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徐志啸
如何认识和欣赏《楚辞》
上海 徐志啸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屈原不仅象征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也代表了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古代诗歌创作成就的高峰。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以个人作品传世的伟大诗人。对于屈原传世作品的真伪,历来是学界争议的焦点。
屈原 《楚辞》 传统文化 真伪
在中国,只要谈到屈原,几乎是无人不晓,这是因为,屈原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诗人,他的作品流传甚广、影响很大,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他不仅象征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也代表了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古代诗歌创作成就的高峰,而屈原所创作的以《离骚》为代表的诗歌作品,正是中国文学史早期先秦时代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楚辞的核心。
楚辞,在中国诗歌史上是继《诗经》之后,崛起于战国时代具有浓郁民族和地方特色的诗歌,它承继了《诗经》之余绪,融合了南方楚地的文化特色,独创一体,别具一格,在先秦时代以其浪漫奇崛之形态,闪耀着不朽的光辉,泽被了后世百代诗坛和文坛。
楚辞的名称,西汉初期已有流传,至刘向将屈原、宋玉等人诗歌作品合为一集,编辑定名,自此始有了作为诗歌总集的《楚辞》。《楚辞》之所以姓“楚”,不光是因为屈原、宋玉等人系出身楚地的楚人,更因为其诗歌所写“皆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宋黄伯思:《翼骚序》)。正由于这些诗歌作品大量运用了楚地的民歌样式和楚地方言声韵,载录了楚地风土物产,具备了浓厚的楚地和楚民族的色彩,因而构成了独特的语言和文学风格特色,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楚辞体,在《诗经》四言诗格局的基础上,开创了中国诗歌史上空前的楚辞体(也称骚体)诗歌样式,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学遗产。
《楚辞》的主要代表作者——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以个人作品传世的伟大诗人,他一生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奋斗,矢志不渝,百折不挠,表现了一位封建士大夫爱国爱民的高尚气节与人格。为表述自己的理想抱负和向君主表示忠心,抒发满腔的爱国激情和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屈原写下了一系列的诗歌作品——《离骚》《九歌》《天问》《招魂》等。这些诗歌,是屈原心声的真实吐露,是他毕生经历的历史再现,也是他人格精神的集中体现,它们艺术地展示了这位历史伟人的崇高形象;这些诗歌,创立了独特的诗体形式,熔《诗经》、楚地民歌、先秦诸子散文和神话传说于一炉,在充分吸收楚地民间文化和文学形式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开创了中国诗歌历史的新纪元,其中尤其是《离骚》一诗,语言奇美,想象奇特,构思奇绝,融历史、神话、传说于一体,塑造了高大伟岸的主人公形象,展现了浪漫主义风格色彩,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篇空前绝后的绝唱。
