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尘世的精灵
——论迟子建长篇小说《群山之巅》

2015-07-17 21:10山东刘传霞
名作欣赏 2015年34期
关键词:雪儿迟子建群山

山东 刘传霞

落入尘世的精灵
——论迟子建长篇小说《群山之巅》

山东 刘传霞

“用小人物说大历史”是迟子建持之以恒的文学理念,她的长篇新作《群山之巅》以三个家族、几十个卑微的小人物书写了一个地处群山之巅的边塞小镇的当代发展史,让人们看到急速变化的现代化大潮给青山绿水带来的喧嚣之声。被北国妖娆、壮阔的自然山水滋养的迟子建从不放弃对人性的救赎,她给每一个人都提供自我救赎的时空,用简朴的自然化的世俗生活抵抗人生的虚无与悲凉。她的创作与生态女性主义有着深度的契合。

迟子建 《群山之巅》 现代化 自然万物

一直将自己深深根植于中国东北部日月山川、乡村城郭的迟子建,在完成了以北国边陲著名河流额尔古纳河命名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之后的第十个年头,又推出了以山命名的长篇新作《群山之巅》。这部作品构建了一个地处北国边陲、群山之巅,由各路移民组建而成的当代小镇——龙盏镇,创造了一群生活在山林之中的当代边民。小说从一桩轰动全镇的杀人强奸案——辛欣来弑母强暴小矮人安雪儿写起,到辛欣来被抓捕归案并被执行死刑为止。围绕这一贯穿始终的核心事件,小说一方面书写了龙盏镇在近两三年内所发生的现实事件,另一方面又由龙盏镇的辛家、安家、唐家三个家族的迁徙历史牵引出八十多年来中华民族的时势更迭史以及东北开发建设的历史。“用小人物说大历史”是迟子建持之以恒的文学理念,《额尔古纳河右岸》叙述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人的百年沧桑史,《群山之巅》则书写了一个边塞小镇的当代史。如果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让人们听见了辽阔东北大地静静河水的流淌之声,那么《群山之巅》则让人们听到了东北大地浩荡群山的喧嚣之音。其实对于从“北极村童话”中走出的迟子建,在进入21世纪以后,不论是历史怀古还是描摹现实,都是深怀着由现代社会之巨变所激发的伤逝之痛、悲凉之感、悲悯之情。在这样飞速变化的时代,即使是云端之上的精灵落入凡间也会惊慌失措、悲痛不已,何况是凡人俗子?不同的是被北国妖娆、壮阔的自然山水滋养的迟子建从不放弃对人性的救赎,她给每一个人都提供自我救赎的时空,总是有力量带着这些尘世中的芸芸众生做心灵飞翔。

精灵们的尘世生活

从写作题材来说,《群山之巅》可以归入当下非常流行的底层叙事,但是,来自北国山林之中的迟子建保持了其创作的一贯特色,其笔下的底层人物尽管也饱尝人间艰辛,历经世事沧桑,但是他们都有一颗超越世俗功名利禄纠缠的飞翔之心,一颗敬畏自然的通灵之心。在回答记者为什么将作品命名为“群山之巅”时,迟子建说:“我塑造的这个小镇,在地理位置上处于群山之巅,所以书名很自然地就用了这个标题。高高的山,普普通通的人,这样的景观,也与我的文学理想契合,那就是小人物身上也有巍峨。”①正是这颗敬畏自然的通灵之心,让这些被时代拨弄、被权力宰制、被欲望诱惑的小人物成为一座座巍峨的山峰。不过,隐居在深山之中的人们正在遭受时代变迁之痛,精灵的呼喊有时也会无人呼应。

