先家里有一书橱的小说诗歌啥的,那是爸的藏书……我算是都读过……不过后来给哥都输给人了……我说。

“好!好!”赵科长说。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读过爸的一书橱子书呢还是指书都给哥输了。他领着我,去了宿舍。也是三排瓦房,低矮简陋。他给我一把钥匙,让我把行李放在空的床上。宿舍里一共是两张床。另外一张显然已经有人了。然后,他领我去了总工办公室,把我介绍给办公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这是牛主任!他说。

叫什么名字?牛主任问我。

秦七七。

今天刚到吧? 嗯! 先去休息休息吧!她说,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到办公室来,正式上班。

我就这样又回到宿舍。又困又乏。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我靠着墙,蜷缩在黑暗中。这儿,从此,就是我新的家了?孤单单一个人,被遗弃在北京这个偏僻遥远的一隅了?我的家人呢?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灯亮,进来一个秀气的女孩子。她先惶惑地望着我。她显然并没有准备好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我叫小朱!她冲我甜甜地一笑。

她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半年了。跟我一样,是个临时工。她说,她在车间工作。就是一进工厂大门,那个最漂亮的玻璃大楼里面。你呢?

总工办。我说。

哇!她发出羡慕的惊叹。

我诧异地望着她。

总工办有个男孩!她脸上掠过一抹绯红。这下好了,你跟他一个办公室,你一定会帮我,是不是?

我望着她,望着她一脸的憧憬。那是我曾经那么不屑的东西,那么小儿科,那么幼稚,现在挂在她脸上,却那么让我心疼。

“他叫比干!”她骄傲地说。

(四)

“我叫小东,赵小东!”哥领回家的男人骄傲地说。他大约三十来岁这样,下身是一件褪了色,切了好多口,故意漏出里面灰色秋裤的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敞开拉链的黑色皮夹克,最刺眼的,是他左脸颊斜着的一道深深的刀疤,刀疤从里往外冒着寒气,使他的脸看起来英俊异常,同时给他的笑抹上一缕无法言说的恐怖。

没有人理他。他似乎也没期待谁理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摇头晃脑地在屋里转悠,四下打量。我们刷过不久的粉墙被他的目光扫过之后,流下一行行浑浊的老泪。油漆释放出一股霉烂的悲哀的气息。就连院子里,新铺的水泥板下,都传来水沸腾了“咕噜咕噜”的响声,响声夹带着硫磺的酸臭,在空气中飘荡。我不知道是否其中游走着地下的幽灵。我猜,很有可能他们对这个陌生人也非常反感,如同我们一样。毕竟这么长时间的邻居,我们的心也相通了。

叫小东的男人转悠完了,回到我们面前,嘴里“啧啧”作响。

“这什么破房子,又老又旧又脏又臭!真不知你们几个怎么住的!”他说。

爸爸气得脸都绿了,他指着门口,对小东说:“请你滚出去!”

小东摇了摇头,没有生气,依然一脸邪恶的笑。

“不不不不不!”他说,“该滚出去的是你们!”

哥望着爸的脸,爸的脸从毛孔里面逐渐钻出来细细的,柔柔的青苔,像是生出新的汗毛出来。

“对不起,爸!”哥脸上其实没有丝毫抱歉的神气,“这房子,已经叫我输给小东哥了!”

“你!你!你这个……”爸没说完,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

这是我第一次失去了家。没有了家,我们就像是被剥夺了壳的蜗牛,蜷缩着软软的,流着粘液的躯体,无所适从,也无处可藏。得到消息的姐在半夜时分,从西安赶来,把在十一月街头的凛冽中流浪的我们带进了一家小旅馆。

房子是你们的,不是弟的,他有什么权力输掉?爸,妈,害了他的,不是舞蹈,不是赌博,而是你们,是你们没有限度的放纵!姐冲着爸妈喊。 爸沉默不语。妈泪水直流。 那帮流氓地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就是不走,他还不得把你弟给砍了?妈说。

这种祸害,砍了人间倒清净了!姐吼道。

爸妈站起身来,拖着我就往黑夜里走。

我们不连累你了!爸也怒了。

姐死乞白赖地抱住爸妈,跪下给他们磕头认错。三个人一起,抱头大哭。我在旁边看着,突然觉得想笑。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戏,那么拙劣,那么虚假!人生在我面前,忽然显露它的原形出来:一屋子不可当真的雾。那句歌词怎么说来着?“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我们都掌握着分身术,一半台上一半台下.一半在演一半在看,一半认真一半嗤笑,一半肃穆一半荒诞。我看懂这一切的时候,是在高三的第一学期,在我怒放吐芳的华年,在绝大多数我的同年女生正做着一生中最美的梦的时候,我却在这一瞬间,把青春清纯凋谢一地。

去他妈的,你们真可笑!