标志屈原作为伟大诗人成就、风格、人格、精神的最集中的代表作是抒情长诗《离骚》,这部诗篇乃“金相玉质,百世无匹”“惊采艳艳,难与并能”(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它是中国诗歌史上一篇罕见的杰出诗章,奠定了屈原作为伟大诗人的基石。全诗长达三百七十多句、两千四百多字,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叙事性抒情长诗。上半部以诗篇主人公(女性身份)自叙身世开首,包括世系、生辰、命名,表明她具有先天的内美,但还不够,她还要努力修身。诗篇巧妙地运用了比兴手法,将大量楚地出产的香花美草作形象比喻和象征,继之展开叙述,从回顾楚国历史到返回眼前现实,塑造了一位洁身自好的圣洁女子形象,以自身的不断修身养性,渴望展示抱负,却不料引来了朝廷一帮奸臣小人们的无耻诽谤和谗言,迫使她不得不离开朝廷。下半部主人公没能听从好心人的劝告,执意不变立场,于是乎展开想象的翅膀,在请求占卜、降神后,为寻求理想境界开始离开现实世界(上半部的女性身份到下半部时变为了男性身份),到天国寻找理想女性伴侣,然却三求女而不得,矛盾痛苦,感叹不已。理想难以实现,国人又不理解,结果只有以身殉理想——“从彭咸之所居”,谱写了历史和人生的壮丽篇章。这是一首诗人发自肺腑的心灵之歌,是诗人心声的绝唱,它以深邃的内涵、丰富的想象、惊人的辞采、炽热的心怀,向世人和后代展示了一位伟大哲人的胸怀、智慧、理想和追求。
集中体现屈原奇特想象的,除了《离骚》诗外,还有一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的发问体诗篇《天问》。这首诗只有问题,没有回答,基本四言一句,四句一节,每节一韵,偶亦杂以多言。整首诗浑然一体,井然有序,围绕天体起源,人类肇始,夏、商、周、秦、楚历史,按人类兴亡和历史演变的顺序发问,其间杂糅了大量的上古时代的历史和神话传说,从中寄寓了诗人的天体观、人生观和历史观。全诗的中心主题异常鲜明突出——这是一首以发问形式写就的人间兴亡史诗,全诗集中了历史兴亡的故事,先问天地开辟、人类起源,侧重于“兴”,后问人间历史——自夏、商、周至秦、楚,突出何故由“兴”而“亡”。全诗表现了诗人对传统的大胆怀疑、对真理的勇敢探索和愤世嫉俗的真挚感情。
《九歌》是一组富有原始风味的浪漫诗歌,它系作者根据楚地民间祭神的原始《九歌》改编加工而成,诗中将天神、地神、人鬼融为一体,祭祀、歌舞、唱词浑然合一,其本质原意乃上古楚民祈雨、祈农业丰收,并与性爱、生育繁殖相结合,求人类和农作物生长繁殖的艺术之歌。九篇中,《东皇太一》所祭之神最尊贵,全诗气氛既庄严肃穆又热烈欢快,祭品陈设、音乐歌舞,一切为了迎接神的安康降临;《云中君》祭云神,云被拟人化了,从中寄寓了人们对云雨之神的祈祷与企盼;《湘君》《湘夫人》虽各为一篇,其实可合二为一,它们都是湘水之神,双方都因等候对方不至而忐忑不安,其缠绵之情,表现了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大司命》是司人寿夭之神,描写人们以虔诚的心情祈求司命之神能让人延年益寿;《少司命》是司子嗣之神,它主管人间的生育,人们自然对它恭敬有加,全诗情感色彩浓厚;《东君》祭祀太阳,诗篇如颂辞般热烈隆重、色彩光艳,充满了对太阳的无限崇敬和衷心礼赞;《河伯》描写河伯神的恋爱,河伯即黄河之神,诗篇洋溢着不欢而别的悲感,全诗文笔婉丽清新、刻画细腻;《山鬼》塑造了一位神态、外貌均生动可爱的山鬼形象,它对公子的痴情被表现得惟妙惟肖,令人怦然心动;《国殇》在《九歌》组诗中别具一格,它是一首气壮山河的悲壮战歌,惊天地、泣鬼神,极其真实地凸显了楚国将士为楚国出生入死、英勇奋战的大无畏气概,诗篇透露出了诗人对楚国将士的深挚之爱;最后一篇《礼魂》可谓《国殇》的副歌,两首诗可合为一观,它所“礼”的乃是为国阵亡的楚国将士之“魂”,从“长无绝兮终古”句中足见作者深爱楚国楚民的真挚情感。
《九章》虽说尚难断定其全部作品的真伪,但其中大部分篇章还是可以确认是屈原本人的作品,尤其《涉江》《哀郢》《怀沙》《橘颂》等篇,真实记录了屈原的身世经历,抒发了他的真挚情感,为后世读者塑造了一位高大伟岸的主人公形象,丰富了屈原的真实品格和感人精神,可称是《离骚》上半部诗篇生动具体的展开。《九章》的命名并不出于屈原之手,它是整理编定者刘向后加的。