群山之巅的龙盏镇上住着一群落入尘世的精灵,这群精灵中最惹人爱怜又令人敬畏的是小矮人安雪儿。龙盏镇老英雄安玉顺的孙女、法警安平的独女安雪儿,是一个长不大的侏儒,从小聪慧过人,不仅无师自通,犹如天赐般地突然间具有了雕刻墓碑的才能,开设石碑坊自食其力,而且与大自然息息相通,能够预卜人间生死。她孤独地住在小镇一隅,被人们当作神仙供奉着、祈求着。她与日月风霜对话,与各色墓碑为伴。这个美丽沉郁的小矮人是龙盏镇的“定海神针”,借用龙盏镇镇长唐汉成的话来说:“安雪儿是一株仙草,一年四季释放香气。龙盏镇气息好,与她的存在大有关系。可以说,她潜在地帮他治理了镇子,让人知道人终有一死,诸恶莫作,敬畏神灵。”②然而,这个古怪的小精灵却遭遇辛欣来的强暴,这种亵渎行为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反讽,它昭示着这一高速运转时代的癫狂、无情、任性。当辛欣来撕破安雪儿的“真身”,安雪儿的神话也不存在了,人们又开始寻找种种迹象,将她塑造成魔鬼化身。由于辛欣来的犯罪行为,安雪儿在龙盏镇乡民的话语与视域中一夜之间从神变成了鬼,这种身份地位的转换也让人们看到当下国人对待神灵普遍性的功利化态度。在失去了安雪儿这个活神仙之后,龙盏镇在山顶建起了土地祠,供奉起了泥塑的土地佬。安雪儿就像她祖母绣娘看到的被马蹄践踏过的野花:“它们折了腰,花枝零落,抖抖颤颤,一派颓唐。可过不了几天,也许就在一夜之间,那些生命力顽强的,又在清风雨露中傲然抬起了头!”③这里也体现出迟子建的女性主义态度。相对来说,现代社会对性侵犯的制裁,在道德、法律层面已经比较健全、明确,但是,如何引导被侵害的女性从惊心动魄的伤害中走出仍然是一个被漠视的大问题。安雪儿很快从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伤害所带来的伤痛耻辱中走出,而且身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辛欣来出于“看她是不是肉身”的报复性强暴,让安雪儿从孤独超拔冷漠的神变成了跌入尘埃的人,获得了人性、体会到了人情。这个长不大的小精灵,身体突然开始增长,并且有了孩子。成了母亲的她,体会到母性的成长,也走进了世俗生活。她沉醉于俗人的吃,开始用“奶奶”来称呼绣娘,怜悯着从小抛弃她的落魄母亲。她一方面感受到红尘热闹喧哗、人间美好,另一方面也感受着人间的残忍绝情。不过,最令她伤怀的是她丧失了洞晓人间秘密、与天地通灵的能力。当她可能再次受到来自异性的伤害之时,作为凡人俗子的她发出的人间呼喊无人能听得见:“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④

其实,龙盏镇的居民们大都具有人间精灵的特性。他们的精灵古怪之处不是他们具有超人的能力,而是他们能够融合自然、超越世俗、承受苦难;他们都有一双能够发现美的眼睛,一颗感悟美的心灵。《群山之巅》中第一个出场人物——龙盏镇的屠夫辛七杂就是一个奇人。他不宰杀也不吃家禽,因为它们弱小无力;他拒绝迎娶能生养的女人,因为他厌恶自己的出身,要切断逃兵父亲的基因繁衍;他采取自然太阳之火点烟,因为他相信太阳火烧的烟斗有不寻常的芳香;他要把屠刀蒙上白麻布整齐地摆放在南窗下,因为他相信月光是最好的擦刀布。他的妻子王秀满——一个相貌平庸的大龄女青年,为了分担家庭的重担,主动结扎,自己将自己嫁出去。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曾经是英勇的东北抗联战士,因为迷路与队伍失去了联系,抗战胜利后他却爱上了独自携子流离失所的日本女子秋山爱子,且在秋山爱子弃他而去之后仍然将这份爱深埋心底,为此背负了一辈子逃兵的骂名。如果说辛家是一群奇人,那么安雪儿家就是一群仙人。安雪儿的爷爷安玉顺身世凄惨,在战乱年代姐姐被日军凌辱致死,母亲疯癫,父亲出家,带着国难家仇参加抗联后加入东北野战军,不幸在战斗中受伤,留下了严重的残疾,成为战功卓著的英雄,这位英雄追随心爱的女子离开低纬度的城市来到高纬度寒冷地区扎下了根。安雪儿的奶奶孟春枝,一个爱骑马、会跳舞的鄂伦春族姑娘,在安玉顺英模报告会上被她出于对出家父亲感念而发出的一声佛号所感动,上演了英雄美人的传奇,但是,她却拒绝仰仗英雄光环,从令人羡慕的文工团辞职,在龙盏镇做起了绣娘,延续她鄂伦春人夏季河里叉鱼、冬季骑马打猎的自然人生滋味。安雪儿的爸爸安平,一个兢兢业业的老法警,尽管从事的是枪毙罪犯的工作,接触的是一些社会另类之人,但是,他把这个冰冷的职业干得有温度、有人性、有尊严,他在妻子决绝地离开他之后,与龙盏镇另一个与他一样有着一双令人畏惧的手的女人李素贞——殡仪馆理容师相濡以沫。他们不愿伤害李素贞瘫痪在床的丈夫,对他精心看护照顾、不离不弃,彼此却不求名分,执子之手,白头偕老。除了辛家、安家,小镇上最有权势的唐家也生活着精灵般的人物。镇长唐汉成一次次放弃升迁机会,死守龙盏镇,他不怕失去权力,怕的是失去龙盏镇的青山绿水,所以他用尽心思呵护自然山水,抵挡物质现代化进程对它的侵蚀与伤害。唐铁钢的父亲是一个聪慧能干的林场司机,他不顾别人讥笑,迎娶前来搭车奔丧的凄楚可怜的寡妇为妻。而龙盏镇的那些老人们更是为了逃避现代火葬制度,为了早早落土为安,居然想方设法让自己赶快死去。

