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通过镜子看谜
——解读博尔赫斯《阿莱夫》的尝试
镜子一直是博尔赫斯钟爱的意象,而在其名作《阿莱夫》中他更是将镜子的象征意味发挥得淋漓尽致。本文对《阿莱夫》中最大的隐喻“阿莱夫”进行了一种尝试性的解读,通过分析认为镜子是阿莱夫最重要的原型之一,博尔赫斯利用镜像的种种特点模糊虚构和真实的界限,使得阿莱夫成为大千世界和永恒时间的一种象征和隐喻。
博尔赫斯《阿莱夫》镜像性
世界上最小的东西可能是大东西的秘密的镜子
——博尔赫斯引德·昆西语,见《探讨别集》
上帝(我一直想)花费了大力气,/设计这个无法可及的建筑,/让每个黎明从镜子的反光,/让黑暗从一个梦里,构造而起。/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①
——博尔赫斯《镜子》
《阿莱夫》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最耐人寻味的短篇小说之一,主要情节线索为主人公“我”痛失暗恋许久的贝亚特丽丝后,因为怀念坚持去她家做客,渐与其表兄卡洛斯(一位热情然而蹩脚的诗人,“我”对之不屑一顾)熟识,并在他的指引下,半信半疑地在地下室窥见了“阿莱夫”,并得到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经验——洞见宇宙,陷入困惑、恐惧和思考。本文拟对《阿莱夫》中最大的隐喻“阿莱夫”进行一种解读的尝试。
一、镜中世界据文本“,阿莱夫”的直观形象是直径约两三公分的“闪色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而能“包罗万象”,极类似那个“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的无限圆球。但就真实再现(“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②)和无限循环(“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的特点来看,更像镜子象征的一个变体。我们看到作者在作品最后也亲自提示着这一点,讲到伯顿船长提到无数类似的光学器具:那面“反映了整个宇宙的”“指点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去征服东方的镜子”以及相似的“凯·约斯鲁的七倍杯”、《一千零一夜》中塔里克·本泽亚德在一座塔中找到的镜子“、可以从中看到月亮的镜子”“、朱庇特的有镜子功能的长矛”以及“巫师默林的包罗万象的镜子‘,圆形中空,像一个玻璃世界’”。
镜子一直是博尔赫斯钟爱的意象,无数诗文里他都着迷于“镜子里倍增的映像”。虽然博尔赫斯对镜子带有恐惧的执迷的确与童年记忆有关③,但是像莫内加尔一样归因于对性的罪恶感实在不是“我”乐于接受的解释,尽管他引述下文力图证明博尔赫斯世界里镜子和性的关联:“我们发现(夜深人静时那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凡是镜子都有点可怕。那时,比奥伊·卡萨雷斯想起乌克巴尔创始人之一说过镜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④。
虽然“我”并不否认任何解读的可能性,但在本文中请允许“我”不提弗洛伊德式的分析,暂且专注于隐喻本身:镜子代表的复制可能是更根本的东西(事实上前述引证反倒可以提供另一重佐证:即如果真有对性的罪恶感,那么可能是来源于对复制本身的恐惧)。这一方面暗合他对另一个自我的关注,即他诗中所谓“不倦的镜子”中“神秘的兄弟”;另一方面,“现在我害怕镜子里是我灵魂的真正面目”,更重要的是复制带来的真实和虚构的混淆,曾有人把博尔赫斯作品的整个主题解释为“如果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不真实的,那么,我们怎么能相信产生不真实的根源呢……也许我们所能信赖的唯一的东西是虚构,是非真实,是一个奇特的空间,在那里时间已被抹去,以经验为基础的现实构想灵魂是由‘更为真实’的故事工具即幻想制成的”⑤。从这个角度,我们将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却认为另外有(或者有过)另一个阿莱夫,我认为加拉伊街的阿莱夫是假的”,正是因为“我”在阿莱夫里看到了一切,包括“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我”。如果阿莱夫是真实,那么不包含其中的“我”就是虚幻的;但要认为自己是真实的,于是看到的阿莱夫只能是假的。而后一种可能甚至更加悲哀,因为那意味着真实的“我”生活在虚妄中。
博尔赫斯委托后记(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创作手段本身也辅助隐喻对真实和虚构之间界限进一步加以模糊),特意写道“:我想补充说明两点:一是关于阿莱夫的性质;二是关于它的名称。大家知道,阿莱夫是希伯来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在犹太神秘的哲学中,这个字母指无限的、纯真的神明;据说它的形状是一个指天指地的人,说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镜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图”。那么阿莱夫可以说是我们所在世界的秘密镜子,从中看到的宇宙的确会让人无限崇敬又无限悲哀,因为那意味着我们的世界实际是镜中世界、模仿着天空的可悲影子,充斥左右相反的鸟和虚妄空幻的飞翔。
二、是众人,也是无人然而,幸运的是镜子并非“阿莱夫”的唯一原型。依据传记,博尔赫斯的灵感来源是一个万花筒⑥,这种可以幻化万千的奇妙小玩意恰恰打破了纯粹的复制而引入了新生和变化,虽然只是外在的虚幻的变化,但毕竟像是许地山所说“:自而今回溯到蒙鸿,从没有人说过里面有个形式与前相同。去罢,生的结构都由这几十颗‘彩琉璃屑’幻成种种,不必再看第二个生的万花筒”,也即“一切都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不过是一种永恒的形式”。但万花筒本质上仍是利用镜子间的相互反射,镜像性的另一只幽灵(无限循环)在此出没“:难道石头内部存在阿莱夫?当我看到所有的事物时,是不是也看到了它?”阿莱夫是上界镜子的镜子,但也是初始的那个点,又是终极(无限的纯真的神明本身)。
