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宁济庙与海南冼夫人信仰文化的形成及传播

2015-07-16 10:20焦勇勤
关键词:儋州夫人信仰

焦勇勤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口570228)

冼夫人(公元513—602年),又被称作是冼太夫人、谯国夫人、诚敬夫人、圣母娘娘、郡主夫人等,据史书记载,冼夫人原系俚人,原高凉郡(今阳江县西)内越旗大姓冼氏人。冼氏世为越族首领,冼夫人自幼聪敏过人,熟谙军事,后嫁高凉郡太守冯宝为妻,促进了当地俚汉融合。冼夫人一生历经梁、陈、隋三个朝代,虽生逢乱世,但心系国家,维护统一,先后平定岭南之乱,归附中央王朝,又宽厚慈悲,爱民如子,“每劝亲族为善,由是信义结于本乡。越人之俗,好相攻击,夫人兄南梁州刺史挺,恃其富强,侵掠傍郡,岭表苦之。夫人多所规谏,由是怨隙止息,海南、儋耳归附者千余洞。”[1]46,又“请命于朝,故置州”[2]14,重新将海南纳入中原版图,其事迹受到历代王朝的大肆嘉奖,也受到海南人民的普遍爱戴,在海南人民心目中具有极高的地位,成为海南人民所敬重的精神领袖之一。

自唐代以来,海南人民就开始自发地祭祀冼夫人,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历史悠久、内容丰富、传播广泛、特色鲜明的冼夫人信仰文化。这种初级形式的宗教“是一种构成认同的强大力量。在历史上的某些时期,对某些民族国家、宗教是一种强有力的认同基础”[3]。据统计,海南全省现存各类专祀冼夫人的庙宇(以下简称冼庙)多达100 多处,配祀冼夫人的庙宇多达200 多处,其中,绝大多数冼庙都组织有祭祀冼夫人的专门节日——军坡节,而且,各地军坡节的节日时空、组织、活动、仪式、用品等都均大体一致,这种独特的冼夫人信仰文化在其他省市是不存在的,完全可以说是一种海南土生土长的冼夫人信仰文化。那么,到底这种文化是何时何地产生的,又是如何演变为军坡节这种形式的呢?要理解这一点,恐怕还得从儋州的宁济庙说起。

儋州宁济庙位于儋州市中和镇中南街西侧,始建于唐代,是海南建筑年代最早的冼庙。宋绍兴年间,高宗皇帝封冼夫人为“显应夫人”,名其庙为“宁济”。宁济庙为两进院落四合院式建筑,主要由头门、中堂、柔惠亭、正殿、陈列馆等组成。其中,正殿坐北朝南,为穿斗抬梁式木结构,硬山式屋顶,风火式山墙。中堂两边山墙有用贝类壳和石灰做精美图案半浮花雕饰,雕饰周围绘有彩色装饰花纹。宁济庙所藏的文物十分珍贵,包括唐代的九峒黎首石雕、明代的铜熏炉、清代的石碑等,这些文物为研究海南民族关系史、冼夫人在儋州的功业和儋州的工艺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

1984年4月,儋州宁济庙被列为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同年11月被列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6月被列为国务院公布的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表1 儋州宁济庙文物登记表

宁济庙历史上几经损毁,不断重建,至今香火不衰。清同治年间(1863—1874年)游击冼振延武营联捐重修;光绪二十七、二十八年(1902—1903年)城民捐资新建神阁、八角亭及修葺正殿、头门等;1920年宁济庙遭受劫难,毁坏惨重,1923年修复中进及头门,1924年重修正殿,1929年重修前堂;日本入侵海南,时局动乱,宁济庙又一次惨遭破坏;1988年新修复的正殿为穿斗抬梁木结构,硬山式屋顶,上盖绿色琉璃瓦;1989年旅台同胞林振华、符献廷、陈理之、符衍绪、王肇年等捐资重修的柔惠亭为单檐歇山顶,绿色琉璃瓦盖顶;1997年旅台同胞王在武捐资重修的东西两侧围墙。

透过儋州宁济庙的兴衰变迁以及海南其他地区冼庙的蓬勃兴起,人们大致可以看出冼夫人信仰文化在海南形成与发展的轨迹。

一是冼夫人信仰文化最早应是在海南西北部的儋州一带形成,时间至迟不晚于唐代。这一点可以从史志中得到验证,关于宁济庙的建立,《民国儋县志》中称:“自有唐来,已立庙”[4]248。而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的《宁济庙冼太夫人碑记》中则称“海外犹宇下耳。惟儋有庙,士民知所报矣”[4]532,由此可以看出,儋州宁济庙不仅是海南最早的冼庙,而且是当时唯一的冼庙。

