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坚强[昆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昆明650500;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昆明650500]
《勇敢的心》中的父子关系
⊙芦坚强[昆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昆明650500;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昆明650500]
第68届奥斯卡获奖影片《勇敢的心》讲述苏格兰人对自由的追求。这一主题背后隐含的深层情节结构是对父子关系的表现,影片通过或和谐或冲突的父子关系反思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的关系,对蕴含其中的父子关系进行分析有助于理解影片的情节变化和文化背景,也有助于理解影片对苏格兰民族文化认同的塑造。
《勇敢的心》父与子冲突女性
《勇敢的心》这部史诗巨作获得第68届奥斯卡奖的同时,也让人们重新审视苏格兰历史。然而它在历史表现方面却招来批评:因为在宏大、空泛的自由主题下表现苏格兰追求独立的过程,容易陷入叙事简单、片面的境地,忽略对人物形象的完整塑造和对历史深度的准确追寻,并造成情节发展的简单与突兀。①尽管如此,影片仍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如对独特苏格兰风情的营造,“一部感人肺腑的英雄史诗,看后让慷慨激昂的我们依旧沐浴在浓浓的苏格兰风情之中:风笛余音袅袅,格子短裙轻拂,紫色的苏格兰蓟,坚强的苏格兰人”②。运用民族文化元素完成对民族认同的塑造,加之对战争场面史诗性的追求,影片获得的赞誉说明奥斯卡的评委们并没有看走眼。
评论声音的褒贬不一体现的矛盾性是本文思考的重点所在,为何一部拥有严重缺陷的影片能够获得奥斯卡奖?是否评论者遗漏了什么隐而不显的东西?带着这样的问题,笔者在对影片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提出:《勇敢的心》表层结构是对自由的追求,深层结构则是表现父与子之间的关系。影片通过几对不同父子关系的表现,并以华莱士“勇敢的心”为突破口,将苏格兰对自由的追求形象地展现于银幕,将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的关系和父与子之间的冲突并置进行深刻表现,由此完成对苏格兰民族认同的塑造与建构。
父子关系是矛盾的——既和谐又冲突。弗洛伊德指出,“男孩子与父亲间的关系是一种‘既爱又恨’的矛盾关系。除了想要把父亲当作竞争对手除掉的仇恨以外,对父亲的一定程度的温情一般也是存在的。这两种心态的结合便产生了与父亲认同的心理:因为他钦佩父亲,所以想要处于父亲的地位上,因为想要像父亲一样,所以他想要父亲离开这个位置”③。儿子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既爱又怕的矛盾情感,这种矛盾情感是父子关系的真实写照。父与子的关系首先是和谐相处,这是人类文化得以发展与传承的重要条件,代代相传、父子相袭是文化传承的主要结构模式。然而,父亲象征的权力、地位是儿子梦寐以求的,儿子希望获得与父亲同样的权威和力量,父亲自然就成为儿子反抗的对象。文学作品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父子冲突的悲壮高亢、震撼人心表现的正是如此。
父与子关系如此,宗主国与被统治国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用父与子的关系观照《勇敢的心》中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关系,影片的深层结构便显现出来。“苏格兰国王死后无嗣,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宣布苏格兰王位归他所有。”爱德华国王的权威对苏格兰而言类似于父亲的权威,苏格兰想要获得自由,正如儿子要杀死父亲获得其力量一样。因此,影片表层结构是苏格兰追求独立和自由,深层结构则是表现父子和谐与冲突,父子冲突在影片中的表现深刻而丰富,有力地支持了对自由的追求这一主题,深化了人物之间的关系。