我给他们扔了一句话,摔了旅馆的门,把他们的错愕关在门里,仰首阔步,往我的家走去。

二丫头,你去哪?妈在我身后老远地喊。

你管不着!我也喊,有这个闲工夫,去管管你那上北大的儿子吧!

(五)

“比干?你为什么叫比干?”

我问他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厂外的荒郊野岭散步。小朱,比干,和我。我决定要帮小朱圆她的梦。能够成人之美,在我,是一件很有成就的事,尤其是在我刚到工厂,孤单无依的时候。我需要赢得一个朋友来证明我还活着,来证明即使我的家人都不要我了,我也能活着,而且活得比他们好。

第二天晚饭后,我就拉了小朱,到比干二楼的办公室找他。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捏着一根烟。他捏烟的姿势很生硬,远远不如小东那么潇洒自如。我们聊天。院子里的蝉唱还没有止歇。狭小的办公室只相对两张办公桌,两把椅子。我们两人的到来使它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屋顶上的电风扇很努力地工作着,把夏天的闷热搅得像是海水的漩涡,直把我们往更深的闷热里面拽。

“走,你俩带我到外面转转吧,我还不知道外面是啥样子呢?”我说。

出了厂子大门,沿着门口的土路,走不多远,就不见了房屋,也不见人迹,然后,连土路也不见了。荒芜的土地,就是杂草和垃圾的天下,而它们,只滋生,不收拾,所以这土地就变得坑坑洼洼,坡沟纵横。

“这个,这个……”比干支吾了半天,“高三的时候,我是全班英语最好的。有一次,英语老师问了一个高中三年对于大家来说最难的问题。这个问题,据说连英国人自己都回答不出来。塞万提斯你知道吗?他编了第一部英文百科全书。后来他改写什么小说,就是因为这个问题,他彻底放弃了英文写作,改用西班牙文,这才写出了《堂吉诃德》。”

“啥问题?”我问。

英语老师问的是:谁能说出“begin”的过去式? -时间大家都哑了。你想啊,连编百科全书的都不知道呢。老师一个个点名问。没有一个学生回答得出来。最后老师点了我的名。我一般总是他最后一个点名的。我回答:“began”。全体学生都惊呆了,他们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耻辱的名字从那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像是贴在我身上再也揭不下来的一块膏药。他们叫得时间久了,我的原名反而湮没在这个名字下面,到后来,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我原来叫啥了。我不过把它翻成中文来叫。毕竟不管你外语有多好,中国人的文字不能丢的,是不是?他说。

我望着他。黄皮肤,黑眼珠,国字脸上,横竖撇捺,棱角分明。

“是这样啊?”小朱也仰着脸,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沟,没有水,可是很深,坡度也很大,横亘了东西。我们两个女孩望着它,只能逡巡却步了。比干却没有转回头的意思。他牵着小朱的手,把她拉到沟底。小朱脚步趔趄。她一定幸福得找不到自己的脚更不知道如何迈步走路了。他又把我拉下去。然后,他再次牵着小朱的手,把她拉出沟,拉到彼岸去。之后是我。

不同的是,他把我拉了上去之后,没有放开我的手。

“唉,已经过来了,该放手了!”我对他说。

他依然没有放。我望望他,又望望小朱。小朱像是从云端,在往万丈深渊里坠落。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的幸福,还没来得及盛开,就经历了三九的严霜,一片一片,结成瓦楞上的冰,一片一片,碎裂,一片一片,陨落。终于,她两手捂着脸,夺路而逃。刚才她还为之瑟缩,为之胆寒的大沟,被她一脚跨过,如同乌有。

比干牵着我的手,望着小朱被夕阳涂抹得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很诧异地问我:

“她怎么了?”

真热啊!这该死的夏天,就不能吐一口凉气出来吗?野外的蝉鸣,此起彼伏,不知道它们到底想说些什么,倒是霸占了夏天本就拥挤不堪的空间,使你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要担心会不小心被它们撞倒。

“我也不知道诶!”我说,“也许是身体不舒服吧?”

“哦!”他也淡淡地说。

(六)

我大老远就听到我的家发出的叹息,那是被遗弃的孤女绝望无助的叹息,压抑着,却悠长又悠长。我听到它的心跳,迷惘中带着忧伤。我看到它在十一月的夜色中打着寒颤。在一片漆黑中,只有它还亮着灯。在所有人家在梦中安眠的时候,它在失眠中辗转反侧。在黑暗温柔的大手把所有房屋保护起来,合上它们的眼睛,捂住它们的嘴,使它们因不可见不可闻而隐身获得绝对的安全的时候,我的家却被嘈杂的人声拱起,暴露在全世界的敌意之中。