时代的滚滚洪流却在冲击着这些落入人间的精灵,致使他们的人间生活布满尘埃。辛家不仅背负着历史阴影,而且遭受现实谴责。辛欣来——辛七杂、王秀满的养子,弑母且强暴了安雪儿。安家是不安的,灾祸不断。老英雄得了老年痴呆症;老英雄精灵般的孙女遭遇强暴;腐败已经浸染到英雄的守边部队,老英雄英俊魁梧、有着英雄情结的孙子因为愤怒与耻辱驾车跌入了格罗江,成为“伪英雄”;老英雄的妻子绣娘接连受到打击,离开人世;安平、李素贞这两双手牵在一起,谱写了龙盏镇最感动人心的爱情故事,但是随着死刑方式和丧葬方式的改变,这两双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他人的手失去了作用,他们也失去了原有的工作;老英雄的两个儿子因为按照鄂伦春丧葬风俗埋葬了母亲而违规,都受到了行政处罚。让小镇人仰慕的唐家更是充满隐秘难言的苦涩。美男子唐汉成之所以能够从一个伐木工人走上了镇长的位置,这里面也有他妻子的哥哥陈金谷的提拔之功;他超拔脱俗的女儿唐眉是堕落的天使,因为嫉妒而谋害同学使其致残,且曾放逐自己成为驻军首长的情人;他身居高位的大舅子陈金谷罹患重病需要换肾之时,受他提携庇护的亲人因为各自利益无人愿意捐肾,而龙盏镇正在追捕的杀人犯、强奸犯竟然是陈金谷的私生子;最后是陈金谷身为公安局长的儿子利用职务之便,为其换取了死刑犯辛欣来的肾脏,但是,换肾成功的陈金谷因为贪污受贿东窗事发即将被判处死刑。