《勇敢的心》中父子和谐相处主要表现在汉密斯父子身上,父亲对汉密斯呵护备至,使其朝着理想、健康的方向成长,汉密斯对父亲几乎言听计从:华莱士与汉密斯比赛扔石头一幕,当汉密斯赢了华莱士,父亲对儿子大加赞扬,因为他一直要求儿子用石头当作武器进行训练;当父亲被弓箭射中汉密斯准备拔出父亲身上的箭伤时,父亲及时阻止了汉密斯,汉密斯则马上遵从。父亲对汉密斯行为的或赞赏或阻止,说明其对儿子成长过程的指导,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行为,同样鼓励、影响着汉密斯。后来,父亲受伤临终前对他说:“我快要死了……看到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很自豪、很高兴”。父亲以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教导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相比片中其他的父子关系,汉密斯父子关系之间的亲情令人羡慕。不过,儿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时父亲死去,避免了父与子之间的冲突,也是二者关系和谐的完美写照:父子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父亲既是儿子的榜样,又是儿子成长的指导者和庇护者。
华莱士与父亲/叔父的关系也处于和谐状态,影片开始表现小华莱士听父亲的话呆在家里(为了加深华莱士对英格兰人的仇恨,导演让华莱士尾随父亲到安德鲁家的谷仓里,是其不听从父亲的唯一表现),父亲对华莱士的指导:“智慧让我们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和“你的心是自由的,你要有勇气去追求它”。与影片主题密不可分。父亲死后,叔父承担起父亲的角色,教他学习知识和语言、学会动脑筋。
汉密斯、华莱士父子关系的和谐相处,在影片中的表现虽然平淡但却真实,而且相对于影片的主要焦点是父子冲突而言,这里的和谐就更为难得,与父子冲突一样使影片主题表现更加明晰。
英格兰与苏格兰是一种象征意义的父子关系。父与子的和谐体现在英格兰统治者给予苏格兰贵族一定的封地,苏格兰贵族则承认英格兰的统治,犹如父亲给予儿子一定的权力和力量,儿子承认父亲的权威。但这样的和谐以儿子得到一定的利益为前提,当儿子要求更多利益父亲又无法满足时,儿子会愤而反抗父亲。苏格兰贵族要获得独立、摆脱英格兰统治时,父子之间的冲突就爆发了。
然而,即使作为儿子仍然有不同的声音,作为平民的苏格兰儿子不同于作为贵族的苏格兰儿子,贵族希望在获得封地后与父亲保持和谐,平民则希望获得更多东西——尤其是自由。因此,父与子关系和谐的典范——汉密斯、华莱士这样的平民儿子更为强烈地反抗他们的英格兰父亲。华莱士在苏格兰反抗运动中担当主角,因为他对英格兰的仇恨更为强烈,他的父亲、兄长、妻子美伦都死于英格兰人之手,他能更为决绝地反对英格兰。另外,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华莱士因为没有了父兄,父亲的缺失使得他无法从父亲那里获得权力与利益,因而他更需要寻找并树立反对的目标以期获得更多的力量,作为苏格兰统治者的爱德华国王自然而然地成为他反对的指向所在,为了将其反对父亲的合法性与苏格兰的独立运动结合起来,“自由”就成为他反抗的借口。
因此,父子和谐只是相对而言的,和谐中蕴藏着冲突,就影片主题而言,冲突才是核心。
《勇敢的心》中对父子关系着墨最多的是二者的冲突,主要通过三对父子关系来表现:英格兰国王爱德华父子、苏格兰贵族罗伯特父子以及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的关系。
爱德华国王对其儿子来讲是一个威严、可敬又可怕的父亲。与国王的强权、残忍和狡诈相比,爱德华几乎是一个孱弱无能的王子和儿子,尽管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其军事行动和婚姻爱情都失败了:军事行动的失败导致重镇约克失守,致使堂兄(其同性恋爱人)被害,当父亲杀死其高级顾问(另一同性恋爱人)时,王子与父亲的冲突达到高潮,他甚至拔剑刺向父亲,不过他的反抗是软弱无力的,孱弱无能的他只能任凭父亲摆布,直到父亲死去。