我没有敲门。这是我的家。我抬起一脚。门开了。穿过院子,烟雾缭绕中,一屋子人在打麻将。四个男人,四个女人。每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女人。面对着我的就是小东。他嘴里叼着一颗烟,左手揽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脸上抹着厚厚的雪花粉,惨白惨白,嘴唇滴着血,通红通红,像极了书上的罗刹女。

屋门乍一打开,一屋子被囚禁了许久的烟雾没头苍蝇似的往门口挤。我没去捂鼻子,也克制住已经蹿到嗓门眼的咳嗽。

我来收回我的家!我对着屋里莫名其妙望着我的八个人大声说。

来,摸一把!你赢了,我扭头就走!小东说。

小东对面的两个人站起来,把位置腾出来给我。小东悠悠地吸了一口烟,把它们又喷回到他面前的虚无中。

这是我俩的事,你们,全都走吧!他说。

除了他怀里的罗刹,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一个一个,如同鬼魂一般,鱼贯而出,隐没到黑暗中。小东把罗刹推开。

你!也一样!

小东哥!

滚!

罗刹嘴上滴着血,眼里流着泪,愤恨地望着我,哼了一声,扭着蛇一样的腰,也走了。

来吧!他说。

面对着一屋子八个人的时候,我勇气十足。可是,当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我时,我不知道为何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我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魔,一个役使罗刹的恶魔。

我不会。我坐到他面前。

那就没办法了。从哪来,回哪去吧!他很失望。

不!这是我的家!从哪来,回哪去的,是你!我喊道。

你要家,他望着我,我要你!

好!我说,给我家,给你我!

他怔住了。他狠狠地吸一口烟,用喷出来的烟雾把他自己包裹起来。他在遮掩什么?他“嚯”地站起身来,推翻他坐的椅子。这张桌子,和它的配偶们,都是他新搬过来的。接着,他把桌子一掀,满桌的麻将,乒乒乓乓,滚了满地。他缓缓走到我身边。他的手带着冰凉的抖颤,掠过我的发,我的脸。他的呼吸带着慌乱的烟臭,游过我的唇,我的颈。他抱起我,把我放倒在桌子上。我睁大着眼睛,望着这个庇护了我十九年的家,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墙壁。墙壁在朦胧的烟雾中,像是被又硬又粗又热的电钻钻着,缓缓地,被钻出一道裂缝,天花板因疼痛而剧烈地颤抖,发出撕心裂肺的呻吟,而裂缝中,也开始渗出一股股的鲜血,沿着墙壁,流到水泥地面,包围了桌子,椅子,又沿着桌腿,攀援而上,一直到把我淹没在其中。我大声呼喊着,挣扎着,想要把自己从血海中拯救出来。可是我被一个重物压着。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它狠命把我往血里压。我要窒息了。我要死了吗?我挥舞着双手,奋力泅渡。泅渡。

小东的脸上是一道道的爪痕。新的爪痕衬托着旧的刀疤,如同星星捧着月亮,新的爪痕闪烁不定,旧的刀疤发出冷冷的,邪恶的光。他抓起散落在地上的他的皮夹克,覆盖了我。

你赢了!他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跨出房门。

(七)

我们回到二楼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我有点茫然。我和他,是一种全新的关系。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恋爱。而这个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我有些新奇,有些得意,有些紧张。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是纯洁的。是的.我的身体很脏。但是我有一颗纯洁的心。它没被别人的爱玷污过。它也没有爱过别人。它还是处女。从来没有为什么人开放过。也许,现在是该它开放,容纳一个人的时候了。就是这个小男生么?他还那么涩!还没有熟,却总装出已经从枝头自然掉落的样子。

天花板上,电风扇依然在吱呀吱呀响,不遗余力地旋转它制造出来的热风。窗外的世界,像是蒙在被子里,一片一片的黑暗中,夜的眼角不时眨动几下。它翻个身,就又睡着了。

比干痴呆了似的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刺得我痒痒的。

看什么呢?

看你!

我脸上有花?

花没有这么漂亮。你是坠落人间的天使。不!天使也没有这么美!你有一张魔鬼的脸,让人看一眼就入魔,就癫狂,就粉身碎骨,就万劫不复!

我笑了。我感到我的心吐出花骨朵来。他的话就是它的阳光雨露。女人的心,是幽谷的百合,只为欣赏它的人开放。

他开始吻我。我闭上眼睛。我的眼前浮现出小东的脸。他也吻我。他的吻那么粗暴,像是这夏日的狂风骤雨。他徒然地想在我的唇上攫取,好像是要把我的灵魂从嘴唇吸出来。可是他没有得逞。每当他吻我,我就把自己石化,化成一尊大理石雕塑。冰冷,没有感觉,没有生命,也就无所谓爱和恨,屈辱和激动。比干的吻是小心翼翼的,如同海底取食的虾。他用他湿漉漉的触角,试探我。他裹住我的唇,轻柔地吮吸,好像我会融化了一样。好像他是在给予,给予温暖,给予保护。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脖子。我回吻他。这是我一生的第一次奉献。我的初吻。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的唇寻找他的。我找到他的唇。我吻它们。我找到他的舌头。我吻它。我把我的唇给他,把我的舌头给它。这是我的回报。我不是只索取,不给予的人。我存在,因为我给予。就是这样子。

我开心极了。我献出了初吻。我献出了初恋。

可是,为什么,我又有些害怕?

