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杨
2014年4月30日,日本著名作家渡边淳一因前列腺癌去世,享年80岁。时间倏忽而过,至今刚好一年。这位在中国有着广泛影响的作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淡出我们的视野,近日,由青岛出版社出版的渡边淳一临终遗作《我永远的家》在大陆首次出版。这部充满温情的作品,展现了情爱大师的另一面,或许会触动很多人的心弦,成为打开渡边淳一文学大门的另一把钥匙。
二战阴影下的少年“小清新”
《我永远的家》——这部12万字的自传是渡边淳一最后一部作品,创作于弥留之际。不同于以往的所有作品,作者在岁月的尽头审视人生,用充满“小清新”的笔调,回忆了从出生到大学时代的青葱岁月。
渡边淳一出生于1933年,《我永远的家》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描写了作者与战争息息相关的童年生活,再现了战前、战后北海道的日常生活情境,真实地反映出了一个日本孩童眼中的二战。
和那时的所有日本少年一样,受到媒体对战争的宣传鼓吹,儿时的渡边淳一也曾经是一个军国主义少年,但随着战争的不断推进,物资的匮乏,食物的短缺,空袭的阴影,同学父亲在战争中阵亡带来的心理冲击……亲历了战争的残忍,他对历史表现出了极大的反省。传记中的所见所感,深深印证了这位伟大作家的“良心”。
多年后,他曾发表文章《一百种理论不如一份良心》,回忆中国和朝鲜半岛民众因日本侵略遭受的非人待遇。他在文章中说:“同样一件事,加害者和受害者理解的方式会有天壤之别……加害者的任何理论、任何辩护都是苍白的。因此,日本决不应该企图用暧昧的语言逃避现实。”
他说,“日本战败那年,我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我经历了战败前和战败后,我住在北海道,亲眼目睹过日本人是如何对待中国人和朝鲜人的,我看到过那些人受到的非人待遇。”
渡边淳一在文章中详细描述了他目睹的“非人待遇”:“鞭子抽打……痛苦的呻吟……浑身赤裸……棒子一下比一下重……”
“我有一个小伙伴的叔叔去中国打仗了,回来的时候满脸自豪地向我们炫耀他杀了多少中国人,”渡边淳一写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军加害了千千万万亚洲其他国家的人,加害者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缄默不语,但受害者却会将这种耻辱口口相传,没齿难忘。”
谈到正确对待历史应当有的态度,渡边淳一写道:“(日本)不愿意道歉也必须要道歉,因为我们的父亲、祖父或者曾祖父,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和我们一样的血。虽然我们的家族认为他们温文尔雅,但他们毕竟在那场癫狂的战争中,成为癫狂的人。”
文学的起点:倒在阿寒湖冰天雪地中的清纯少女
作为一个文学大师对人生起点的回忆,读者可以从《我永远的家》中寻找到渡边文学创作的起点。渡边自幼对文字充满热情,上小学时就热衷于以古典诗歌为内容的“抢诗牌”游戏。他的创作才华更是在初中时就得以展露。棒球是那个年代令所有少年为之疯狂的运动。而球技平平的渡边却通过撰写球讯在同学中大放异彩。
随后,渡边将创作的热情转向短歌写作,并用较大的篇幅描写了将他引上创作之路的文学启蒙老师中山。“在我感受性最强的初中时代幸遇个性鲜明的中山老师,所做短歌得到夸奖并受到文学方面的各种启迪——这些毫无疑问都成为我后来踏入小说世界的原点。”
始自高中时期的初恋是《我永远的家》的高潮。虽然渡边以“情爱文学”扬名文坛,但与天才少女画家加清纯子仅仅只是牵手、拥抱的青涩初恋却成为他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但这个女孩同时与5个中年男人保持着交往,很多人对她的作风指指点点。女孩告诉渡边淳一,自己家境不好,还患有慢性肺结核,将不久于人世。但渡边发现女孩所有的话都是谎言,她只是不断地编造出一个又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沉迷于虚拟的恋爱感觉。他们分手后,女孩在18岁那年突然自杀,这一事件大大触动了渡边。