罗伯特的父亲像一个影子始终在黑暗的角落里操纵着罗伯特。罗伯特作为布鲁斯家族的第十七代伯爵希望像华莱士一样征战沙场,而不是凭借世袭的爵位获得人们的尊重,父亲却希望他学会与英格兰国王妥协,以此获得更多的土地和人民。罗伯特就像一个被父亲操纵的玩偶,然而当罗伯特屡次被父亲胁迫并出卖华莱士之后,二人决裂了:他对父亲说“那些鲜血染红福柯克的人,他们是为华莱士而战,为我从未有过的自由而战……我不想做违背良知的事情,我再也不会做错选择了”。这番话表明罗伯特要摆脱父亲的阴影和控制,结尾罗伯特选择与英格兰斗争,并率领苏格兰最终取得独立,就是其追求真心与自由的彰显。影片为突出华莱士而将罗伯特置于陪衬地位,却表现了他的心理转变和成长过程。
王子和罗伯特摄于父权的威严而显得唯唯诺诺,二人在父辈的运筹帷幄和老谋深算面前总是显得苍白而稚嫩,但二者的冲突具有不同的层次与角度。爱德华父子冲突的结果是儿子的完全顺从,说明国王的强大,并从英格兰的角度说明他们希望苏格兰臣服于己;罗伯特父子的冲突则是罗伯特逐步反抗的过程,他的反抗也预示着他领导苏格兰独立运动走向成功,完成影片与历史一致的意义建构。二者冲突结果的不同表明他们以各自希望的方式处理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关系,增添了影片的张力。另外,苏格兰不同地位、阶层的人反抗态度也不相同,平民的反抗和贵族的反抗目的、态度和效果都不相同,甚至贵族们之间也有不同意见。这样的处理使得父子关系更显真实,并增强了影片的观赏性与艺术性。
按照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父子冲突离不开女性,女性是父子关系中的重要角色,因为儿子要拥有同父亲一样的东西甚至包括性的对象——自己的母亲。《勇敢的心》中几位男主人公都没有母亲,母亲在此是缺席的。母亲的缺席将父子之间的权力冲突表现得更加直接、露骨与集中,避免将父子冲突变成为了性而进行的争夺游戏,同时使父子冲突更符合情节的需要——将冲突指向权力,把权力争夺放在父子冲突的中心地位,这是对父子冲突意义的另一种阐释与塑造。
(一)美伦
虽然作为母亲的女性缺席,但《勇敢的心》并不缺少女性。本片中的女性非常重要,甚至决定着情节的发展。美伦的出场就给小华莱士以心灵的慰藉,华莱士成人后只想与美伦结婚平平淡淡地生活,影片以将近二十分钟表现华莱士与美伦的相互爱恋。只是华莱士平凡的梦想不可能实现,英格兰统治者看上了美貌的美伦,美伦被杀后华莱士才如梦初醒,开始反抗英格兰统治者。
影片这里的处理让观众有些费解,为何华莱士成人归来不是马上反抗英格兰为父报仇呢?其实,华莱士与美伦相处的情感戏是典型的好莱坞英雄美女模式,情感戏在情节发展过程中起着润滑剂的作用,不会使情节显得单调。但本是好莱坞优势所在的情感表现,这里却变成了美伦被杀才引起华莱士的反抗,依然会使观众认为情节过于突兀、简单,并与华莱士对自由的追求相悖。
华莱士的爱情和自由之间的关系,可以借用法国学者拉康的理论分析。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由婴儿在镜子面前的表现提出人的自我认同过程,人作为“主体……在与他人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④。“我”是一个分裂的主体,“是作为一种想象的认同而建立起来的……实际上是通过与自身之外的他者认同而构建的”⑤,主体将外在他者——某种性状、某个形象视为自我,持续的认同过程使自我得以形成并不断变化。华莱士作为主体在人生过程中总是不断寻找外在客体并将其当作自我,这些客体的内容应该是:父兄对英格兰的反抗、美伦或者爱情、自由或者领导苏格兰独立运动。它们之间互有交融:父兄的反抗是小华莱士的梦想;父兄被杀后客体转变为美伦,他成人后与美伦结婚是将爱情他者作为自我;美伦被杀后客体转变为话语符号——自由。华莱士被绞死之前一边高呼自由,一边想着美伦,说明主体本身的不确定和受客体的牵制,主体“不过是他者的奴隶而已”⑥,主体随着他者(不确定的客体)的变化而变化。从主体受他者影响而变化的角度理解华莱士的行为,影片情节是完全可能并合乎情理的。对华莱士主体相对应的外在客体变化的表现,也是“勇敢的心”呈现的主要内容之一。
(二)伊莎贝拉
爱德华王子的妻子、法国公主伊莎贝拉是父子冲突的另一种表现。她作为父子关系中的女性,并非儿子想要夺取的对象,恰恰体现为国王强夺儿子婚姻的象征。这样的安排使爱德华父子的形象在“俄狄浦斯情结”中体现出矛盾性:王子想要获得父亲的权力、威望,却不想获得其爱情的对象,因为他是同性恋者,父亲让他娶伊莎贝拉并杀死自己的同伴,说明他的爱情被父亲所压制;国王作为威严可怖的父亲在压制儿子的同时,又想获得儿子的妻子。这样复杂矛盾又改头换面的“俄狄浦斯情结”既突出了国王的凶残狡诈,又将矛盾冲突引向他(父)与伊莎贝拉(子)之间。