除此之外,《隋书》对冼夫人在儋事迹有明确记述:“夫人兄南梁州刺史挺,恃其富强,侵掠傍郡,岭表苦之。夫人多所规谏,由是怨隙止息,海南儋耳归附者千余洞。”[1]46结合宁济庙中所存唐代文物九峒黎首石雕来看,居中的黎首石雕最为高大,双手被缚于身后,其余8 位则呈戴枷锁跪拜状,应该就是儋耳黎族归附史实的印证。综合以上材料,基本可以确信儋州宁济庙就是海南冼夫人信仰文化的发源地。

二是北宋时期儋州宁济庙已经开始衰落,冼夫人信仰文化一度几近消失。这一点可以从苏东坡贬谪儋州期间的诗中可见一般:“冯冼古烈妇,翁媪国于兹。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锦伞平积乱,犀渠破余疑。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稽。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犦牲箘鸡卜,我当一访之。铜鼓葫芦笙,歌此送迎诗。”[5]83诗中,苏东坡不仅提到“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稽”,而且提到“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也就是说北宋后期,儋州宁济庙不仅已经基本荒废,而且当地老百姓对此也已经很陌生了。

三是南宋时期宁济庙又曾在儋州兴盛起来,且逐渐形成了具有海南本土特色的冼夫人信仰文化的代表形式——军坡节。据《万历儋州志》载:“宋绍兴间,贵州教授、乡人羊郁乞赐号,封显应夫人,额曰‘宁济’。厥后,知军叶元璘又请封柔惠夫人。高宗《庙额宁济诰》曰:‘儋耳在海岛之中,民黎杂居,厥田下下。弥寇攘之患,格丰登之祥,惟神之功,宽朕之忧。顾未加翟茀,阙孰甚焉。其改为小君,赐二百年之称号。尚凭宠命,弥广灵釐’”[6]122。由此可见,南宋时期冼夫人信仰文化中维护国家统一的元素可能深深感染了高宗赵构的心扉,使其欣然命笔,题写庙诰。对于此事,高宗朝抗金名臣李光贬谪儋州后,曾撰写过一篇《儋耳庙碑》,其中对此事有更进一步的说明:“绍兴乙亥(1155)诏封庙额,册太守陈适,请邦人敬事之”,更为重要的是,碑记中还记录下当时祭祀冼夫人的情景:“每岁节序,群巫踏舞,士女軿辏,箫鼓之声不绝者累日。自郡守已下,旦望朝谒甚恭,必有神灵,以镇一方而为之主宰。”[7]80,这些场景已经与今天的军坡节非常相似了,由此可见,大概在南宋初期,冼夫人信仰文化已经在海南儋州逐渐发展演变出军坡节这样一种极其特殊的文化形式了。

四是从明代初期开始,冼夫人信仰文化已经播散到海南东北部的琼州府,到了明代中后期,冼夫人信仰文化的中心已完全由儋州转移至琼州府,并以琼州府为中心往外播散至定安、澄迈、文昌、琼海等地。关于这一点,《嘉靖广东通志·琼州府》中曾明确提到:“柔惠祠,在郡城西南。诚敬夫人冯冼氏行祠也。宣德间,柔惠祠,在郡城西南。诚敬夫人冯冼氏行祠也。宣德间,乡人建,副使邝彦誉重修”[5]364。除此之外,明代冼庙的建筑已经基本覆盖了整个琼东北地区。

表2 海南历代地方志中所载冼庙建筑年代、地区分布图

地方志中虽然未提及定安在明代时有无冼庙,但明代定安名臣王弘诲的《新建谯国诚敬夫人庙碑》碑记中却提到其家乡的冼庙,他说:“惟谯国夫人之庙,海南北在在有之,而其规制盈缩,大率视所在人心而为之隆杀……每令节届期,即云集飚附,若三军之奉主帅,曾无敢有越厥志者……乃吾邑向来只阴阳学前拓地一区,方广不逾寻丈,库屋颓垣,仅蔽风雨,无以称壮丽而侈具瞻……乃就庙旧址重建庙宇,堂间皆撤其旧而新之。……予乃撮其始末于碑,且系以诗曰:……年年令节改精堙,考钟伐鼓声渊阗。军麾俨从开府日,杀气直扫蛮荒尘。高阁飞甍新启宇,百灵拥扈神戾止。岁时伏腊走群氓,祝禧报赛歌且舞。”[7]241-242

透过上文,不仅可以看出当时在琼北地区冼庙已经比较普遍,而且其中的“吾邑”、“阴阳学前”等字眼,显然指的就是定安县城的冼庙。而且,王弘诲撰写的碑文中还有“年年令节改精堙,考钟伐鼓声渊阗。军麾俨从开府日,杀气直扫蛮荒尘”这样的描述,其中“军麾”的形式与现在军坡节的形式已经非常类似,由此可以基本断定,至迟在明代后期军坡节的中心已由海南西北部的儋州迁移至东北部的琼山、定安一带了。