渡边认为,女孩是因为太过沉迷于自己编织的恋爱感觉,无法面对现实,最后在谎言被揭穿、美丽变成丑恶时,选择了自杀。或许女孩认为自杀正是自己编织的恋爱故事最完美的结局。女孩的死让渡边彻底放弃了对所谓“纯洁爱情”的信念。
身着血红衣裙的少女,倒在了阿寒湖的冰天雪地之中,加清纯子以这种惨烈而唯美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次初恋让我变成了爱情疯子,那个女孩改变了我的一生。”渡边后来把这段初恋故事写进了小说《魂断阿寒》中。这部小说近似于他的自传。
渡边淳一曾这样回忆这段感情:“她只爱自己,她喜爱表演,甚至主动去堕落,冲破一些道德观念。”在《魂断阿寒》里,他记录了这一切。想来,你会对这段话感到眼熟,尤其是“冲破一些道德观念”。因为,终此一生,渡边淳一都在文学中践行着这句话。
恋人的自杀以及十年的从医经历,令渡边对死亡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体会与感悟:恐惧与痛苦面前,爱,似乎是拯救死亡的唯一可能。于是,爱情便成了他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
《我永远的家》缓缓讲述了作家从出生开始的青葱岁月。迟暮之年,回顾自己的一生,年少时的家与情感难以忘怀。
在他的一生中,拥有过多少个女人已不能胜数,旺盛的荷尔蒙使他一次次投入恋爱,爱情成了他创作的源泉。他解释说,“这可不是为了写小说而进行的专门体验,我是发自内心的,是先恋爱而后才有小说。”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依然对年轻的女性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如果没有了爱情,渡边淳一也就“死”了。
为恋爱平反:一个作家死了,爱和性留了下来
苦恋注定难
我却这样贪
绵绵情话中淡淡的感叹
喜欢这负担
看冷酷人间
何年何世为你共我苦恋惊叹
为恋爱平反
——草蜢向渡边淳一致敬的歌曲《失乐园》。
《南方人物周刊》曾刊登了一篇对渡边淳一的专访,题目是《爱的顶点可能就是失去一切》。在访谈中,渡边声称:他的“不老秘方”是“要形成一种恋爱习惯,如果不养成习惯,我们无法真正恋爱”。
这句话有意思,让人想起那位在中国人眼里为老不尊的画家毕加索,以及开玩笑似地写下《上山,上山,爱》这本“黄色小说”并若无其事地和19岁女大学生谈恋爱的台湾作家李敖,那年他60岁。
《失乐园》掩盖了渡边淳一后来的大量经典作品,然而,我们只需要分析这一部作品,便能抵达渡边的灵魂世界。
在《失乐园》的序言里,渡边淳一毫不掩饰自己对道德的冲撞,他说:“久木和凛子是顶点的死,登上了最高的顶点,感觉能到达此境足矣,这是最幸福的境界,该干的事都已经干过了,死了也值了。情死虽然是很具有悲剧性的,但从另一方面看,用一种非常任性的说法来说,就是‘尊严死,是自己选择了死。这和以往的古老的、晦暗的、悲苦的死是完全不同的。”
也许是《失乐园》这部小说和电影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刻,虽然我国已经引进渡边淳一的小说、散文数十种,他堪称中国出版的日本当代作家第一人。但人们对渡边淳一的关注,却始终在“情色”周围打转,而无意或者说没有耐心去关注他的两性观点建立的基础、他对人与事品评与判断的出发点。
他的小说多写死亡,主人公最后以死的形式诠释爱情,他说,爱的顶点是失去一切。这个35岁弃医从文、在日本文坛独树一帜的多产作家,说自己当年还是外科医生的时候就对日本传统医院评判人死亡的标准不屑一顾,从而离开医院,死亡在他看来并非是最糟糕的结局,反而是纯爱最激烈勃发的顶峰,而从顶峰下来之后,渡边淳一也渐渐“妥协”起来,虽然他认为这不过是另一种表达方式。
日本文学常常触及死亡,或是极端心理。村上春树、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莫不如是。但最美丽而极致的死亡,无疑是《失乐园》。“由此往后的爱,是与诚实和善良无缘的刻骨铭心的爱,这条路的尽头只能是毁灭”“与诚实和善良无缘”,这句话又是何等诚实纯粹?
一个作家死了,爱和性——这两个纠缠不清的人类永恒主题留了下来,这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