伊莎贝拉作为人质嫁到英格兰,从侧面说明英格兰的强大,暗示苏格兰反抗的艰难。她在英格兰王室和婚姻中都是边缘人,由于地位和婚姻的不如意更渴望美好的爱情,更羡慕像华莱士那样的英雄。在伊莎贝拉代表英格兰与华莱士谈判后,她对国王的残忍、狡诈行为认识更加深刻,加之丈夫性格、行为上的懦弱,使她更倾向于帮助华莱士,她与华莱士相爱就不足为怪了。对华莱士而言,伊莎贝拉是美伦的替身,美伦之死使华莱士的欲望遭到阉割,外在客体转变为话语符号——自由。此时出现的形象丰满的欲望客体(伊莎贝拉)又使其恢复对情感的追求,并与自由一起交织成新的客体。对伊莎贝拉而言,华莱士也是替代者,她嫁到英格兰本想寻找爱情,但王子的孱弱使她只能寻找替代者。这种的爱情替代与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有异曲同工之处:欧阳锋将慕容燕当作他的嫂子,而慕容嫣将欧阳锋当作黄药师,欧阳锋与慕容燕/嫣的情感慰藉,就是一种相互寻找替代者的结果。华莱士与伊莎贝拉的情感亦是如此,当然这也是好莱坞情感戏的惯用策略之一。
伊莎贝拉还将父子冲突引向另一个层面,并加强苏格兰对英格兰的仇恨,使二者的冲突升级。当她与王子结婚时,“人们四处传言,要使王妃怀孕,长腿(国王)必须亲自出马才行,也许那是他心存许久的邪念”。国王在儿子婚礼上代其掀开新娘的面纱就是这一说法的暗示。当看到美貌如花的儿媳参加军事会议时,国王想到可以通过恢复中世纪古老习俗——初夜权吸引贵族到苏格兰进行统治。他向参加军事会议的将领们叙说着这一习俗,镜头则反复在他和伊莎贝拉之间切换,这里的象征意味更加明显:按照这一习俗他也应当享有对新娘——其儿媳的初夜权,这就加剧了二人之间的冲突。“俄狄浦斯情结”中的父子冲突,儿子想要获得父亲的性对象,这里恰恰是父亲想要获得儿子的性对象,影片不仅将父子冲突进行了矛盾性的表现,而且将父子冲突进行了反向阐释,由此升华了父子冲突的内容。
在《爱情心理学》中,弗洛伊德认为女性会对夺取其初夜的人产生憎恨之情⑦,《勇敢的心》中的“初夜权”利用女性对夺取其初夜的人的憎恨,说明苏格兰妇女对英格兰的敌视,以此加深二者的矛盾,这样,影片对苏格兰反抗的表现就能获得更多观众的同情、认可,初夜权在此成为引发民族矛盾冲突的导火索之一。片中那位被夺取初夜权女子丈夫的愤怒,对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的矛盾冲突可见一斑。另外,影片故事发生时间是13世纪——中世纪行将结束之时,国王企图恢复这一旧习俗自然也不会得到人心,初夜权对加深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矛盾不言而喻。
①李一鸣:《“拥有一切”的〈勇敢的心〉——第68届奥斯卡最佳影片评述》,《当代电影》1996年第5期,第97—101页。
②李新英:《苏格兰风情:〈勇敢的心〉之文化解读》,《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第101—103页。
③[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7卷)》,孙庆民、廖凤林,长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页。
④[法]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0页。
⑤严泽胜:《拉康与分裂的主体》,《国外文学》2002年第3期,第3—9页。
⑥张一兵:《魔鬼他者:谁让你疯狂?——拉康哲学解读》,《人文杂志》2004年第5期,第14—22页。
⑦[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3卷)》,宋广文译,长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115页。
作者:芦坚强,云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昆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影视文化。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