在没有更确凿可靠资料的条件下,我们权且按《汉书·艺文志》所录,《九章》九篇均为屈原的作品,如此,则九篇诗章所写,可谓各有侧重:《惜诵》全诗表述诗人的忠贞与清白,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此乃终生奉行的做人准则;《涉江》活画出了一位高洁不屈的诗人形象,他戴高冠,佩长剑,行吟徘徊于泽畔,绝不愿变己之心志以从俗;《哀郢》表达诗人对楚国郢都失陷的哀痛,诗中交织了诗人对楚国山水的热爱、伤感和对奸党小人的痛恨之情;《抽思》表述怀王改变态度后诗人的实际心态,怀王的言而无信,致使诗人烦闷忧愁始终笼罩心头,难以排解;《怀沙》是诗人临死前向世人告白心境的绝命辞,他庄严宣告,决心以死殉自己的理想,用生命换回高洁的人格节操;《思美人》中的美人,喻指楚怀王,诗篇表达诗人对君主的忠诚,永远不改初衷;《惜往日》始终表述诗人宁死不移志的誓言,而对君王的昏庸,此篇中则有了足够的认识;《橘颂》通篇运用了比兴手法,描画橘的物态、形象,颂橘乃为了颂扬人的崇高形象与高贵品质,诗篇前半说橘,将橘人格化,颂橘乃自比,后半说人,自颂以喻橘,全篇物我合一、浑然一体,乃咏物篇的佳作;《悲回风》用自然界的秋冬景象烘托诗人的忧郁与深沉,全篇回环往复的情绪表述很好地传递了诗人低回忧郁的真实情感。
《招魂》和《大招》两篇堪称姐妹篇,两诗均以招魂形式展开,这是采用了南方楚地民间流行的人死后招魂的方式,表现作者对已故君主的召唤和希冀。对这两首诗的所招对象,历来争议较大,笔者以为,应以招楚怀王的亡魂更为合理,诗篇表达的是作者对君主亡故的哀痛和追怀,这是屈原忠君情怀的集中体现。至于为何招两次,这与当时楚地的民俗有关,他们有人死后分为大殓、小殓之习俗(详可参《礼记》所载),而这大小殓的区分,正是两次招魂的表现。两诗显示了招魂诗文体奇特、想象大胆、结构对称、词藻堆砌的特色,在《楚辞》诸篇中堪称独树一帜。
《楚辞》中的作品,我们应该重视的,除了屈原作品外,还有被后代誉为悲秋诗人鼻祖的宋玉。传说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但今已不可考,我们仅知《汉书·艺文志》载有他的赋十六篇,他还创作了传世杰作《九辩》,这是无可置疑的。刘勰《文心雕龙》将他与屈原并称,可见对他评价之高。宋玉留给后世的《九辩》告诉我们,他是一位出身低微、官职不高的贫寒之士,《九辩》诗抒发了他自己的身世遭遇,诗中对悲秋的吟唱,可谓千古绝唱,对后世的士大夫影响很大,文学史自此有了“悲秋诗人”之说,宋玉乃始创者。
《楚辞》问世以后,自汉代开始,便有了模拟仿效之风,尤其两汉时代,拟骚诗盛行,一时蔚成风气,其中较有代表性并被收入《楚辞》注本的主要是:贾谊《惜誓》(或《吊屈原赋》,各本不一)、淮南小山《招隐士》、庄忌《哀时命》,以及王褒《九怀》、刘向《九叹》、王逸《九思》等。这些诗篇大多从哀怜同情屈原身世际遇出发,抒发个人的内心情感,有的结合了自己的身世遭遇,感喟社会历史和人生的不测。一般来说,这些诗篇虽说内容情感乃至艺术表现均无法与屈原作品相比,但它们毕竟有意模仿屈原作品的艺术风格,其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上多少还有可取之处,故而文学史也能记下一笔。
从汉代开始,研究屈原和注释《楚辞》作品渐成风气——从西汉司马迁、扬雄到东汉班固、王逸,都对屈原和《楚辞》或撰写传略,或评论其人,或注释其作品,但他们在认识观点上有所不一,有的甚至完全对立,如王逸与班固,对屈原的评价褒贬完全不一,王逸《楚辞章句》高度肯定屈原,且该书乃历史上第一部全面注释《楚辞》的标志性著作,而班固虽然承认屈原作品的艺术成就,却对屈原其人的人格品行予以贬抑。概括地看,“楚辞学”在两千多年的学术史上曾出现过四次高潮:两汉、南宋、清代及现代(“五四”迄今),其代表性著作为:西汉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南朝齐梁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南宋朱熹《楚辞集注》、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补王逸《章句》)、明代汪湲《楚辞集解》、清代王夫之《楚辞通释》、林云铭《楚辞灯》、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和戴震《屈原赋注》,到现代,则有梁启超、闻一多、郭沫若、游国恩、姜亮夫、陈子展、林庚、汤炳正等著名学者将传统学术与现代意识相结合,问世了一系列研究成果,推动了楚辞研究向纵深方向的拓展。
作 者: 徐志啸,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