龙盏镇似乎失去了安宁,群山之巅充满了喧嚣。

拯救落入尘世的精灵

辛欣来弑母强暴安雪儿的刑事犯罪事件打破了龙盏镇原来的生活秩序,把商品经济、拜金主义时代大潮的喧嚣之声一下子推到人们的耳目之中,让人们看到了精灵们尘世生活粗粝驳杂的一面,听到了他们痛楚挣扎的呼喊。与大多数底层叙述不同,迟子建并没有让龙盏镇的精灵们坠入深渊,疯癫狂乱,沉沦到底。龙盏镇的人们并没有因为生活的变故、他人的误解而顾影自怜、放纵自我、报复社会。虽然,面对各种突然而至的时代变化,他们也曾经慌张无助甚至迷失自我,可是他们都拥有自我救赎、勇于担当的勇气,最终都找到了自我救赎的路径。抗战老兵辛开溜迟迟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但是,他没有像祥林嫂那样去哭诉自己的冤情委屈,晚年的他利用自己当年的军事作战经验为孙子辛欣来提供了在森林中躲避公安追捕的给养和路线图,既为自己的历史证伪,又试图给辛欣来提供一个人性回归的机会。李素贞无怨无悔地伺候瘫痪在床的丈夫,小心翼翼地呵护丈夫的尊严,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与安平的幽会行为无意之中导致了她丈夫窒息而亡时,她自我认罪,主动且执着地要求接受法律审判,以此来赎罪。唐眉读大学时由于一时冲动投毒伤害同学陈媛,导致陈媛呆傻丧失生活能力,当知晓陈媛退学回家后生活极其凄惨时,她放弃了大城市光鲜亮丽的生活,带着陈媛回到龙盏镇孤独寂寞地生活着,以此洗刷自己的罪恶。为了不给自己留后路,为了与陈媛生死与共,唐眉竟然像当年的王秀满一样自主选择了结扎。贫穷的林大花曾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初夜,她的放纵任性导致了爱慕他的安大营的意外死亡,从此之后,她将自己封闭在黑夜之中,检讨反省自己的罪孽。喜欢舞文弄墨的单尔冬在成名后抛妻别子离开龙盏镇到区里安家落户,间接地造成了妻子单四嫂和儿子单夏的不幸与痛苦,人到中年后,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虚荣,他放下身姿,想尽办法弥补过错,试图改善与妻儿的关系,寻求良知的安稳。因为厌恶父亲逃兵名声而与父亲疏离了半生的辛七杂,当他在父亲的骨灰中发现了残留的弹片时悲痛欲绝,发出了愧疚与钦佩的呐喊。

“文学作品如果说有直指人心的力量,不在于描写了什么,而在于给有罪的人一个怎样的救赎指向。”⑤这是迟子建在解答记者关于小说中唐眉投毒故事的书写时所做的阐释。尽管诗意、童话已经成为迟子建小说的标签符号,但是迟子建的作品从来都不回避生活中的丑陋之处,疾病、死亡、暴力、犯罪,在她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只不过这一次在《群山之巅》中更集中而已。其实,这些丑陋之事每天都发生在我们生活之中,不论你生活在何处。迟子建书写它们、直面它们。但是,迟子建的书写带给人们的不是残忍、恐怖、绝望,迟子建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有力量引领人们从这些人生无常之中走出,让受害者化解苦难、施害者忏悔赎罪,让每一个卑微之人都有梦想、每一个卑微之物都有灵魂。在迟子建的文学世界里,她从不怠慢任何一个人物,所以,她的作品很少有类型化、符号化人物出现。《群山之巅》中涉及人物几十个,几乎每个人都采取倒叙回忆的手法,给予每一个人物一定的时空,呈现他们挣扎、努力的轨迹,让他们当下的人生选择有历史与现实依据,也让读者能在有限的时空内与这些卑微之人的伤残之心相通。迟子建是爱憎分明的,但是,她对人性一直抱有期待,所以,她笔下没有彻底泯灭人性的恶人、坏人,她要让每一个卑微的灵魂都有救赎的机会。在《群山之巅》中就是对死刑犯辛欣来,迟子建也给予一定宽恕,写出他之所以走向犯罪的现实动因:他弑母是无意失手,强暴安雪儿是有意报复,为他遭受的冤狱和从小被父母遗弃的命运而报复。

迟子建所拥有的这份力量,是来自她对永恒自然之美的敬畏,也来自她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群山之巅》是一部没有主人公的小说,迟子建勾勒了一群卑微小人物的群像。其实,撇开惯常的小说阅读期待,人们很快就会发现在这部书写龙盏镇的小说中有一个作家最用心书写,且贯穿整部作品始终的事物,就是大自然。全书共十七个章节,在每一章里迟子建都拿出相当的篇幅和笔墨描绘龙盏镇的自然风物,巍峨的龙山、雄浑的格罗江、神奇的花老爷洞、静谧壮阔的森林、通晓人性的白马、机智聪慧的黄狗、多姿多彩的白云、流动的山风、皎洁的月光、明媚的阳光、变幻的霜花,等等,迟子建无一不用温柔之情、爱美之心去拥抱它们。对自然之美,迟子建从不吝啬笔墨和情感,她展开丰富的想象,情深意浓地用诗意化的手法去书写。下面是《群山之巅》中迟子建对北方最寻常自然之物霜的精心描绘:

但霜也有热烈烂漫的一面,它侵入树叶肌肤,用它的吻,让形形色色的叶片,在秋天如花般盛开。松树的针叶被染得金黄,秋风起时,它落下的就是金针了。心形的杨树叶被染成烛红色,秋风起时,它落下的就是一颗颗红心了。最迷人的要数宽大的柞树叶了,霜吻它吻得深浅不一,它们的颜色也就无限丰富,红绿交映,粉黄交错,秋风起时,柞树落下的,就是一幅幅小画了。这时你站在龙山之巅,放眼群山,看层林尽染,会以为山中所有的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花树。但霜打造的绚丽,是离了水的美丽的鱼,摇头摆尾不了多久,强劲的秋风,终会吹落树叶,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空对蓝天。树叶落了,树上的绚烂就转移到了树下,林地成了一张无限宽广柔软的花毯,但这花毯也存在不了多久,雪一来,它就被掩埋了。⑥

龙盏镇的山水风物养育着这里的人们,也抚慰着、涤荡着他们的心灵。在大自然那无欲无求、亘古永存的美感与力量面前,那些欲望的心、功利的心、伤痛的心、冤屈的心、愧疚的心,都被或静默或喧嚣的自然抚平了、净化了。在迟子建的笔下,龙盏镇的人与自然、动物、植物,甚至他们使用的物品,都是平等的。人能与自然万物相通,自然万物又能与人相通;人对着自然风物絮絮叨叨,而自然风物又能领会人的心绪。他们呵护着自然万物,自然万物也守护者他们。如绣娘的白马、辛开溜的黄狗,它们是“主人”的家人、贴心朋友,辛开溜的墓地就是黄狗爱子所选。屠夫辛七杂是刀语者、月语者,“制碑人”安雪儿是风语者、石语者,绣娘孟春枝是马语者,辛开溜是林语者。蒙冤的抗联老战士辛开溜“把自己的生命交付了山林,也将自己的屈辱交付山林”⑦;疲惫的镇长唐汉成一回到“青山县,看见山,看见清澈的河流,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的血液就畅通了”⑧;绣娘、安平、李素贞、安雪儿、辛七杂、单四嫂、陈美珍、唐眉、烟婆、林大花等,这些龙盏镇的居民,每一个人都有一颗伤残的心,是与龙盏镇的“山水草木同呼吸的光辉岁月”让他们有力量承受历史变故与生活磨难,启迪他们吮吸生活中点滴感动与温暖,让他们从苦难与不幸之中超拔而出,活出人的尊严、山的巍峨。正是有了“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和山峦”⑨的滋养与感动,这些卑微之人才成为飞翔在群山之巅的人间精灵。迟子建在谈《群山之巅》的人物时说道:“这些凡尘中人,在动荡的历史和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双足陷入恶河,却又向往岸上纯美的人性花朵,想努力活出人的样子,于是如废墟上的蝴蝶一样,挣扎着翻飞着。”⑩“挣扎着”“翻飞着”的蝴蝶,是自然的一部分,是群山之巅的一道美丽风景。

“深层生态学”曾提出八条行动纲领:“1.地球上的人类和非人类生命的繁荣具有内在价值。非人类生命形式的价值并不依赖于人类出于狭隘目的对这些生命形式的利用。2.生命形式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具有自身的价值,而且有助于地球上的人类和非人类生命的繁荣。3.除了满足生命的需要之外,人类无权减少这种生命形式的丰富性和多样性。4.人类目前过分地干预了非人类世界,而且这一局面正在迅速恶化。5.人类生命和文化的繁荣与人口的递减是一致的,非人类生命的繁荣需要这一递减。6.改善生活条件要求政策上的改变,这些政策影响到基本的经济、技术和意识形态结构。7.转变意识形态主要在于重视生命的质量,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提高生活标准。8.赞同上述观点的人们有义务直接或间接参与到实现这些变化的努力中去。”⑪迟子建从来没有表明自己是女性生态主义者,但是她对待自然万物的认知与态度却与生态女性主义深度契合,她孜孜不倦地对自然万物诗意化的文学书写就是最好的生态主义行动。这部关注现实的《群山之巅》,是她“间接参与到实现这些变化的努力中去”的成果。