可怕的是循环也可以说无终无始,连上帝(代表终极性存在)也只能说“我也不是我,我梦见了世界,就像你梦见了你的作品,我的莎士比亚。你是在我梦幻的形体之中,你像我一样,是众人,也是无人”⑦。这就是为什么《环形废墟》前面引的一句“假如他不再梦见你”让人如此悚然,轮回停止的可能性带来难以忍受的对于生存本质的焦虑:循环本身其实毫无意义,因为无限消解了价值,如同永恒其实是虚妄。
循环特性其实是在提醒我们,阿莱夫不只是空间概念,它将同时牵扯到时间。如果按照神学家们的定义,永恒就是“同时地清醒地拥有所有的时间瞬间”⑧,那么通过阿莱夫,“我”获得了这种意义上的永恒,然而却不能真正征服时间,就像“一个人的记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人类的全部记忆”的富内斯,通过河水得到永生的鲁福,得到无限之书的人,只能不堪而死或者选取遗忘良药。所以帕斯说博尔赫斯的作品“全都只有一个主题:时间,以及我们一再地、又徒劳地想取消它的企图。永恒是已变成了监狱的乐园,是比现实更真实的虚妄——也许应该说,是并不比现实更不真实的虚妄”⑨。
而“阿莱夫”混合了万花筒、镜子还有帕斯卡圆球等等(归根到底都是镜像性),成为了大千世界和永恒时间的一种象征和隐喻。
三、结语然而“我”的解读,亦只是指“我”读懂了“我”的阿莱夫。而博尔赫斯之阿莱夫,抑或是其他读者之阿莱夫,毕竟是“我”难以触及的。何况在这个文本里,也许文本本身的多义性才是唯一确乎无疑的东西。事实上,本文笔者未触及的部分也可以被解读成“我”和贝亚特丽丝的一个爱情故事,而它最终关于永恒如何湮灭瞬间,关于太过大的时空如何超脱喜悲,人类的最爱何其渺小:因为从阿莱夫“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贝亚特丽丝的怵目的遗骸,看到我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最后的最后,他说“,我们的记忆是容易消退的;在岁月悲惨的侵蚀下,我自己也在歪曲和遗忘贝亚特丽丝的面貌”。
这其实是阿莱夫给出的难题,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激发出人们对复杂性的全部热情。
在《探讨别集》中,博尔赫斯援引圣保罗的话说,我们看世界是per speculum in aenigmate(字面义是“通过一面镜子看谜”)。其实“我”看阿莱夫也是如此,然而“读我的诗句就是在把这诗句创造”,阅读本来就是重写,那么一切解读都存在即合理,也许还能让伟大文本更有生命力:“如果她是一株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如此浇灌了三年,或许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如此滋润的原因”⑩。所以“我”大概也可以如此安慰自己了。
①见陈众议主编:《博尔赫斯文集》,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②博尔赫斯:《阿莱夫》,见《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93-207页。(其他处引文均出自此处,故则不再另注)
③⑤⑥[美]詹姆斯·伍德尔:《博尔赫斯:书镜中人》,王纯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页,第133页,第168-169页。
④博尔赫斯:《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见《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⑦博尔赫斯:《Everything And Nothing》,见《博尔赫斯诗选》,陈东飚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13页。
⑧博尔赫斯:《时间与J.W.邓恩》,见博尔赫斯:《探讨别集》,王永年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页。
⑨[墨]奥·帕斯:《在时间的迷宫中》,《天涯》1999年6期。
⑩冯唐:《万物生长》,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年版。
[1]陈众议主编.博尔赫斯文集[M].海南: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2][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M].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3][阿根廷]博尔赫斯.探讨别集[M].王永年等译.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
[4][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诗选[M].陈东飚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5][美]詹姆斯·伍德尔.博尔赫斯:书镜中人[M].王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6][美]巴恩斯通.博尔赫斯八十忆旧[M].西川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作者:张亦,北京大学在读本科生。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