他会爱我吗?

我忽然又很不确定。这种不确定使我飘飘忽忽的,悬到了半空。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站在办公桌前面,而我在他办公桌的上面漂浮着。我俩写一个反了的“7”字。我抱着他的脖子。我俩的唇黏在一起,唇上水淋淋的。这时他也睁开眼睛。他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把我从半空拉了下来。

你怎么飘起来了?他问我。

还不是你?我笑。

我说谎了。我明确知道不是因为他。我飘起来,是因为我的心不屑与我的身体为伍。它想逃离它。它怕它。它是纯洁的。它献出的是初吻,是初恋。可是它没有。它不是。它太脏了。它恨它。它鄙视它。它为它在它里面而羞耻。

好吧,比干,我献给你的,是纯洁的我,把肮脏的我留给我自己吧!我对自己说。

回到宿舍,宿舍的灯还亮着。小朱蜷缩在床角,形如一颗心,不时抽动一下,每一次的抽动,都伴随着她的一声啜泣。

哦!我怎么把她给忘了?我脱了鞋,上到她的床上,把她搂在怀里。她猛地一下把我推开。

好吧,好吧!我洗脸,刷牙。小朱在抽泣。我关了灯。小朱在抽泣。我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小朱在抽泣。我进入梦乡。小朱还在抽泣。她一夜的抽泣把我的梦刺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我的床头铺一地的碎玻璃渣,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们清理干净。

(八)

爸妈和姐第二天早上找到了我。我告诉他们,我跟小东打麻将,把房子赢了回来了。他们三人从街上买回来拖把,扫帚,石灰,水泥。他们用尽各种方法,想把受伤的房子医治好。他们把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用拖把拖了一遍又一遍,地上的血迹总也擦不掉。他们用石灰和水泥覆盖所有沾染了血迹的地方,厚厚地抹了一层,可是那血迹像是地下的暗潮一样,总又涌出来,把水泥石灰都涂成暗红。墙上的裂缝也一样。多少水泥石灰抹上去都站不住,簌簌地往下掉。这个永远的伤口,执拗地拒绝一切遮掩,歪着嘴巴,带着邪恶的笑,恰如小东脸上的那道刀疤。

哥再也没回过家。爸妈请了一个月的假,挨门挨户,把黄土坡镇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他。只有我看到过他。那天我仰面朝天躺在桌子上,屋顶战栗墙壁流血的时候,我大睁着眼睛,我的眼睛穿透屋顶,穿透虚无。我看见了在赌场的哥。

“你滚吧!”坐在哥对面的人对他说。

几个人扯住他,把他往外拽。

“我还有!我还有能赌的东西!”哥挣扎着喊。

那个人挥了挥手。抓住哥的人松手。哥气喘吁吁。

“还有什么?拿出来吧!”

哥窸窸窣窣,在裤兜里面掏啊掏。他把他自己掏了出来。他把他放在赌桌上。赌桌上的他还带着他手心的汗气,有点湿乎乎蔫搭搭的。

这个不值钱!那人说。

10元!哥说。

0元1

5元!哥绝望了。

0元0角!

好!0元就0元!

对面那人摇了摇头。

0元0角0分!

哥咬了咬牙,不过还是很坚定地坐回赌桌。就这样,哥以o元o角o分的价格,把自己给输了出去。我很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楚把哥赢走的,坐在哥对面的那人是谁,可是那虚无太浓太重,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我后来问过小东。他说那个人不是他。我一直也很疑惑,那人赢了哥之后,到底把他带去了哪里,既然他毫无价值,他又会拿他做什么使。我想对爸妈说,不要再徒劳地寻找了。不过,我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他们自己愿意找,那就让他们找去吧!

伴随着哥的失踪,我家院子的大门终日大开。明明我们是把它锁上的,可是,过不了几分钟,它就自己把自己打开。爸妈换了一把又一把锁。买时在店里试的时候是好好的,一到我家的大门上,就自动失去了效用,没有一把锁能锁上。即使我们出门的时候,用锁把门别上了,再回转到家,大门又都会再一次敞开着。反正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后来大家也懒得折腾,出来进去,就都任由大门开着了。

于是,大开的大门,犹如伸出去的两只手臂,开始了它们漫长而无怨无悔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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