用简朴的自然化的世俗生活抵御人生的虚无与悲凉

迟子建让人们知晓“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生活,又了解了“群山之巅”的人间景象,很自然人们可能就会追问:群山之上有什么?迟子建在《群山之巅》的后记中写下了这样一些诗句:“也许从来就没有群山之巅/因为群山之上还有彩云/彩云之上还有月亮/月亮背后还有宇宙的尘埃/宇宙的尘埃里/还有凝固的水/燃烧的岩石/和另一世界莫名的星!/星辰的眸子里/盛满了未名的爱和忧伤!”⑫与彩云、月亮、宇宙相比,人类是卑微渺小的,人生是短暂易逝的,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人生还蒙着世俗的尘埃,布满着世态炎凉。尤其是生活在物质与精神生活都在发生巨变的时代,人生的虚无感与悲凉感是不可避免的。迟子建站在宇宙的高空俯瞰龙盏镇上的卑微精灵,携着悲凉与虚无来审视群山之巅的喧嚣生活。如何抵抗虚无与悲凉,这是每一位清醒的人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作家的使命之一。当年生活在“海上繁花梦”时代的张爱玲选择了精致的物质化的日常生活,而如今仍然盘桓在“白山黑水”的迟子建选择了简朴的自然化的世俗生活。张爱玲在物质化日常生活中捕捉物质带来的美感,迟子建在自然化的世俗生活中打捞温暖的人性。“作者仰天望地,悲天悯人,对心灵寄托莫大的希望。”⑬

作为现代知识分子,迟子建绝不缺乏科学知识,她却仍然执着书写着诡异传奇、神秘怪诞之事,其实质并不在于她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信仰,而是她希冀以此来抨击现实物质化、功利化生活对自然、人性的破坏,颠覆、解构被各种意识形态所打造的现代性神话。迟子建仰望高蹈星空,心系忧伤人间,她忧伤的诗意化书写旨在为喧嚣人间寻觅一处安放心灵之地。物质现代化大潮带来的不仅是传统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改变,还带来了自然生态的改变与消失。唐铁钢之所以不计成本用一匹价值不菲的马换来辛开溜一篮子无烟煤,为的是守住龙盏镇的山林蕴藏着优质煤的秘密,阻止人们开掘煤矿毁坏山林。可是,这秘密能守住多久?一个小镇的镇长如何能抵抗得了人们日益膨胀的金钱财富渴望?在汹涌澎湃的现代化大潮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割裂越来越严重,人与自然、他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对立。面对这一浪高过一浪的物质现代化喧嚣,隐居在群山之巅的龙盏镇居民开始躁动不安,从北极村走出的迟子建其实也忧心忡忡,但是,在不安与忧虑之中,从小被“山河滋养”、不断从自然之中汲取营养与力量的迟子建还是忘我于山水,寄情于人性。用一颗柔软的敬畏自然、感恩自然之心,迟子建“望见了——/那望不见的/也许那背后是银色的大海/也许是长满神树的山峦/也许是倒流的时间之河/也许是无垠的七彩泥土/心里身外/天上人间/一样的花影闪烁/一样的五谷丰登”⑭!如果说迟子建用她创造的“与山川草木同呼吸”的文学世界,帮助尘世中挣扎的人们抵御虚无与悲凉,那么,对她本人来说,这种不倦的书写也是自我拯救、抵抗虚无与悲凉的方式和路径。

①崔华林:《迟子建谈新作〈群山之巅〉:小人物身上也有巍峨》,《深圳晚报》2015年1月20日。

②③④⑥⑦⑧⑨⑫⑭迟子建:《群山之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43页,第75页,第323页,第319页,第249页,第42页,第329页,第331页,第331—332页,。

⑤胡子华:《群山之巅:迟子建的黄金时代》,见腾讯文化网:http://cul.qq.com/a/20150416/020935.htm.

⑩迟子建:《文学的山河》,《人民日版》2015年3月25日。

⑪肖巍:《生态女性主义及其伦理文化》,《妇女研究论丛》2000年第4期。

⑬程德培:《迟子建的地平线》,《上海文学》2015年第3期。

作 者: 刘传霞,济南大学教授,山东省签约文学评论家。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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