除以上文献外,《咸丰琼山志》中提到的内容也可证明以上判断:“冼太夫人庙,一在海口琼镇,黄开广建,以报战功;一在梁陈都梁沙坡。神甚灵显。诞日,百里内祈祷者络绎不绝。”[8]1316上面所说的梁陈都冼庙即为新坡镇冼庙,据梁氏家谱记载,新坡镇冼庙是明代进士、湖广巡抚提督军门梁云龙于1602年返乡修建的,新坡镇冼庙是海南目前规模最大的冼庙,而新坡军坡节则是海南参与人数最多、仪式最繁复、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广泛的军坡节,由此可以看出,新坡军坡在咸丰年间也已经声势浩大了。

六是冼夫人信仰文化在儋州虽然仍然能够延续至今,但影响力已经逐渐减弱。冼夫人信仰文化的中心虽然在明代以后逐渐迁移至琼东北一带,但儋州的冼夫人信仰却并未消失,儋州宁济庙也曾得到不断重修。比如,《民国儋县志》中记载:“自宋迄明,时有重修,因旧志散佚,无从稽考。惟清同治间,有游击冼振廷者,由武营联捐重修。光绪二十七、二十八年,城民捐资新建神阁、八角亭及修葺正殿、头门等。民九之难,庙宇神像俱毁于土匪。民十二,城民恢复中进祠宇及头门。民十三,又重建正殿。今为镇公所”[4]248。除此之外,《民国儋县志》中还收录有一篇碑记,记录下道光二十八年也曾重修过宁济庙。

目前,儋州宁济庙每年农历二月十二日(冼夫人出征日)和十一月二十四日(冼夫人出生日)还会举行举行系列活动来祭拜冼夫人,但军坡节这种活动已经不复存在了,规模和影响力都较琼东北一带的军坡节要小得多了。究其原因,很有可能与儋州的“军话”传承有关。

儋州方言主要分为“军话”与“乡话”(或曰村话),对此,《民国儋县志》有说明:“州话共有数种。一曰军话,与南省官话正音相同而声韵颇长。此乃五代前,士夫以军戍儋,遂相传习,故名军话,城市皆通行。一曰乡话,字平声言则仄,字仄声言则平,惟入声字仍照仄言。此乃由高州、梧州传来,故今声调颇异,而与高、梧人言皆通。盖外人来儋,惟高、梧人为先且多,故其言传遍乡间也。此二种为州中语言之大宗,而乡话为广”[4]132。

而早期冼夫人信仰文化的主体为以宁济庙为辐射圈的民众,这部分民众主要聚集在儋州故城——中和镇上,应该以“军话”的群体为主,而高州、梧州等地移民虽然系冼夫人的故乡人,但由于迁入时间早于冼夫人平定海南,因此,这种信仰文化似乎并未能在本地乡间扩展开来,很有可能与方言和文化差异有关。“语言不是决定思维,而是对思维及思维方式起着导向作用,不同的民族语言给予不同民族思维方式以引领或导向。”[11]因此,语言的差异往往导致文化和信仰的差异,甚至对立。而这种文化差异之间的对立在儋州表现的似乎尤为剧烈,最典型的案例即为民国九年儋州老州城中和镇被毁的“民九之难”。据《民国儋县志》记录:“民国八九年,邓本殷据琼,称八属总指挥。初时,军民相安,奈日久弊生,苛捐杂税纷至沓来,琼民之受其敲吸者,不一而足。既感病苦巨而且深,地方遂起立民军,相与抵抗……邓军虽大队驻琼,然内部分裂。东路军迭与之为难。所以分驻儋、临各军,均调回海口。儋县李县长治,因无兵可守,乘夜潜逃,遂至县城无主,人心惶惶。而各村土匪等,乘机借开水为名,如蚁附膻,愈集愈众,竟于九年八月十八、十九等日,焚毁全城三千户,死亡七八百人。其余尽数逃散那大及府城。”[4]1159而关于此次灾难的原因,《海南岛志》则中有如下解释:“儋县署原在北门江下游,因乡人迷信风水,谓城沟水流方向不利乡人,屡欲改筑,为城人所拒,由是积不相能。民国九年8月乘粤桂之战,官守空虚,乡人绠众劫城,屋廨尽毁,公私涂炭。”[10]161由此观之,儋州虽然是冼夫人文化信仰的发源地,却在本地始终未能播散开来,很大一个原因即在于文化之间的冲突。

综上所述,海南冼夫人信仰文化及其特殊的表现形式——军坡节都始自儋州宁济庙,宁济庙作为承载着海南历史文化核心内容的文化摇篮,虽然几经兴衰,却香火不断,绵延至今,而且还将其所建构出的具有强烈本土特色的信仰文化形式播散到海南其他地方,其根本原因还在于海南人对于冼夫人心系国家、维护统一、爱民如子、凝聚人心的精神和行动始终保持着崇敬之心,并不断将其发扬光大。

[1]魏征.谯国夫人传.隋书:第6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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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红飞.民族认同视阈中的现代民俗艺术[J].江淮论坛,2013(6):168.

[4]彭元藻,等.民国儋县志(外一种):上册[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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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魏博辉.论语言对于思维方式的影响力[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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